那天,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艾米莉亚的床边度过,一梦未扰。并非他总在想着安吉丽娜,而是在他与他的周围,隔着一层面纱,让他雾里看花。极度的厌倦,让他不能沉湎于那些希望之中。这些希望,整个下午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出现,甚至比那一阵阵的绝望还要来得频繁——绝望中,他靠泪水来寻找安慰。
家里的一切,看起来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巴利放弃了那个角落,坐在床头,在艾琳娜夫人的身边。艾米利奥长久地看着艾米莉亚,希望能够再次哭泣。他仔细看着她,他分析着她,以便感受她的悲伤,和她一起受苦。然后,他的目光又移开了,感到不好意思。他意识到,在他情感的世界里,他寻找着意象和暗喻。他再次感到,有必要为她做些事,就告诉巴利,他现在就给他自由,热情洋溢地感谢他,因为他所提供的帮助。
但是,巴利甚至都没有想过问一下他跟安吉丽娜的会面怎么样了,就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好像既悲伤又尴尬,他有话要说,但对他来说,事情太微妙了,如果没有一个预热的开场白,他是不敢说的。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发生在艾米利奥身上的任何不幸,他都感觉多多少少也是自己的不幸。然后,他断然说道:“那可怜的女孩总提我的名字,所以我必须留下。”艾米利奥握着他的手,没觉得有任何感激。现在,他确信——他非常确信,这给了他一种内心平静的感觉。对于艾米莉亚而言,希望是没有了。
他们告诉他,在过去的几分钟里,艾米莉亚一直在谈论着她的病情。或许,这就是退烧的迹象吗?当他坐着听她说话,他确信:他们错了。其实,她精神错乱了。“我生病了,是我的错吗?明天再来吧,医生,我这会儿好多了。”她看起来没有受罪,她的脸因收缩而变小,正好与她的身体相匹配。看着她,他想:“她要死了!”他想象着她死了,休息了,从痛苦和精神错乱中解脱出来。竟然生出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念头——他开始自责。他从床边走开一小段距离,坐在桌旁,巴利也坐在这儿。
艾琳娜一直待在床边。借助暗淡的烛光,艾米利奥注意到,她正在哭。“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我儿子的床边。”她说,觉察到自己的眼泪被人看见了。
艾米莉亚突然说,她感觉很好,真的感觉很好,便要东西吃。对于那些坐在床边随着她的精神错乱而情绪变化的人而言,时间的流逝,不是正常的状态。每时每刻,她似乎都在经历着新的思想状态,或者有着新的冒险,她让她的侍从和她一起度过很多个阶段,而这些阶段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很多天甚至很多月才能形成。
艾琳娜夫人想起了医生的一个处方,就泡了茶给她,她贪婪地喝了。突然,她的精神错乱让她想起巴利。但是,对于一个肤浅的观察者而言,那和精神错乱没有什么关系。观念都混杂了,一个被卷入另一个里面,当这一观念再次出现的时候,人们很容易看出来,这与她所放弃的观念是相同的。她为自己想象了一个对手——维特多利亚。她优雅大度地接受了她。但是,在巴利看来,两个女人之间开始争吵。在这过程中,巴利意识到,他是病人的主导动机。现在,维特多利亚要回来了,艾米莉亚却不太情愿。“我什么也不会跟她说的!我会像个老鼠一样待在这儿,好像她不在这儿似的。我什么也不想要,所以,让我安静会儿吧。”然后,她高声冲着艾米利奥喊道:“你是她的朋友,就告诉她:这些都是她招惹来的。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来伤害她。”
巴利跟她说话,努力想让她安静下来。“听着,艾米莉亚!我在这儿,如果有人说你的坏话,我不会相信的。”
她听见了他说的话,就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他。“你,斯蒂凡诺?”但她没有认出他,“好了,告诉她吧!”她的脑袋筋疲力尽地靠在枕头上,凭以往的经验,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艾琳娜夫人把自己的椅子挪到两个男人落座的桌旁,然后让在她看来非常疲倦的艾米利奥过去躺下。他拒绝了,但是,他们之间的简短交流,让三人重新开始了一场对话,使他们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出于过度的好奇,巴利向艾琳娜夫人问了一些问题。艾琳娜夫人说,当她在台阶上碰见艾米利奥的时候,她正在赶往做弥撒的途中。她说,自从那天早晨以来,她觉得自己做礼拜,就像一个刚刚真诚祈祷过的人一样,感到良心上的轻松。她说话毫不犹豫,口气就像一个不怕别人怀疑的信徒。
然后,她跟他们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一个奇怪的故事。她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直到四十岁,她在感情上都没有任何的牵挂。她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孤独而平静。后来,她碰见了一个鳏夫,他正打算再婚,为了给他与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儿子和女儿找一个后妈。刚开始,两个孩子对她有着敌对的情绪。但是,她非常爱他们,很自信能够赢得孩子的心,但她错了。他们总是把她看作继母,并因此恨她。孩子母亲的家人在孩子和继母之间斡旋,对孩子编造一些关于她的故事,让孩子们跟她作对,让他们相信:如果他们对继母有感情的话,自己母亲的在天之灵会妒忌的。“但是,我就是越来越喜欢他们,甚至我开始喜欢把他们当成遗留给我的对手。或许,”她带着敏锐的观察,补充道,“正是他们稚嫩脸上所带着的不屑的表情,才让我更加喜欢他们。”
孩子父亲去世后不久,小女孩被伯母带走了,她相信孩子肯定遭到了虐待。
男孩儿还跟着她,但即便孩子妈妈的家人不再直接影响到他,他仍然对她心怀敌意——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非常固执而令人惊讶的行为了——他的行为不友好,语言也粗鲁。他患上了恶性猩红热,但即便在发烧中,他也继续抗拒她。最后他筋疲力尽了,在死去的前几个小时,他伸开胳膊抱着她的脖子,叫她“妈妈”,求她救救他。艾琳娜夫人津津有味地描述着让她遭受这么多痛苦的男孩儿。他勇敢、活泼、聪慧,他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别人对他的爱。现在,艾琳娜夫人的时间,就花在她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是她为曾爱过她片刻的孩子祈祷的教堂,以及她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坟墓。是的,明天她一定要去看看,那棵长不直的小树是如何顺利成长的——她用了一些支撑物。
“如果维特多利亚在这儿,我就走了!”艾米莉亚喊道,从床上坐了起来。艾米利奥吓了一跳,拿着蜡烛,看她是否好多了。艾米莉亚死一般的苍白,她的脸色正是形成背景的枕头的颜色。巴利看着她,明显带着爱慕的神情。黄色的烛光照着艾米莉亚湿润的脸颊,那光线便似乎来自她的体内。好像那哭声来自她明亮而苦难的裸体。哭声好像是剧烈痛哭的不自然的呈现。她小小的脸蛋,似乎片刻印上了坚定的决心,表情威严。这只是昙花一现,她马上仰面躺在枕头上,听到一些话后,便安静下来,虽然话的意思她不明白。然后,她又开始一个人低语,那是伴随着她梦中的模糊混乱的话语。
巴利说:“她看起来像那些有点儿愤怒的人,我没有见过像这样的。”他坐了下来,一直看着天空,一脸幻想的表情,就像他认真思考时的表情。这让艾米利奥很高兴,他感到,处于死亡边缘的艾米莉亚,成为巴利能够提供最高贵的爱的对象。
艾琳娜夫人继续她刚才打住的话题。可能在使艾米莉亚安静下来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片刻抛弃对她来说非常宝贵的思想。她怀有的对她丈夫亲戚的憎恨,构成她生活中的另一个要素。她说,他们看不起她,因为她是个五金店商人的女儿。“无论如何,”她补充说,“德路易吉这名字是值得尊敬的。”
艾米利奥对这奇怪的机缘感到惊讶,因为他在自己的房子里听到了安吉丽娜经常提起的一个家庭。他马上问艾琳娜是否还有别的亲戚。她说没有,并否定城里有那个姓氏。她否定的态度非常坚定,使他不得不相信她。
因此,那个晚上,他的思想也被吸引到安吉丽娜身上。在那段时间里——现在看起来很是遥远了——在艾米莉亚生病之前,他只是把她看作令人讨厌的人,能躲就躲。他再次恨不得马上来到安吉丽娜身边,斥责她的又一次背叛——他刚刚听说,对他来说,这也是最糟糕的。在他们关系的起始阶段,德路易吉女士刚刚结婚,她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安排每个家庭成员。开始的时候,德路易吉老太太还在,她像一个母亲一样爱安吉丽娜;然后是她的女儿,她也是安吉丽娜最好的朋友;最后是老父亲,他试图让她喝醉。每次见面,这个谎话总是被一再提起。一想起这个,他记忆中的安吉丽娜便不再甜美。甚至那些罕见的爱的迹象——她聪明地伪装出来的——也都有了明显的证据,这些其实都只不过是谎言而已。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最新的背叛行为,是他们之间新的联系纽带。艾米莉亚痛苦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很长时间,他都已经忘记了她。当他稍稍恢复平静之后,他被迫痛苦地意识到,艾米莉亚的病应该已经消失了,他会马上再次投奔安吉丽娜。为了给自己施加点儿压力,他长时间僵硬地坐在同一个地方,并发誓,他绝不会再次陷入她的圈套。“绝不,绝不。”
甚至那无止境的夜晚,他经历过的最为痛苦的夜晚,现在变成了充满懊悔的回忆。这个夜晚正在慢慢过去。时钟敲响了两下。
艾琳娜夫人要艾米利奥给她一条软点儿的毛巾,来给艾米莉亚擦脸。为了不离开房间,他找来妹妹的钥匙,打开她的衣橱。立马,一股奇怪的药味扑鼻而来。有些亚麻布被叠起来放在大箱子里,里面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瓶子。起初他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就点了根蜡烛来细看。几个箱子都装满了瓶子,瓶子透着神秘的金光,似乎里面装着什么财宝。其他一些箱子还有空间。瓶子的摆放,让人不再怀疑:收藏者的目的,就是尽快完成她这一奇怪的收藏。只有一个小玻璃瓶没有入位,里面仍然盛着透明液体的残汁。闻到液体的味道,艾米利奥的脑子里不再有任何疑问:这是加了香味的乙醚。卡里尼医生是对的:艾米莉亚吸毒,以便忘掉一切烦忧。即便发现了这点,他对自己的妹妹也没有任何怨恨,甚至一刻也没有。他的思想马上跳到了唯一可能的结论:艾米莉亚迷失了。发现了这点,他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关上衣橱的门,小心翼翼地锁上。过去,他没有能够看护好自己的妹妹,现在,他想努力保护好她的声誉。
黎明正在到来:黑暗、犹豫、悲伤。窗玻璃外变白了,可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不过,一丝光线似乎透了进来,日光照在桌子的玻璃上,呈现出淡淡的、微弱的蓝色和绿色。风还在大街上吹着,声音均匀而得意——就像艾米利奥离开安吉丽娜时一样。
但屋子里却是一片宁静。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艾米莉亚的精神错乱又发作了,不时地发出只言片语。她在右侧躺着,静静地,脸紧靠着墙,眼睛大睁。
巴利来到艾米利奥的房间准备休息一会儿。他要求他们不要让他睡觉超过一个小时。
艾米利奥过来了,在桌旁坐下。他突然吓了一跳:艾米莉亚都不再呼吸了。艾琳娜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米莉亚仍然睁大眼睛看着墙壁,几分钟后,她又开始呼吸了。起先的四五次呼吸像一个健康人的呼吸,艾米利奥和艾琳娜互相对视,笑着,满怀希望。但是,笑容很快就在他们的唇边凝固了,因为艾米莉亚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然后越来越慢,最后停止了。这次,间隔的时间太长了,艾米利奥恐惧地大哭起来。呼吸又开始了,短时间内是缓慢的,突然之间,加快到了令人眩晕的速度。对于艾米利奥来说,这段时间充满了令人痛苦的焦虑。虽然经过一个小时的密切关注之后,他能够亲自确认,呼吸的短暂停止,不是死亡,随后的正常呼吸,不是健康的序曲。当艾米莉亚停止呼吸的时候,他焦虑地屏息;当他听见她再次开始沉静而有节奏地呼吸的时候,他开始疯狂地祈祷;甚至,每次当她又开始痛苦呼吸的时候,他就流下失望的泪水。
现在,晨光照在她的床上。艾琳娜夫人一头白发,像个优秀的护士,她只是靠在箱子上,偷空儿浅浅地休息一下,从后面看来,倒是一头的银发了。对于艾米莉亚来说,夜晚永不止息。她的脑袋轮廓清晰,现在离开了枕头。她黑色的头发,似乎从来没有像在病中这样,如此完美地覆盖在她的头上。她的侧影,是个精力充沛之人的侧影,颊骨突出,下巴尖露。
艾米利奥把胳膊撑在桌子上,脑袋支在双手之上。他虐待安吉丽娜的那一时刻,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对他来说,他似乎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行为。在他的体内,他既没有感到完成这件事情所需要的精力,也没有感到所需要的野性。他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后来,即便睡着了,他似乎也能意识到艾米莉亚的呼吸,好像他在继续经历着以前的恐惧、希望和失望。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艾米莉亚睁大眼睛看着窗户。他站起来。听见他的动静,她就看着他。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不再兴奋,而是一个极度疲惫的人,无法控制全局,也无法做出努力把事情引往正确的方向。“我怎么了啊?艾米利奥,我要死了。”
神智又恢复了。忘记了刚才对她眼睛的观察,艾米利奥的所有希望又回来了。他告诉她,她曾经病得很严重,但现在好多了。他的情感在内心涌流,并开始流下慰藉的泪水。他温柔地吻她,哭着说,今后他们俩将为对方而活着,就他们两人,永不分离。对他来说,似乎那个晚上所有的痛苦,只是为了准备让他迎接这一意料之中的愉快的结局。后来,当他回首这幕情景,感到不无羞耻。他感到,似乎他想利用艾米莉亚身上那一智慧的闪光,来使自己的良心得以安宁。
艾琳娜夫人急忙上前,来使他镇定,并警告他不要刺激病人。不幸的是,艾米莉亚一点儿也没听懂。好像她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身体的其他感官也受其支配了。“告诉我,”她恳求道,“发生了什么?我太害怕了!我看见了你,维特多利亚,还有……”她的梦想与现实搅和在一起,可怜的脑子筋疲力尽,也就解不开这混乱的一团。
“努力搞清楚,”艾米利奥热切地恳求她,“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停地做梦。现在你必须休息一下,然后再开始思考。”最后的话说出来,应和着艾琳娜夫人的另一个手势,她也因此而吸引了艾米莉亚的注意力。“不是维特多利亚。”她说,显然重拾了信心。噢,这不是那种可以视为健康特使的智慧,这种智慧只是一闪而过,能照亮她的悲伤,让她更加敏感。艾米利奥还是担惊受怕,就像在她精神错乱之前一样。
巴利进来了。他听见了艾米莉亚的声音,也想到那儿看看她。并为她出人意料的进步而感到高兴。“你怎么样,艾米莉亚?”他热情地问道。
她看着他,带着怀疑与惊讶的表情。“看来这不是梦了?”她长时间看着巴利,然后看着她的哥哥,然后又看着巴利,好像她正在把这两个人的身体做个比较,看是否其中一个显得不太真实。“但是,艾米利奥,”她喊道,“我不明白。”
“当他知道你病了的时候,”艾米利奥喊道,“他想晚上陪伴我。我们的老朋友,你很熟悉的。”
她没有听。“维特多利亚怎么样?”她问。
“那女人从没来过这儿。”艾米利奥说。
“他有权随心所欲,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他们一起去。”她低声说,眼里突然闪烁着憎恨的光芒。然后,她忘记了一切事情,忘记了所有的人,一直看着窗外。
巴利说:“听我说,艾米莉亚!你一直在谈论的维特多利亚,我根本都不认识。我是你忠实的朋友,来这儿是帮你的。”
她没有听。她在看窗户里的灯光,显然,她在努力恢复她渐弱的视力。她看着,似乎欣赏着,陶醉着。她的面容带着痛苦的表情,显然,微笑已被代替了。
“噢,”她喊道,“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她羡慕地看了很长时间。她的精神错乱又复发了。但是,她夜晚的梦想暂停了一下,这些闪光的幻觉,着上了黎明的色彩。她看见玫瑰色的孩子们,在阳光下跳舞。这种狂喜,几乎无以言表。她只是提到了她看到的东西,其他的东西只字未提。她自己的生活被遗忘了。她没有叫巴利,没有叫维特多利亚,也没有叫艾米利奥。“这么多的亮光。”她说,她被迷住了。她也被照亮了。他们能够看见,红色的血液在她透明的皮肤之下上升,给她的面颊和前额着上了颜色。她正在变化,但她没有意识到。她看着一些事物,这些事物正离她渐去渐远。
巴利建议派医生来。“没用的。”艾琳娜夫人说,从那突然的脸红中,她认识到了事情发展的程度。
“没用。”艾米利奥重复道,自己的思想被别人说了出来,他感到震惊。
事实上,不久之后,艾米莉亚的嘴收缩了,她做出奇怪的努力,不适应的肌肉也被迫努力,才能呼吸。她的眼睛仍然有着洞察力,但她没有再说话。很快,她的呼吸就变成了临死前所发出的喉音,那声音就像挽歌,这个即将死去的温顺的人的挽歌。这好像是一种轻微痛苦的表达,一种谦卑而自觉的抗议。实际上,这是物质的悼词。物质被精神所抛弃,开始瓦解,并发出声音——这声音是它在痛苦意识的长期过程中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