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信是个相对的词儿,有的讲这个,有的不讲这个,因人而异。
人若不要脸了,干什么事不容易?出尔反尔,很正常的事,哪个大人物没干过?从这点来说,萧凡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他具有一切大人物该有的品质。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纪人,进了朝堂后升官的速度噌噌的往上窜,总有他的原因,朵颜三卫的首领脱鲁忽察尔肯定想不到自己大风大浪这么多年,临了竟被一个年轻人涮了。
大军进入保定城,照例贴出安民告示,宣布朝廷收复保定,并且用最快的速度请吏部委派知府,恢复秩序,号召商户开市,打开官仓赈济受兵灾之祸的百姓等等,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平安领着五万前锋马不停蹄追击燕军而去,萧凡则率领二十余万主力在保定城待了一晚后,第二天清晨开拔北上。
济南防御战燕军败退之后,朝廷平叛之战的棋盘仿佛一夜之间全活了,一路高歌猛进,屡屡获胜,燕军如同衰神附身,败了又败,再加上萧凡一年多前埋下的暗棋生了效果,燕军中毒虚弱,这使得燕军原本不利的战局愈发雪上加霜,士气更是荡然无存。
只剩九万余的燕军在朱棣的带领下仓皇北撤,刚出保定城不远,后军斥候来报,南军前锋官平安领五万人马追击而来。
这下整个燕军都炸了锅,长久以来压抑心底的惶恐,畏惧,痛苦等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九万多人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造反的后果很严重,要掉脑袋的。
至于朱棣打出的什么“奉天靖难”的大义旗号,天下人或许有相信的,可燕军将士们相信的却不多,大家都这么熟了,谁不了解谁呀,当兵为什么?吃粮拿饷而已,什么清君侧,什么复祖制,这些大义凛然的口号是你们权贵人物喊的,关我们什么事?
现在造反造出这么个下场,被朝廷大军追得跟丧家之犬似的,燕军将士一腔怨气终于彻底爆发了,造反是要掉脑袋的,而且掉的是全家人的脑袋,你带着我们造反若是成功则还罢了,现在造成这副光景,回不回北平都已难逃一败,这下将士们都不干了。
于是半途中不少燕军士兵都停了下来不走了,还有一部分士兵干脆把身上的甲胄一脱,趁着总旗,百户们不注意,偷偷开了溜儿,还有一部分人则闹起了事,壮着胆子煽动大家投降朝廷,这仗没法打了,怎么打都是个死,投降了或许朝廷还能放过他们家小一命。
事起突然,朱棣也没想到麾下曾经百战百胜的燕军将士居然连战斗的意志都没有了,一时间楞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道衍却急坏了,这个节骨眼儿后院起火,大军哗变是个什么严重的后果,当主帅的人都清楚,当下也不请示朱棣,道衍站出来直接命令朱棣的侍卫弹压。
侍卫是最忠诚的人,二话不说抄刀便砍,百余侍卫一通砍杀,将那些带头哗变的士兵当场斩首以后,乱纷纷的哗变势头终于被暂时镇压下去。
道衍平静的朝朱棣一拱手:“王爷,都解决了。”
朱棣扫了他一眼,沉默许久,仰天长长一叹,充满无限悲怆之意,摇摇头什么都没说,挥手下令将士们继续前行。
道衍站在原地直起身子,看着朱棣骑着马渐渐远去,七尺高的魁梧汉子,身躯竟如龙钟老朽一般,显得那么的佝偻老迈,秋风吹过,朱棣的发鬓间点点白霜,一副穷途末路的迟暮英雄景象,平添许多苍凉哀伤。
不知怎的,道衍鼻子一酸,眼中忽然流下泪来,眼泪越流越多,却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半点哭音。
自己的理想,也许毕生都不能实现了,是非成败转头空,王爷以国士待我,我何以报王爷?
起兵时的十五万将士,如今只剩九万,数万人为了自己的理想大业而送命,这理想到底是对是错?造下诸多杀孽,该由谁来承担?
道衍颤抖着双手,合于胸前,默念了一声佛号,然后擦去眼泪,催马跟上了朱棣。
这泼天的大事已然做下,何必再管它错对?成与败,我与王爷共同承担,唯此而已。
建文元年十月,燕军弃守保定,败退北平,南军前锋官平安领五万大军追击,双方相距仅数十里,一方为了歼敌,一方为了活命,朱棣与平安展开了急行军。
南军骑兵不多,前锋军中总共才数千骑,平安为了拖住朱棣进北平的步伐,当即率领数千骑迎头追赶,保定城下一战,平安对燕军的战力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虽然弄不清骁勇善战的燕军为何如此虚弱无力,但对他来说绝对是件好事,所以平安索性放开了胆子,几千骑兵竟敢追击九万燕军。
朱棣当然更清楚自身的实力,心虚之下连平安这几千人他都不敢迎战,只能不停催促队伍加快速度行军,勿与南军交战。
然而骑兵毕竟比步兵快,追击仅仅一天,平安便追上了朱棣的后军,恰好这里位于保定以北,北平以南,距离长城紫荆关不远的平原地带,地势利于骑兵冲锋。
于是平安丝毫没客气,燕军殿后将士刚转过身迎战时,平安便摆好了冲锋的锥型阵势,一声呼喝之下,骑兵风卷残云般掠过,挥舞着战刀如狼入羊群,先将燕军建制冲散后,再拨转马身,又进行冲锋,如此反复几次,燕军殿后将士终于绝望,于是投降的投降,溃散的溃散,此战不费吹灰之力,近万燕军轻松被解决。
前面赶路的燕军将士又闻败绩,神色却已变得麻木,眼下这情势,失败已不稀奇,能打赢一仗那才叫稀奇,将士们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一具具只剩躯壳的木偶一般,在百户千户们的叱喝抽打下,只顾埋头匆匆赶路。
朱棣愈发心惊胆战,平安越追越紧,朱棣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贵为王胄,性命却悬于一线,当年出征草原大漠打鞑子,数次出生入死,他都不曾如此惊惶害怕过,难道如今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避免?
一天之后,燕军赶到了紫荆关,人困马乏的时候,平安的数千骑兵终于追了上来。
极度困乏的朱棣此时仍不失枭雄本色,脸上厉色一闪,本王好歹也是当今名将,麾下尚有八万人马,难道连你这几千骑兵都打不过?
平安,你太狂了,太没礼貌了!
“来人!布回雁阵,擂鼓迎敌!”朱棣大声下了令。
回雁阵,人字形阵势,一左一右如大雁的两只翅膀,此阵适合防御,包抄。
平安骑在马上,耳边呼呼的风声吹过,隐约听到前方隆隆大鼓敲响,燕军阵营中旌旗急速挥动,燕军将士分左右展开阵型,人影幢幢间,忽然听到四面喊杀声。
“将军,燕军布了阵,咱们只有几千人,怕是讨不了好!”一名百户在平安耳边大声道。
平安抬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往前十里便是紫荆关。”
“紫荆关?”平安想了想,接着两眼一亮,锵的一声抽刀出鞘,狞笑道:“紫荆关是个好地方,风水好,适合埋人,别看咱们只有几千人,很快就会打出几万人的场面来,弟兄们,你们信不信?”
平安打仗勇猛,常常身先士卒,不顾安危,将士们对他心服口服,甘心为他卖命,闻言纷纷点头道:“将军说什么我们都信!”
平安豪迈大笑:“好!且看咱们几千人怎么把他们几万人杀个片甲不留,弟兄们,燕逆造反眼看就要平定,能在马上博军功的时机不多了,今日好好卖把子力气,老子带你们打出个锦绣前程,日后封妻荫子,光耀祖宗门楣,今日不卖命,以后一辈子都是个穷军户,子子孙孙都翻不了身!”
身后的骑兵眼睛顿时红了,纷纷抽刀出鞘,野兽般嚎叫道:“杀敌立功!杀敌立功!”
平安哈哈一笑,厉声喝道:“给老子把旗子打出来,冲!”
一杆黑底白边的绣金大旗高高竖起,平安猛地一踢马腹,一马当先朝燕军阵中冲去,身后的骑兵没有迟疑,紧随其后。
朱棣立于中军,双眉凝立,手中令旗一挥,燕军保持阵型迎头而上。
平安骑在马上急速冲锋,左右一瞧,接着不屑大笑:“区区回雁阵能挡得住老子?笑话!”
说话间,平安的数千精骑与燕军越来越近,天色间风云变色,杀气冲天,百丈,十丈……
平安扬起了手中的钢刀,眼中充血一片通红,雪亮的刀身微微颤动,阳光下折射出一片幽幽寒光,近了,越来越近了……
两军接触的一瞬间,平安高举的钢刀毫不留情朝一名身着甲胄的将领身上劈去。
锵!
二人刀剑相碰,激起几点火花。
与此同时,两军也终于激烈碰撞上了。
轰!
如惊涛拍岸,声震云霄,如山崩地裂,响遏行云。
骑兵冲入燕军阵中,当即惨叫声不绝于耳,掀起一片血色的骤雨后,骑兵冲开了一条血路,勒马,转身,继续第二次冲锋。
平安震开了刀剑,眼中一片讶异,握刀的手微微发麻,看着眼前与他交手的将领,平安扬刀大喝道:“好身手!来将何人?”
对面的燕军将领轻轻一挥长剑,冷哼道:“靖难军左翼都指挥,张玉是也!”
平安一楞,大笑道:“张玉,好一条汉子!来,再过几招!”
说罢催马迎上前,又是一刀朝张玉劈去。
双方战成一团,战况非常激烈,不时有人惨叫着从马上跌落,也有人被砍翻在地,平原黑土地上,四处流淌着殷红的鲜血,残肢断臂在人群中飞起,落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泯灭,消逝。
朱棣站在中军帅旗下,面无表情的瞧着不远处激烈厮杀的双方,眼中一片漠然。
手中令旗如阎王的催命帖,轻飘飘的挥动两下。
“收阵,包抄!”
咚咚咚!
战鼓再次急促擂响,回雁阵左右两端的将士急速朝阵中移动,封住了平安的后路,不知不觉对平安形成了完全包围之势。
平安与张玉厮杀正酣,见身后黑压压的燕军将士蜂拥而来,平安心头一紧,分心之下,张玉一剑掠过,平安的左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槽。
一名满身是血的骑兵飞驰而来,大叫道:“将军,燕逆收阵了,咱们突围吧!”
平安暴烈大喝道:“老子打仗什么时候跑过?继续杀敌,怯战逃跑者,斩!”
“将军,再打下去咱们都会死在这里!”
“老子说过,几千人照样能打出几万人的场面来,你不信我?”
“这……”
平安话音刚落,远处紫荆关内忽然冲出一片黑压压的骑兵,骑兵没打旗帜,也没有统一的甲胄,穿着颜色式样不一的蒙古长袍,手中扬着略带弧形的弯刀,嗷嗷大叫着策马朝厮杀的战场飞驰而来。
正在激战的双方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双方不自觉的停了手,目光呆滞的望着远处这群蒙古骑兵像朵黑色的乌云,泰山压顶般冲过来。
朱棣在中军凝目仔细瞧了一阵,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惊道:“朵颜三卫!他们怎么入关了?”
道衍一脸震惊道:“怎么可能是他们?”
朱棣扭头盯着他,沉声道:“当初二万两黄金没能收买他们,现在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
道衍面孔抽搐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朱棣见道衍的脸色,一颗心徒然下沉,如同坠入万丈深渊,手脚冰凉得像个死人。
朵颜三卫不是活雷锋,不会无缘无故帮他,这帮势利眼都钻进了钱眼里,没好处的事他们是不会干的。
既然不是帮他,现在又搅和进这场战事里,他们会帮谁呢?
很快,朵颜三卫用行动给了他答案。
顷刻间朵颜三卫便冲到了战场中间,结阵,冲锋,扬刀,劈落……
伴随着无比恐惧凄厉的惨叫,燕军将士又躺下无数尸体。
近五万人的骑兵结阵冲锋,而且是天下最厉害最勇猛的骑兵,燕军怎么可能挡得住?
一柱香的时间不到,燕军被朵颜三卫杀得七零八落。
中军阵里,朱棣绝望的声音传来:“全军速退!不可恋战,退回北平!快!”
根本不必下令,燕军早已被朵颜三卫杀得胆寒心颤,纷纷惊恐败退。
朵颜三卫也不追赶,任由燕军退去,他们则下了马,连平安跟他们打招呼问好都没来得及理会,抽刀在战场上走来走去,将死去的燕军将士的头颅割下来,挂在自己的马鞍旁,一会儿的功夫,战场多了数万具无头尸身,南军瞧在眼里,不由一阵毛骨悚然,不少人弯着腰哇哇大吐起来。
朵颜卫指挥同知脱鲁忽察尔下了马,走到平安面前,右手抚胸,朝平安弯腰一躬,道:“长生天赐福大人。”
平安脸色发青,强忍着呕吐之意,指着那些残害燕军尸体的蒙古战士,道:“他们……在干什么?”
脱鲁忽察尔扭头一瞧,然后像个憨厚的老农般呵呵笑了起来,两排白牙在阳光下森森发光。
“割人头,向萧侯爷领赏,一颗人头就是一份赏钱,呵呵,遍地都是银子,天予不取,反受其疚啊……”
平安:“……”
这帮钻进钱眼里的杂碎……
“可你们割的人头里面,也包括我麾下的弟兄们杀的敌人,这算不算冒功?”
脱鲁忽察尔露出心疼的表情,迟疑了一下,试探道:“要不,我还你几颗人头?你要吗?”
平安手脚发寒,打从心里瘆得慌,杀人他不怕,但是若要他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大摇大摆地走……
“不用了,你们,呕……你们拿去吧,白送你们了!”
脱鲁忽察尔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呵呵笑道:“汉人果然豪爽,你这个朋友我交下了,下回我送你几个美女……”
平安一喜,还没说话,脱鲁忽察尔补充道:“……人头。”
“呕……”
建文元年十月,燕军又败于紫荆关前,此战由于朵颜三卫的突然介入,燕军伤亡惨重,仓皇退回北平城后,剩余将士不足六万,伤者不计其数。
十一月初,萧凡领二十余万大军与平安的前锋,和脱鲁忽察尔的朵颜三卫骑兵会合,合兵之后,共计三十五万人马分三路行军,数日后兵临北平城下,将北平团团围住。
最后的北平决战即将开启,祸乱天下的朱棣造反也将在这里得到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