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门前剑拔弩张,王府亲军侍卫与留守钦差行辕的锦衣亲军刀剑出鞘,双方怒目而视,火拼一触即发。
朱棣憋着一肚子气,脸色铁青的瞪着方孝孺。
他很讨厌别人挑衅他的权威,在京师之时,萧凡三番五次带人上门找他麻烦,稍有风吹草动那个混帐便命人包围他的燕王别院,那里毕竟不是他的地盘,朱棣活吞了苍蝇似的生生忍下了这口气,而且忍了一次又一次。
可这里是北平!是他燕王就藩十余年的封地!他朱棣就是北平府的土皇帝,他的一句话比朝廷皇帝的圣旨更管用,从来没人敢在北平府的地界上悍然带兵到他燕王府找他麻烦,今日方孝孺开了先例。
朱棣感到很愤怒,他发现不论什么人跟萧凡在一起混久了都会变坏,而且检验他是不是真的变为坏坯子的标准就是看他有没有勇气包围燕王府,从曹毅到方孝孺,都干过这事儿,堂堂燕王府已经成为坏蛋的炼炉,痞子无赖们的试金石。
方孝孺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理直气壮的转过身,眯着眼稍稍辨认了一下朱棣所站的方位,然后大步上前,指着朱棣身边的一名侍卫大声道:“燕王殿下,你实在太过分了!那位名叫张红桥的女子明明是萧大人的侍妾,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她还是你送给萧大人的,你趁萧大人领军北征,又将张红桥骗进府里,此举简直人神共愤,令人发指……”
朱棣满头黑线道:“正学先生,本王在这里……”
方孝孺一楞,抬眼四下茫然环顾张望,大怒道:“燕王殿下在何处?速速现身!”
朱棣擦着汗,将方孝孺的手轻轻往右边一拨,让他的手指正对着自己的鼻子,然后无奈道:“本王早已现身了……”
方孝孺神情掠过一抹赧色,随即又一挺胸,义正严词的大声道:“燕王殿下,你太过分了……”
“行了行了,你已说过三遍了……正学先生,你怎么知道张红桥在本王府里?”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留守钦差行辕的皆是锦衣校尉,行辕里的任何风吹草动能瞒得过他们吗?”
“本王……本王与红桥姑娘是旧识,今日只是请她过府一叙,顺便为本王弹几首曲子以助酒兴而已……”朱棣神色有些尴尬道。
方孝孺怒道:“张红桥既是王爷送给萧大人的侍妾,那她从此以后就是萧大人的女人,你纵是亲王之尊,有何资格命别人的侍妾为你奏曲?王爷亦曾饱读圣贤书,今日此举符合哪句圣人之言?不知王爷何以教我?”
朱棣语结,默然半晌,忽然恼羞成怒道:“正学先生,张红桥一介青楼女子而已,有必要为了她而伤了彼此的和气吗?萧大人若是喜欢,本王再送他十个八个清倌人又如何?再说这是本王与萧大人之间的事,与先生何干?”
方孝孺不甘示弱道:“老夫与萧大人一殿为臣,交情莫逆,萧大人出征之时嘱老夫帮他留守行辕,如今他的侍妾却莫名不见了,老夫将来如何面对他?燕王殿下,你说这事与老夫有没有关系?”
朱棣脸色越来越青,咬着牙冷声道:“正学先生,本王敬你是当世大儒,还请先生莫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坏了你一世清名!张红桥确实在本王府上,本王稍后自会派人将她送回,你这般带人上门闹事,本王若现在将她交还给你,在这北平府地面上,本王将来威信何在?”
方孝孺脖子一梗,执拗道:“不行!老夫受人所托,便须忠人之事,请王爷现在就把张红桥请出来,否则老夫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朱棣阴森的盯着他,目光中杀机迸现:“方孝孺,你欺人太甚了!”
“王爷,你霸占别人侍妾,欺人太甚的是你!”
“这里是北平府,不是你们横行霸道的京师,你当本王收拾不了你吗?”
方孝孺仰天狂笑:“死便死矣,天理公道犹存,老夫何惧之王爷,尽管来试试!”
朱棣大怒:“来人!”
随着二人的谈话越来越僵,双方的亲军侍卫对峙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朱棣一声暴喝之下,聚在王府门前壁垒分明的两方人马同时向前跨上一步,眼看便是一场火拼。
这时,一道瘦削的人影慌忙从王府里面冲出来,口中大叫道:“且慢动手!”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道衍和尚满头大汗跑出来,然后凑在朱棣耳边惶然道:“王爷,方孝孺万万杀不得!杀了他,王爷的大业必将毁了一半啊!”
朱棣一楞,冷冷道:“一介穷酸腐儒而已,为何杀不得?”
道衍顿足急道:“王爷只知他是蜀王尊崇的正学先生,但你可知方孝孺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什么地位?”
“宋濂已故,方孝孺已是世间仅存的大儒,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啊!王爷今日若杀了他,便是得罪了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将来王爷举事,读书人谁会站在你这边?就算让你得了天下,谁肯帮你治理江山?”
朱棣面皮狠狠抽搐了几下,怒道:“这老厌物着实可恶,本王今日非要……”
“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三思啊!”
朱棣心神一震,顿时恢复了冷静。
跟自己的篡位大业比起来,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太微不足道了!成大事者能忍人所不能忍,若真在北平府杀了方孝孺,那个与他结下深仇的萧凡又被自己逼到关外送死,这两人若都死了,恐怕京师朝堂里那些大臣们说话就难听了,再说,道衍的话确实有道理,不能因为一时之气而闹得与天下读书人决裂,后果太可怕了。
怎么办?忍!
朱棣当下冷笑数声,道:“正学先生,本王敬你一代大儒,不与你计较,不就是个青楼女子吗?你等着,本王把她请出来还给你们便是!”
说完朱棣狠狠一甩袍袖,走进了王府。
方孝孺也冷哼几声,挺胸负手而立,一脸倔强执拗之色。
朱棣进了内殿,见张红桥嘴角血迹殷然,俏丽的脸庞肿得高高的,头发凌乱披散,模样很是狼狈,她眼中一片冷漠之色,见朱棣进来,她头也不抬,仍旧无神的垂头望地。
朱棣冷哼道:“张红桥,你命好,有人来救你,但你别高兴得太早,在这北平府地界,别说是你,就算是萧凡,本王要他的命如屠一狗尔!”
说完,朱棣高声道:“来几个侍女,给她收拾一下,然后把她送出府去!”
未过多时,侍女们便将张红桥收拾停当,精心打扮后的张红桥又恢复了明艳照人的绝色容貌,连脸上的红肿也消去了许多。
临出王府,朱棣叫住了她,将一小包东西塞进她手里。
张红桥一楞,带着几分恨意和迷惑的望着他。
朱棣阴笑道:“萧凡若能活着从关外回来,你把这包东西下在他的茶水食膳之中……”
张红桥浑身大震,脱口道:“不……”
“红桥姑娘……令姨母如今在本王的照顾之下,本王会待她若上宾,姑娘不必担心……”
赤裸裸的威胁话语,如一道天雷击中了张红桥,她身躯踉跄了一下,眼中顿时流下泪来。
“你自幼父母双亡,这世上只有你姨母一位亲人,红桥姑娘,亲情可贵,失去了可就悔恨终生啊……”朱棣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地狱恶魔的诅咒一般森然可怖。
张红桥脸色苍白,沉默了半晌,终于将药包狠狠捏在手心,用力握紧,纤细的骨节颤抖泛白,美眸中的眼泪早已决堤而下。
何必有此生,连死都这般为难!萧凡,你可知我苦楚?你可恨我绝情?
山海关外,辽阔的草原上遍布高低起伏的丘陵山包,如同一幅天然雕琢而成的美妙画卷,在萧凡的眼前铺展延伸。
骑在马上,萧凡稳如泰山,原本不怎么会骑马的他,经过这些天的马上行军,却鬼使神差练就了一身颇为过硬的骑术,这恐怕是诸多郁闷事情中的唯一一件幸事了。
“藩王神马的,最讨厌了!”萧凡骑在马背上哼哼唧唧。
曹毅策马上前道:“就是把咱们挤兑到前面去送死,他在后面悠闲从容的布阵迎敌,胜了,是他燕王运筹帷幄有功,败了,是你这钦差没按他的计划诱敌,反正好处都是他的,责任全是你的,照我说,你根本就不该答应他……”
萧凡冷哼道:“不答应他行吗?当时北平诸将都在跟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这个钦差,我若怯战避战,他们会怎么看我?我要不要脸无所谓,朝廷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曹毅叹了口气,道:“难道咱们真的跑到鞑子的大军那里去送死?老子这辈子还没打过如此窝囊的仗。”
萧凡冷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想害我的人多了,真正害到我的有几个?一直都是我害别人,谁有本事害得到我?”
曹毅楞了一下,接着惊喜道:“莫非你已有应对之策?”
“没有。”萧凡老老实实道。
曹毅泄气道:“那你哪来的过墙梯?”
萧凡干笑道:“说几句大话鼓舞一下自己的信心嘛……当真就没意思了。”
曹毅哭丧着脸道:“你嘴里能不能说句靠点谱儿的话呀?都这光景了你还笑得出,下面我们该怎么办?”
萧凡看了看天色,已是中午时分,于是沉吟道:“鞑子大军若已攻下了开平府,那么他们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山海关,二是延庆,所以他们必然往东南或西南方向进军,我们现在已赶在张玉的前面出了山海关,时间还算充裕,接下来……”
“接下来怎样?”曹毅急切问道。
萧凡揉了揉肚子,慢吞吞道:“接下来……吃饭。”
“啊?”
指了指头顶的太阳,萧凡笑道:“中午了啊,不吃饭怎么行?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这人肚子一饿心情就会很不好……”
曹毅楞了半晌,终于叹道:“认识你这么久了,我实在是看不透你啊,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萧凡也叹道:“或许装了满脑子的不合时宜……”
……
埋锅造饭,以百户为单位,每百户埋两锅,萧凡下令之后,三千将士一齐下马,然后各自从马背上的背囊里取出足够分量的米粮和肉干,统一交给百户后,下锅煮米。
草原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伴随着清香的青草泥土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萧凡使劲抽了抽鼻子,笑道:“这味道真香,有点儿野炊露营的意思,艰苦中带着几分浪漫,这才叫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对了,曹大哥,军粮准备得充足吗?”
曹毅点头道:“每人带了十日的粮草,应该足够了,燕王这回很大方,大概也是不好意思让我们饿着肚子去送死,军粮倒是给得很充足……”
萧凡冷笑道:“这就像给死囚临死前吃顿饱饭一样,他以为咱们会感激他?呸!”
沉默了很久……
萧凡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失声道:“曹大哥,将士们现在煮的这批军粮是燕王给咱们的?”
曹毅不解道:“是啊,刚刚出山海关的时候,北平西郊大营的军需官追上了咱们,按咱们的人数配给的。”
萧凡悚然一惊,道:“西郊大营给的?”
“是啊,瞧这大米的成色,恐怕还是今年的新粮呢,应该是刚入库的……”
萧凡楞了许久,跺脚道:“刚入库的那就更糟了!”
转过头,萧凡朝正在煮米下锅的将士们大声吼道:“你们都别吃!这粮米这米不能吃!”
将士们闻言顿时呆楞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萧凡下这命令什么意思。
曹毅急道:“萧老弟,现在可不是讲骨气的时候,这里是草原,没有别的粮草补充……”
萧凡气道:“谁跟你讲骨气呀!你看我像是个有骨气的人吗?这米有问题!”
“什么问题?”
萧凡尴尬的咳了几声,面红耳赤道:“这米多半是王贵送进西郊大营的……”
曹毅愕然道:“王贵送的那又怎……”
话未说完,曹毅也楞住了,关于萧凡密令王贵给燕军粮草下药一事,进行得非常隐秘,知道的人只有区区几个,曹毅恰好也是知道的人之一。
张大了嘴,曹毅半晌之后,终于也回过味来,顿时喃喃道:“这他娘的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咱们差点着了自己的道儿……”
呆楞过后,曹毅也急得跳了起来,朝将士们大吼道:“快快把锅里煮的米都倒掉!谁也不准吃!这米果真吃不得……”
一名千户鼓足了勇气道:“大人,为何吃不得?”
“这米有毒!”曹毅非常笃定的道。
众人一听,如同被蛇咬了手似的,纷纷将锅都掀翻了,然后众人尽皆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这他娘的哪个混蛋干的?”
“将来必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日他全家祖宗十八代先人!”
萧凡脸上难得的掠过一抹潮红。
群情激愤中,曹毅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道:“老弟不必介怀,下药的是王贵,又不是你,不关你的事……”
本来还觉得有些羞愧的萧凡如同吃下了定心丸,闻言顿时精神一振,羞愧之色消褪无踪,连胸脯也挺了起来,理直气壮道:“曹大哥所言有理!断子绝孙的是王贵,此举人神共愤,天必谴之,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对吧?”
“此言大善!”
……
骂也骂过,但口粮问题还是要解决,转头回山海关补充粮草不合适,群情激愤的将士们若把事情闹大,给燕军粮草下药的阴谋也许会暴露,会让萧凡的布局毁于一旦。
刚出关就碰到这种事,而且这事还偏偏声张不得,说到底这还是萧凡他自己造的孽。
出师不利,事事倒霉,萧凡现在真想让太虚给他算上一卦……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解决将士们的吃喝。
“三千张嘴要吃饭呀……”曹毅愁眉苦脸的叹气。
萧凡沉痛的拍着大腿:“自作孽,不可活呀……”
关外是茫茫草原,上哪儿找吃的去?
怎么办?
萧凡是个有办法的人,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尽管他想出来的办法或许都不怎么善良……
转了转眼珠,萧凡顿时有了主意。
“将士们,粮米吃不得了,你们想吃肉吗?”萧凡骑在马背上大声问道。
“想——”将士们一致吞口水,眼神流露出强烈的渴望。
萧凡露出了微笑,指着茫茫草原道:“这里是关外,虽然还是大明的疆界,但这里也有很多鞑子的小部落……”
众将士一脸茫然:“……”
萧凡叹了口气,这年头找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知其雅意的人倒是有一个,曹毅很快便反应过来,大笑道:“你们这帮蠢才!你们手里的刀剑是干什么用的?缺吃缺喝,咱们去抢他娘的!”
轰!
众将士这下终于听懂了,顿时沸腾起来,一个个脸庞激动得通红,扯着脖子嘶声大吼。
“抢牛,抢羊,抢女人!”
出身皇宫禁卫亲军的三千将士,在萧凡一句话之间便化身为三千草原悍匪,祸害鞑子部落的强梁……
将士士气高涨到顶点时,萧凡忽然高举双手,一脸正气凛然的大声道:“你们都错了!”
将士们顿时安静下来。
萧凡环视众人,缓缓道:“我们是朝廷的仁义之师,不能祸害别人……”
众人大感失望,士气顿泄。
顿了顿,萧凡接着道:“……但是仁义之师也要吃饭的,所以你们记住了,只抢牛羊,不抢女人!军民鱼水一家亲嘛。”
只抢牛羊的仁义之师……好矛盾的逻辑。
众将士茫然而迷惑的面面相觑。
人群中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全部抢光吗?要不要给鞑子部落留点儿吃的?”
萧凡大怒:“给他们部落的女人每人留根黄瓜!”
曹毅紧接着搭腔:“……还是切成片的黄瓜!”
“对!急死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