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首征沙漠最后一战:大漠深处的丧钟

扯几把云彩做锦被,捧几把月光铺床帏,摘几朵花儿付流水,哼几声曲儿涮酒杯。

低头荒草藏枯骨,侧耳天边哭冤鬼!人都说,方圆百里古战场,难猜测,地下三尺埋着谁?右一座将军墓,左一方古战垒,铁甲早就冷透,篝火不见余灰,漫天黄沙寻不见,只闻遥遥号角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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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大军踌躇不前于开平,自有其合理之处:此刻元帝丧命的消息好像还处在不合情理的“绝密”状态,李文忠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应昌的信息,不明元军防守实情,怎能贸然全军出动?

关键还有一点前文说过的理由,开平应昌虽然距离不远间,却是真正的进入沙漠作战,部队准备若不充分,那就等于前去集体自杀。

在李文忠想来,应昌既然被定为北元新都,哪能不会布置重兵防卫?而沙漠作战对于明军来说还是个新课题,就气候、地理环境来说,首先是战马需要尽快适应,连全军将士人员都需要适应,须知:水土不服会当真死人的!

说起来,应昌的元顺帝就应该是死于水土不服。

据史载,元顺帝是因患痢疾于四月二十二日死去,为什么饮食应该绝对卫生安全的皇帝能突患这种百姓家常见疫病?从情理分析应该被推断为水土不服。

大家可以合理设想:半生居住大都的皇帝,吃的是玉食珍馐,饮的是陈年佳酿,解渴的是玉泉山水,穿着的是绫罗绸缎,晚年本该更加安享富贵,谁知竟被发配在这大漠深处“颐养天年”,衣食居行哪有大都方便舒服?

别的还好说,唯有一样难:四时时令菜蔬肯定没那么食来张口了,习惯荤素搭配的皇帝也就只好以肉食为主解决御膳问题,老年人一日三餐光是大肉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喝奶过多了也会消化不良,虽然绝不会有后世“发明”的三聚氰胺之类的玩意儿掺进奶酪御粥,但估计还是不如玉米糊糊入腹体贴舒适。

还有一样绝对无法解决的问题:饮水问题。

大都(北京)玉泉山的水质再甜也只能品尝于梦中,皇帝与应昌军民的饮水估计都要依赖附近的答儿海子(明初一个较大的淡水湖),而答儿海子的水源主要来自北方的失儿古鲁河,这一路流淌下来,水中的牛粪马尿之类肯定不少,那时代又没有什么饮水净化器之类保障措施,皇帝乍喝这种饮料,还能不拉几回肚子?

再加上南京朱元璋的不断来书“问安”,元帝若不看肯定心里发痒,细读肯定要悉心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估计就会气得吐血,最起码也会喉咙眼里泛酸水,上吐下泻之际,风烛残年的顺帝如何能经受得住?

心病外加环境诱因,直接导致元顺帝魂归九天。

俗话说“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老皇帝驾崩了,新皇帝也就面世了,太子爱猷识里达腊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

这爷俩半生的明争暗斗终于有了结果:儿子的遵循自然法则最终胜利了。

北元政权一下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其重要性甚至超过李文忠的大军兵临城下:那就是权力再分配问题!

老子党肯定失势,太子党方兴未艾,尤其是老子党的脊梁骨王保保大败沈儿峪,老子党没有了老子,也突然失去了军事后盾,一下面临树倒猢狲散的险恶局面。

治丧期间的明争是不会有的,但暗斗肯定存在,以致应昌的北元君臣竟然无暇关注南方不远的上都失守!

成功继位的新皇帝爱猷识里达腊给自己上了尊号元昭宗,也算是元朝的第十一任皇帝吧,若从成吉思汗算起,应该是蒙古帝国的第十九任大汗——必力克图汗,也是北元的第二任皇帝。

新政权的权力组合过程与结果甚是富有戏剧性:论说太子荣登大宝,太子党也就名就功成,把十万大军丢在了定西的王保保应该没戏了,但啥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死人与接班概不例外!

南京的朱元璋——再具体一点就是北伐主将李文忠,改变了这一看似必然之趋势:一对老朋友、老冤家竟然开始了精诚合作。

若细说原由,这就需要还是回到漠北战场,是李文忠的最后一击改变了历史轨迹。

上都被明军攻占的准确消息传到应昌,大家才如梦初醒,扔掉这个“攘外必先安内”祸国政策吧!元昭宗紧急动员了应昌的所有蒙古青壮年,真正做到了“全民皆兵”,开始在沙漠之中建立一道军事防线。

说来也稀奇:近在咫尺的北伐主将李文忠没能得到元帝的死讯,远在南京的朱元璋却率先得到报丧。

据史载,朱元璋于五月初得到元帝的死讯,认为“敬其主则其臣悦”,索性赐了个谥号为“顺帝”嘉奖其顺溜顺和,并立即遣使前去大漠吊丧,亲自为顺帝作祭文,其中有句:“今闻君殁于沙漠,朕用恻然”。——听说老兄不在人世了,兄弟我也心里不好受啊,哥们儿一路走好!

不过,仔细想来,这还是应该属于“猫哭耗子”那种哭法,朱元璋肯定“恻然”不到哪儿去。

为什么认定是朱元璋先得到的报丧呢?很简单:遣使吊孝总要赶上人家的丧礼,总不能灭掉人家的全家之后再派使者前去吊丧吧?

几乎与此同时,李文忠也终于出兵应昌了,离开开平不足百里,碰巧截住了元廷派往各处的报丧人,这天已经是五月十三日了,李文忠立即改变了自己谨慎进兵的作战方略,亲自率领一支轻骑,利箭一般直插大漠深处!

这肯定不是前去奔丧,因为此时距元帝辞世已二十多天,元帝丧礼论说应该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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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平至应昌之路。

路途不远,全军推进稳步不会超过七天,头疼的是如何顺利通过几百里沙漠。

至于沙漠尽头的那片绿洲——答儿海子——也就是应昌有什么预想不到的强敌?现在还轮不到考虑那一节,致使李文忠犹豫不前的原因还是横穿大漠。

沙漠作战,虽然无经验可以借鉴,但李文忠从众多战俘口中也大致了解沙漠中的管中一斑:举目一片黄澄澄,绿色不见,水汽不见,连活物也难得一见!

无水、无粮、无人烟,只要见到人影就极有可能会是敌人。另外,沙漠地形常变,任何主帅都无法根据已知的沙堆地形做出预测敌人会出现在哪里,敌人若一击而遁,大风一起,连追踪都不可能!

能在沙漠中辨别方向也不容易,晴天还好说,若是遇到阴雨天气,没有人能分辨东西南北,兴许急行军一天又回到了出发地,所以,准备完善之外还要寻找到可靠的当地向导。

终于,李文忠把一切准备妥当,最起码能有半数大军能够出动北进了,李文忠亲任前锋,率五万大军开始进入沙漠。

谁知刚刚眼中不见绿色,警戒游骑便捉到了两名元军报丧使者,战地审讯之后才得知:元帝已经丧命二十多天!

这还等待什么?李文忠立即集中了所部一万精骑以及半数向导,全部轻装,将令极为简略和明确:不到应昌不准下马!

一万铁骑,就此奔驰在茫茫黄沙之中,所幸出动之日是经过当地向导精心选择推荐,并未刮起大风,大军得以马不停蹄一直前进,就连战马进食饮水也是人不下鞍鞯,渴了鞍后有水囊,饿了怀中有肉干,困了也就马鞍上打个盹。

疾行两天之后,遭遇到了北元军队正在组建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唯一的一道防线,李文忠根本不再犹豫什么,将令更简单!三个字——冲过去!

爱猷识里达腊——元昭宗仓促之间凑合的杂牌军啥时经见过这等阵势?只见一阵狂飙席地卷来,茫茫黄沙遮蔽半拉天空,战鼓如雷,马嘶如泣,再加上万人齐声呐喊,那动静几乎吓死骆驼!

元军主将也曾紧急下令吹响迎敌号角,只可惜,号角悠扬之际,却是为明军增长了气势,来袭明军根本不理睬元军三三两两射出的乱箭,只是见人就是一阵劈杀,冲在最前面的就是一军主帅李文忠!

遭遇战短促而又激烈!这种气势,没人敢于当真抵挡,眼看着明军犹如一阵旋风狂乱扫过,背后留下一片血肉狼藉,不一会,风沙卷来,掩盖了这令蒙古人目瞪口呆而又心悸发慌的一切。

北元将士恍若一梦,若不是身边尚有负伤惨叫的战友,简直要怀疑:刚才经历是否都是真实?

带队将领们不知所措了:是回头追击?还是权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布置“防线”固守?

追击?追上去干嘛?去着急送死?布置防御?防谁?

各部不约而同,采取了最省事的举措:就地扎营设帐,管他人头打出狗脑子来,先埋锅做饭混饱肚皮再说!

其实这这措施极对头!并不是什么坐以待“毙”,而是地道的坐以待“活“,“坐以”不久便“待”来了真正的明军主力,于是,大家合理的扔掉武器进入了“战俘营”。

大明北伐主帅李文忠:此刻应昌在望,刚刚走出沙漠的明军将士哪里还顾得上整顿军容?一个个泥人出土一般扑向了应昌,按照李文忠路途之中所传下将令,一万精骑全部散开,犹如洪水蔓延从两翼迂回并进,直到大军合拢,应昌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这天是五月十六日,应昌并没有什么城防,明军合围之后,李文忠率先带队突入,没有遇到什么能称为“抵抗”的战斗,应昌已经成了一滩稀泥。

不过,即便李文忠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还是没能真正达到目的,自古有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新任皇帝爱猷识里达腊虽然发动应昌所有人力去建立了一道沙漠防线,还是感觉心里不踏实,一直全神贯注于北方,当发觉烟尘扬起之时,便机灵携带数十骑奔出了应昌,成了漏网之鱼。

主角成功逃亡,李文忠只有搜罗配角充数,收获还是不小:逮住了元顺帝的亲孙子、元昭宗的亲儿子买的里八刺以及他的后、妃、宫人,应昌的北元诸王、省院官员等也一并做了俘虏。

突袭应昌战果颇丰,除以上高级战俘以外,李文忠还缴获元廷皇室珍藏宋代玉玺、金宝一十五方,宣和殿玉图书一套、玉册二卷,镇国玉带、玉斧各一件,另外抢得驼、马、牛、羊无数。

对于北元新皇帝爱猷识里达腊的逃窜,李文忠格外恼火,这是一个会在将来造成无穷后患的的定时炸弹!是北元残余的精神支柱,我怎能容他如此潇洒走一回?

李文忠亲率精骑追踪兜捕。但是,毕竟漠北是人家的老窝,地理不熟,再加风沙一起便淹没了元帝形迹,李文忠一直追到北庆州(在今蒙古巴林右旗境内),还是没能找到爱猷识里达腊的准确逃亡线索,只得怏怏而还。

爱猷识里达腊此刻却是目标明确:西北方向!那里是旧都和林,据闻王保保正在那里召集旧部,新皇帝不得不投靠昔日政敌去了。

有道是:有意种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李文忠追歼北元新皇帝而不得,却在凯旋回师路途得到丰硕收获,大军如同对辽东纳哈出示威一般浩荡东行,雄师过路兴州,之前在锦川大败的元将国公江文清看出了未来政治形势,主动率军民三万六千九百人前来归降。

大军到了红罗山,元将杨思祖等一万六千余人又是主动投诚明军。

这正应了那几句中国民间俗语: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树倒猢狲散,闪亮打响雷。

只是,这时的李文忠与徐达一样,还没有意识到:东线走了一个爱猷识里达腊与西线逃了一个王保保一样,不知会给大明皇朝带来多么久的边境忧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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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0年过去还不到一半,朱元璋派出的西征、北伐两路大军便基本完成了摧毁北元残余势力的战略任务,不过,也都无可奈何地各自给北元政权遗落下一粒火种。

后来发生的事实将会告诉大明将帅与皇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两粒火种碰在一起时,必将爆出耀眼的火花,哪怕这朵火花仅仅是昙花一现般暂短。

后世有人猜测:李文忠在给娘舅兼义父的皇帝朱元璋的报捷奏章中语气过于得意了,因此招致了朱元璋对李文忠这小子开始不满。

事实不是这么回事儿。

李文忠不会傻得在奏折中放空炮,更不会肆意夸大战果来博取更高的奖赏与功名。实事求是讲,李文忠的这次沙漠远征,意义远大于徐达对王保保的打击,若是把徐达西征军的胜利比作砍断了北元政权的一根右臂(主神经未断,仍能康复),那么,李文忠则是将一把利剑准确地插进了北元王朝的心窝!(不过还是偏了那么一点,没有真正致命)。

从此蒙古政权这位百岁老人再也没有真正痊愈康复,即便是又经过了近百年的聚集组合,甚至在日后的土木堡大战中俘虏了大明皇帝英宗,其军事实力也没有真正强于明军。

换句话说,蒙古老头对中原的统治从此烟消云散,固然有时也能挣扎起身翻几个漂亮跟斗,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于瞬间,没有能力对明朝造成实质性的威胁,此后双方的战争主动权一直牢牢握在大明帝国手中。

事实是朱元璋给了外甥兼养子李文忠所能赐给的最高奖赏:当年十一月,徐达、李文忠两路大军凯旋班师回到南京,朱元璋论功行赏,把李文忠列入了国公行列。

国公仅仅封赏了六位:韩国公李善长、魏国公徐达、郑国公常茂(常遇春之子)、曹国公李文忠、卫国公邓愈、宋国公冯胜。

插句没跑题的闲话:徐达的西征军于四月收拾掉王保保所部之后,南下数月转战巴蜀,征服了原叛离陈友谅自立夏国的明玉珍余部,夏国国主明昇被徐达献俘南京。

朱元璋觉得如此高官厚禄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索性给连同被封为侯的汤和等二十八人各赐铁券——证明持券人后辈子孙犯法不必治罪的一种铁质档案文书。这东西也就从心理上安慰一下功臣们,顶不了多大真用场,皇帝一旦想宰哪位的话,根本就不必管你犯不犯罪,说你有罪就有罪,其实家中藏着这东西更加危险,除了防盗,还要提防皇帝惦记。

不过,刚刚获得胜利的朱元璋表现了极大的宽大温厚,不光是对待自己的将士们,还包括残余的敌人。

六月份时,李文忠便把俘虏的新元帝儿子买的里八刺及其母妃送到了南京,中书礼官杨宪等人建议效仿唐太宗对待王世充的办法献俘于太庙,朱元璋没有采纳这个诱人的建议,而是下旨以礼相待,让买的里八刺穿着蒙古服装于奉天殿朝见,接见完毕后亲自赐给汉族衣冠,并封买的里八刺为崇礼侯,赐宅第于龙山。

据史载:

(朱元璋)且以后妃不能耐暑,况北狄但知食肉饮酪,敕中书省臣:务使饮食居第适宜;若其欲归,当遣还沙漠。

去留随便!待之极为宽厚。

后来朱元璋还当真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将买的里八刺遣返释放回了老家漠北。

受到优待的并不仅仅于元廷皇室,朱元璋更关注蒙古平民,派遣使者诏谕北元宗室以及蒙古部落军民:

朕既为天下主,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

各民族都是一家,我们都是中华大家庭中的平等一员。

自然,其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彻底熄灭那几粒火种,朱元璋直率、大度地宣布:“北元嗣君、买的里八刺之父爱猷识里达腊如能归附,当效古帝王礼,俾作宾我朝”北元官吏能倾心来归,“不分等类,验才委任”;其宗伯王驸马部落臣民能率众来归,“当给换印信,还其旧职,仍居所部之地,民复旧业,羊马孽畜,从便牧养。”

是啊,大家各安本份,岂不天下太平?

其实这与大军出动都是一个目的,只不过手段不同,这叫“软硬兼施”、“刚柔相济”,大炮轰完了,再给对手送去梦中的黄油,敌人还能不俯首称臣么?

那么,朱元璋的“大棒揍完了,再加牛肉”之手段能否奏效?

很遗憾,如同“对牛弹琴”,丝毫没有动摇北元逃亡皇帝与王保保的继续抗战到底决心,就连辽东纳哈出也对朱元璋递过来的橄榄枝不理不睬,看来战争还要继续。

明、元之间的决斗还要再次开锣,这擂台上下的拳手们就依旧需要流血,最可怜的是拳台左右之无辜观众——汉蒙各族百姓:他们却要被迫购票入场,付出的不仅是财物金钱,还有他们自己的滴滴鲜血,更需赔上出生之后仅能有一次的宝贵生命!

战事没完,笔者的笔头便没法停止,这闲侃战事的白话史书还要继续写下去,不过,人家拳台歇锣中场休息,写书的也要喘口气不是?借用一句老水词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卷收尾,奉献给朋友一支散曲,用来描绘实地考察古战场时的感觉:

扯几把云彩做锦被,捧几把月光铺床帏,摘几朵花儿付流水,哼几声曲儿涮酒杯。

低头荒草藏枯骨,侧耳天边哭冤鬼!人都说,方圆百里古战场,难猜测,地下三尺埋着谁?右一座将军墓,左一方古战垒,铁甲早就冷透,篝火不见余灰,漫天黄沙寻不见,似闻遥遥号角吹!

满眼黄叶碎,片片小民泪,功业挂上了松枝,豪气刻成了石碑,血染的王侯公爵位,如今依旧腥味飞!皇帝做成了腊肉,定陵长满了茅苇,空荡荡几句万岁,哪里再寻余威?只赞叹:紫金山陪伴紫禁城,南北二京好风水!

拨去浮土,下面黝黑,这才明白:说什么千秋功罪?都化做了上等好肥!

——第一卷完

子金山歇笔于2010年4月19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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