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颗将星的陨落标志着另一将星的升起

李文忠的回答凝重肃穆:“我们是受朝廷之命驱逐鞑虏而来,所做事情只遵从一个标准:有利于国家即可!兵法有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就是指目前这种情形吗?文忠虽属擅自出兵,却没有什么不对:大同危机,关乎整个东线安危,急速救援便是,何论日后自己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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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遇春与李文忠在新开岭伏击战大胜之后,来不及让手下骑兵休息补充,西面不远就是元上都,稍微耽搁就会让元帝成为漏网之鱼,现在是真正需要兵贵神速!

这两位唯独没有设想:这元廷的百年故都就是那么容易接近?

其实,就是两位主副将再怎么抓紧时间也没用,原因很简单:元顺帝现在压根就没在上都。

其原因也不复杂:上都虽然曾经辉煌,但却在在十年前被红巾军的关先生攻占过,义军退出上都前又毫不客气给它来了“春天的一把火”,昔日宫阙早就变成了一片颓垣败瓦,也难怪元帝念念不忘重返元大都。

现在的所谓“朝堂”、“皇宫”无非都是名称好听,其实都是些牛、羊皮缝制的帐篷,比起大都那些真正的金碧辉煌,上都简直就是“难民营”水平,往好处描绘也就大致相当于今天大地震过后的“临建房”级别。

甚至连城墙都是破烂不堪,大段大段都是在地图上虚拟的,实地游览看看?只能听“讲解员”向你描绘昔日如何如何,严格说:上都乃一“不设防”城市。

距上都被关先生焚烧,毕竟过去了十年之久,为什么富甲天下的元帝不悉心整修一番?

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这位大元皇帝志不在此,注意力集中到了两点:亲手制作些奇巧铁木工艺品,以至闯下了好大名头:“鲁班皇帝”!

其次就是另类“艺术”修养了,据野史载,元顺帝热衷于研究利用女色修法养身,这虽然无从考究,但当时避难于上都元朝高官们不甘寂寞,争相购买高丽婢女却是有据可查,皇帝不做表率,臣下能故态复萌么?

据说顺帝尤喜欢让十六名宫女戴上象牙佛冠、全身披上缨络、穿着大红销金长短裙,随音乐跳“十六天魔舞”(舞蹈的内容大致是“天魔”企图以色相引诱“菩萨”)。

这种名宗教实色情的“野台子”舞蹈,当然只有元顺帝的亲随才能借光参与观赏,而顺帝逃离大都时虽然丢下了不少王公高官以及忠勇将士,这十六位靓女却是要坚决带在身边的,来到上都之后,舞蹈场地不那么规则了,环境改变心情,顺帝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冲动感觉。

所以,百无聊赖的皇帝干脆再次“北狩”,摆驾到了达里泊(达赉湖)畔,实指望蒙古大草原中的这颗“明珠”减轻自己的思念大都之苦。

元代不少史料记载顺帝先到了和林,后来才“颠沛流离”到了应昌——这不大可能,和林位置在哪儿?遥远的大北方啊,也就是今天的外蒙境内乌兰巴托西南哈剌和林,既然到了那里,还再次“颠沛流离”南返?

事实上元顺帝仅仅是到了应昌附近的达里泊,而且于八月宣布“迁都”于此,随后发觉:别说收复大都,就连收复上都也接近无望,才被迫再次宣布“迁都”于应昌(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境内),从此元顺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

元顺帝的先行“北狩”,使常遇春突袭上都活捉元帝的计划落空,甚至连象征性的攻守战也没有发生,常、李二人的骑兵奔驰两昼夜,来到上都附近时已经人困马乏,假若这时有一股元兵奋身出战,胜负还当真难说。

可惜,这种可遇不可求的战机没人去抓,大元留守将士如同惊异地看到远来旅游者一般,让明军骑兵在上都近处举炊造饭品美食,然后舒服地休息了一夜。

等到大家醒悟:“这是南蛮打到了家门口呀!”之后,也没有例行地举行什么军事会议决定行止,而是争相北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讨论到天亮大家岂不都成了南蛮战俘?这道理不用谁提醒,明摆着!那就走人吧。

明军一觉睡醒,紧急整顿军容,摆开攻城的架势来到上都之时,却见基本人去城空,那还有什么说的?放马追击就是!李文忠率部“追奔数百里,俘其宗王庆生、平章鼎住等,斩之”。

也有史家记载,明军经历了一天的攻城战,这不大可能,据刘佶《北巡私记》记载:

十五日,晃火帖木儿王与贼兵战于新开岭,大败。王匹马陷阵,死之。……十七日,贼陷上都。

与大战新开岭仅仅相隔一天,明军就是赶路也是属于“飞行军”水准了,哪里还有时间进行这种攻城“琐事”?

至于有朋友会指责:急行军来到上都,为什么不立即开进上都?这不是明明放元帝走人么?——这就有些过高要求常遇春了,须知,顺帝在不在上都姑且不论,长途奔袭的部队哪能不吃、不喝、不睡觉立即投入不知会有多激烈的战斗?总要给侦察员留点探知上都布防情况的时间吧。

不过,这次奔袭还得算是基本成功:生擒了一个王爷、一个平章,并且在追击战中俘虏蒙古将士万人,缴获大车万辆,马三万余匹,牛五万余头。

再往前追击?不行了:元帝“北狩”与元军逃窜的目的地应昌虽然距离上都不算太远,但中间却相隔一段沙漠地带,没有体验过沙漠凶险的中原部队是不敢轻易进入沙漠的,除非经过充分准备再加上有路熟向导,否则就等于率部集体自杀。

再说,明军这次北伐以来,几乎马不停蹄,人不卸甲,转战数地未经歇息,骑兵已经疲惫,步兵也尚在路途赶来,明军需要一段时间充分休整,在此期间搜集元军残部情报,尤其是元帝的具体位置,这些工作是继续征战的保证。

此刻,令常遇春唯一感到郁闷的是没有与元顺帝本人打个照面,按说照目前战局,皇帝以及大将军徐达交给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上都被顺利攻占便标志着战事可以告一段落,再往后便可以进入扫荡残敌的收尾战了。

这时谁也不曾料到:余下的“收尾战”竟然足足进行了二百七十年,几乎与整个大明朝相始终!

这个太过遥远的话题咱们就此一句带过,还是说说常遇春眼下的心态:无非是休整部队、搜集军情、添置沙漠装备,尤其是贮水器具,总之一句话:坚决追到应昌,追上元帝,彻底了结元廷残命!

但是,这个历史使命注定轮不到常遇春了,七月初,常遇春与李文忠接到徐达军令:奉圣上谕旨,东线守备留给各驻镇将领,两位将军所部全师回归塞内,西进庆阳,会师主力,拿下张良臣,进剿王保保!

俗话说“军令如山”,就算没有那句附带的“奉旨”字样,常遇春也不会有任何拖延耽搁,虽然不能继续追捕元帝有些遗憾,但能与王保保再次对决沙场,怎么说也是件令人兴奋的消息。

于是,上都的明军立即结束休整,全军紧急北返,乍看明军这次的北伐也算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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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大手,在轻佻地玩弄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在这只“大手”之下,人们绝对比不得如来佛祖手下的孙猴儿,人家孙悟空还能翻上几个跟斗,世人却只能哀叹命运不公,没有采取任何主动措施的可能。

即便是成天享受“万岁”马屁熏陶的皇帝或者伟人,也无法逃过这只无形大手的控制,北伐副将常遇春自然也在受到它的捉弄。

洪武二年(1369年)七月,常遇春自开平率师紧急南归,大军行至柳河川(今河北赤城县西),下马时突觉燥热异常,于是便迎风卸甲休息,谁知凉爽未解,竟然顿时全身疼痛,急唤随军郎中诊治,却不明病因,郎中只得临时杜撰了一个病名,曰:卸甲风——也就是卸甲时中风的意思,倒也贴题。

得病名堂虽然有了,但却无从施药下针,常遇春霎时间全身遍体剧疼,而且越来越烈,连从前痊愈已久的箭创旧伤也无端溃裂!

这种怪病唯有病人自己知道!常遇春自知不起,亟召李文忠入帐,向自己的副将嘱托军事,与战友惨然诀别。

当夜,七月七日,也就是天上牛郎织女于银河之上鹊桥相会的日子,常遇春暴卒于军中,一代将星陨落,年仅四十岁——这也是中国民间的“虚岁”算法,常遇春其实仅仅活了三十九周岁。

李文忠此刻面临剧变,却只能忍住悲伤,紧急修书向南京的朱元璋报丧,自然也需要向庆阳城下的徐达惊报噩耗,信使用最快速度于七月二十三日上午送达南京,闻讯的大明皇帝瞬间惊倒在了龙椅上!

朱元璋忍住悲恸,召来刘基、李善长、宋濂等人商量安排常遇春后事,追认常遇春为“翊运推诚,宣德靖远功臣”,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保中书右丞相,并追封开平王,谥曰:忠武!配享太庙。

这是朱元璋能给常遇春的最高荣誉:从古至明代,封鄂谥“忠武”的只有唐朝尉迟恭、宋朝岳飞,常遇春是第三人。

常遇春灵枢运到南京那天,朱元璋大恸罢朝,亲往祭奠,扶灵车大哭,并于棺前泣咏挽诗一首,其情至为悲切:

朕有千行铁液汁,平生不为儿女泣。

昨日忽闻常君薨,一洒乾坤草木湿。

皇帝咏罢,下旨开棺亲睹遗容,当场脱下龙袍盖在常遇春遗体之上;后又亲为其选择墓地——南京钟山北麓,甚至不惜书调前线的徐达回京参加常遇春会葬典礼,朱元璋悲痛之情可见一斑。

至于常遇春到底怎么死的?自明以来众说纷纭,其实很简单:累死的!

汉时霍去病也大概也是这个病因,军务繁忙,不恤体力、脑力透支,出现骤死不足为奇。

对于常遇春来说又多了一层因素:不服水土。

中原人到了漠北也就等于南方人到了北国,气候干燥不适应是肯定的;估计进食无非大块牛肉,饮料无非多是烈酒,难得有什么新鲜蔬菜;身上铁甲不比蒙古人的皮甲长袍保湿恒温,北方的夏天也挺厉害,阳光直射,铁甲几乎等于传热导体,大汗之后必然全身脱水,再加突然冷风临身,按照中医的说法就是:“邪气入侵,中风致病。”

英雄在任何时代都受到人们的尊重景仰,甚至包括他们的敌人:三百余年后的清代皇帝也没在乎常遇春是“杀鞑子”杀出的名头,康熙著文纪念;乾隆题词“勇动风云”四字表彰,并颁诏于常遇春的家乡建开平王庙,三层大殿,巍峨壮观。

怀远常遇春祠堂有清臣尹继善奉旨所题对联一副,其文采、寓意都值得抄录在此:

将十万众之威名,常诵都人仕女;

居七八分之功业,永留大地河山。

且不说朱元璋在南京的治丧事宜,还是回头叙说塞外突然失去了主帅的大明北伐军。

一颗将星的陨落,却承托了另一颗将星的冉冉升起:此刻,大明的九万大军丢给了年龄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将领李文忠,这几乎等于上天赐给了李文忠一个最佳舞台!

李文忠初掌帅印,当然还是需要继续执行徐达的西调军令,这时候死了谁都不能耽搁军事行动,庆阳城还在张良臣手中,王保保还在四下挑衅骚扰,远避于达里泊的元顺帝也没有仅仅沉溺于“十六天魔舞”,战争还是要继续下去!

李文忠主军后的第一次表演机会来了:大军到了太原,探马突然报告了一个无关李文忠所部的军事新闻:大同正向朝廷告急!据说是受到了两支鞑子军队的袭扰。

李文忠立即将注意力由西方的庆阳前线移向了北方大同,紧急派人打探大同实情,数日后即得回报:“关中四将”中的残存两将,脱列伯与孔兴联合进军大同,尤其是那个孔兴,所部重兵已经包围了大同城!

李文忠甚至没有考虑什么,立即下令:“全军停止西进!不走了,随我转兵大同!”

部下将领们不由暗自伸出了舌头:擅自动兵?为将不遵帅令,这可是杀头大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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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忠的临时副手左丞赵庸不能不劝诫主将几句了:“将军,徐大将军可是转达的圣上旨意,这种违旨且对抗军令的行为可是犯了军中大忌,且不说此去大同战事胜负如何,庆阳前线也在等待我军增援,一旦贻误了战机,西线战事有什么不测可就算在了将军头上,到时候估计就是圣上也保不了你呀!”

李文忠的回答凝重肃穆:“我们是受朝廷之命驱逐鞑虏而来,所做事情只遵从一个标准:有利于国家即可!兵法有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就是指目前这种情形吗?文忠虽属擅自出兵,却没有什么不对:大同危机,关乎整个东线安危,急速救援为要,何论日后自己得失!”

赵庸以及所有部将不由为之动容,谁还能再说些“军令如山”之类废话?现在主将李文忠的话才是绝对如山的军令,紧急北上吧!

李文忠大军遂兵出雁门关,取道马邑(今山西马邑),全军直指大同西方的塞外!按说“救兵如救火”,李文忠理应直奔大同才是,怎么还要偏西迂回到大同?

这也是李文忠精于算计所在:从东南顺桑干水接近大同,固然最为近捷,但既然围城的是“关中四将”中的孔兴,那就不大可能浪得虚名,一个张思道的兄弟张良臣就如此难缠,甚至需要自己东路大军长途增援于庆阳城下,孔兴岂能是如此蠢才?会不对大同东南方向严加防备?

而且,对手目的一旦在于“围点打援”,这岂不是正好遂了敌军心意?两军对垒,最贵莫过出其不意,偏西迂回摆出挥师塞外的架势,虽然多费了时日,但却能造成出敌意料的绝佳效果,而且是在明明白白告诉孔兴:“我大军现在是准备痛击你的侧背,再不理睬,你的后路即被切断!”

那大同城下的孔兴想必不会这样认为:“明军这是来给自己的后背做挠痒按摩全套服务来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紧急撤围西去,如此大同之围自解,而且自己却正好趁机掩杀,运气若好,说不定能给撤军中的元兵设置一个埋伏圈,就此除掉这位“关中一将”!

行军途中,大同守将又派人向太原告急求援,信使路遇李文忠大军,却等于送来了新的准确军情:大同城下的孔兴是在等待脱列伯主力赶到大同城下,据说脱列伯所部装备了许多抛石机等攻城器械,现在他们正在赶往大同的途中。

吩咐信使潜回大同之后,李文忠心中已经有数:大同城暂时坚守还问题不大,要害是那个脱列伯!当机立断:步兵随后跟进,自己率骑兵先行疾动,前出白杨门一带,力争利用桑干河地利在此阻击脱列伯主力。

骑兵疾进之中,李文忠如同中彩一般与脱列伯的一支小部队前锋迎头遭遇!

这时的战机就可以说是捕捉于瞬息之间了:两军相逢勇者胜,谁先下手谁为强!李文忠令旗挥动,两支骑兵开始驰往元军两翼——这是摆出兜捕对方的架势——自己却率部直出,简直如同恶虎见了羔羊一般扑向了对方。

行进中的元军前锋本来就是担当全军斥候兵角色,也就是说:为后面的主力开路、遇到敌情就地列阵抵抗等待主力跟进、或者干脆回马走人向大队及时示警。

发现明军旗号部队之时,元军带队将领立即紧急判断:遭遇的是明军哪支部队?数量多少?明军出现在这种荒芜之地意图何在?

这是一个担任尖兵任务将领的基本职责,否则回去见了主帅如何回报?总不能说些“发现敌军……敌情不明!”之类的废话搪塞上级领导吧?那还不是给领导送脑袋去了!

谁知,李文忠把敌军将领的这点权利也剥夺了,根本没给对手留出观察思考判断的时间,元军前锋仅仅看到了对方两翼前突,如同一张虎口咬向了自己,正待决定应该排列什么阵式,前方的明军铁骑已经扑到跟前,那还思考什么?回马走人才是最佳应对,否则还不被对方包抄在了虎口之中?

元兵纷纷自作主张四散逃开,李文忠的遭遇战顿时变成了追捕战,元军带队将领何时经见过这种打法?不免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眨眼间的犹豫,使他自己以及左右亲兵没能如同其他士兵那般迅速脱离战场,等回马欲走之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次中彩更大:捕获了几个元军的溃散游骑,战地紧急审问,其中有一个竟然是这股元兵的主将:脱列伯手下平章,名叫刘帖木儿。

这种汉蒙混合名字实在让人觉得别扭,不过,这是汉奸们的常见行为,保留“刘”姓确属国法规定不得已,后面加个蒙古名字,估计定能使蒙古主子觉得亲近,这在后世多见:张玛丽、李斯基之类的多了,一些纯国粹企业、商品、甚至澡堂子也喜欢弄个“伯金翰”之类带洋味儿的名字。

但这位刘帖木儿所招供军情却使人疑惑:前方为脱列伯主力不错,但怎会有数万铁骑之多?李文忠不甘就此作罢,遂亲率数骑深入前出,以期得到更准确的敌情,路遇元军一股游骑,直接冲上去,三下五除二,竟然又逮住了一帮“大家伙”:黠寇四大王——元宗室中失势落草于山林劫道为生的四位王爷。

两下口供对照,这下脱列伯所部军情清清楚楚了,刘帖木儿没有夸大其词,当面确属强敌,就在五十里外。

此时,天色已晚,李文忠的大队骑兵已经进至白杨门,老天也不配合,下起了大雨,大军已经无奈就地扎营,李文忠根据敌情突变,紧急下令:军营北移五里,隔桑干水贴近脱列伯主力,在那里就地再建营寨。

这时没人明白这位小青年主将究竟想干嘛:千里行军,长途增援大同,甚至丢下步兵,孤军直插大同侧背,不就是为的奔袭元兵吗?现在脱列伯就在对岸不远,近在咫尺却扎营对峙,不战又不进,李将军意欲何为?

要说在等待步兵主力聚齐?也不大像:明军步兵就是再怎么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也不会比北方大同城外的孔兴顺桑干水来得便当,一旦被人家左右夹击,明军这万余骑兵之处境可就大大不妙了!

实际上,李文忠刻意北移的这五里其中暗藏玄机:溃逃的元军斥候肯定会把遭遇明军的情形回报给脱列伯,那脱列伯也是闻名天下的“关中四将”之一,焉能不立即作出反应?

最可能采取的措施无非两点:立即出动主力进攻;全军收缩备战。

当然,也有铩羽退走的可能,但这种可能恰恰是远来增援大同的明军所希望,如此一来便等于把围攻大同的孔兴丢在了大同城下,而李文忠则不妨假戏真做,直接挥师北进切断孔兴军的西归之路,然后转兵东向,配合大同守军聚歼孔兴部队于大同城下。

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战事若如此发展,结局也过于清楚了,估计脱列伯是不会如此“缺德”自保的。

鉴于最可能出现的前两种情况:临时冒雨移营五里,便会使脱列伯立即发动攻势作战的企图落空。

脱列伯若是收缩兵力采取防御作战,这也是李文忠希望看到的局面,如此自己的步兵主力便能有时间源源不断赶来,即便孔兴从大同南下参加战事,李文忠也没啥畏惧的:大同危机已解,怎会坐观孔兴罢兵南下?只要出兵尾追,孔兴所部元军便处在了腹背受敌之境地。

但是,战争的算盘珠向来是由对阵双方同时拨动的,那脱列伯也非平庸之辈,还就是玩儿出了一招花活,竟然大大出乎明军主将李文忠之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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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列伯得到前方溃逃士兵的报告以后,一时也不明白:这究竟是碰到了哪路煞神?据士兵说,这股南蛮甚是野蛮,见面不由分说就是一阵乱打!

自己派去带队的平章刘帖木儿以及四大王生死不知。

不过,脱列伯倒是能断定一点:这是去增援大同的明军援兵!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他接近大同,最起码也要先于敌军援兵赶到大同与孔兴汇合,不然大同这一仗就没法打了。

脱列伯与孔兴是接到元帝在应昌飞骑所送圣旨进军大同的,理由是:为朕打开进军大都的通道,功成之后,朕当封王以报!

能得以裂土封王,这是两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美事,但是二人也都明白:皇上连上都都丢给南蛮了,却还做梦收回大都?皇帝没有这么不切实际,这其实是王保保的意思在皇帝那里转了一圈,这位“总督天下兵马”的齐王因为“总督”不动爷们儿,是借皇帝之口来“总督”“部下”。

本待不予理睬,可是转念一想:最近王保保如同一条蛰龙等到了二月二,几乎四下攒动!出兵原、泾二州,威逼凤翔,窥觑兰州,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欲解庆阳之围!

庆阳,毕竟是与自己曾经结盟的张思道之亲弟弟张良臣在苦苦坚守,一旦被徐达顺利吞下,那却是真有唇亡齿寒的感觉,看在王保保尚能顾点大局份上,也就勉强出兵一回吧。

当然,能打下囤积粮草甚多的大同,对二人来说都算发了大财,也就能坦然熬过今冬明春了。

大同城内两人都布置了不少细作暗探,这是自王保保占据大同之时就伏下的暗着,所以对于大同的防守实力两人都大体有数:兵不足万,马不过千,明军出城野战没那个可能,就算是防守城头,兵力都嫌单薄,两人合力攻下大同应该问题不大。

明军若解救大同,则必然要从庆阳抽调兵力,如此庆阳张良臣的压力必然大大减轻,至于常遇春的那支东路军?两人都已得知:上苍保佑大元!悍将常遇春暴毙于回军途中,余部正经太原往甘陕方向急赶,暂时不足为虑。

现在前锋遭遇的这股明军估计是太原城守军前来增援大同,如此太原必然空虚,若能就地击溃他们,然后干脆连大同也不去,直接南下太原?此计大妙!

脱列伯越想越兴奋,当真有了被封王之后的感觉!

紧急下令:全军出动,集中一点突进,力争尽歼当面敌军!

脱列伯大军全是由骑兵组成,因此进军极为迅速,但奔袭至遭遇明军之处,却不见踪影,只留下一片空空的营寨,脱列伯正要吩咐探马火速侦查明军去向,却有一伏在草丛中的自家士兵突然现身:“大帅,南蛮往正北去了,人数估计也就一万多,据说要在前面五里扎营!”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了顶王爷帽子,此时天色已晚,又加蒙蒙细雨,数十步之外便朦朦胧胧,正好趁雨夜行动接近敌营,那明军长途行军疲惫,必然疏于防备,若此时组织一支精干突击队前去劫营,这股明军将会如何?

惊恐万状是可以想象到的,甚至就此全军崩溃都有可能!

当初太原城下的王保保不就是吃了南蛮劫营大亏么?十万铁骑都不经黑夜一击,何况当前仅仅这万余明军?

若劫营成功,日后被王保保得知咱家手段,当会如何?还不得羞愧得钻到马肚皮下面凉快去?

脱列伯也是那种“心思缜密、行事果敢”之将,随即下令:中军近卫全部出动袭劫敌营!却命令其余将士:就地扎营,抓紧休息,尤其注意给战马添足细草精料,明天五鼓全体出动,扫荡当面明军!

这就是脱列伯的缜密之处了,自古名将用兵,无不有奇有正、奇正相辅,奇兵如绿叶,正兵即花红,如今“绿叶”出击劫营,却不能指望尽全功于奇袭;有备方能无患,真正的“红花”绽放还是要指望自己的主力出动!

即便夜袭部队不能如愿击溃明军,但天明之刻,被痛击了一夜的明军突遭我数万铁骑强攻,那时将会如何?还不如同摧枯拉朽一般!

脱列伯预料的大体不错,紧急移营之后的明军还就是人困马乏,除了李文忠分布于大营五里之内的暗哨,以及临时于寨墙内外巡逻警戒的士兵,全体将士还就是安然入梦,今夜若不充分恢复体力、精力,如何应对明天必有的恶战?

其实李文忠选择的新营地也是有着更深一步的良苦用心,除了前面提到过的理由之外还有一点:李文忠对大同远近的地势河流并不陌生,去年春随同常遇春征伐大同,那时就勘察过山西北部的详尽地理,之所以把新营地安置在距离桑干水之北二里之处,最主要的还是为的天亮之后大战。

给脱列伯留出不大宽绰的列阵之地,当自己实施致命一击之时,元军急切之间却没了退路,那时脱列伯能怎么办?根据两年来对元军作战的经验,从没有“困兽犹斗”这一说,蒙古兵一旦觉察自己陷于死地,最大的可能便是斗志顿消,随即缴械投降。

选择这么一处不利蒙古骑兵远飏的战场,才能最大限度获得丰硕战果。

至于如此逼近敌军有可能遭到敌军夜袭?这时的李文忠还没有这个不合理设想,因为按照一般情况推论,任何带兵将领乍遇敌情,首先采取的措施唯有一个:迅速查明敌情,以便正确决策。

等到元军探马再次回到敌我接触之处,黑夜之中再经过悉心观察追踪,然后再回到脱列伯那里回报军情,如此折腾一番也就是第二天了,今夜无战事,甚至可以大胆推断:明天的黎明静悄悄!

所以,等到明军布置在大营之外的暗探发出警报之时,李文忠也是惊愕异常,但随即醒悟:“关中四将”的确非同常人,看来是自己轻敌了,现在需要紧急考虑的不但是目前的正确应对,还要重新琢磨明天的战事!

应付这种夜袭,李文忠属于驾轻就熟那类将领,本来这就是自己的拿手好戏,怎会一生打雁被雁啄了眼珠?

临时军令下达得极为简单:各营继续休息勿惊!中军卫队负责警戒于寨墙之内,以弓弩火铳阻止敌军接近即可,不必出寨应战。

甚至自己也坦然宽衣上床,临睡之前又下令:“只要敌军不进大营,天亮之前不准再以军情骚扰中军,老子困了,睡觉第一!”

主帅的这般自信自然感染了部下诸将,大家各有各的感觉,当然也有摇头叹息“娃娃将军爷爷胆”的,但大多数还是学习了主将的应对:睡觉!管它人头打出狗脑子来,睡觉第一!今夜不歇足,明天凭什么与鞑子们血拼?

就这样,明军大营寨墙四周激战火爆:强弩乱箭外加“砰砰”火铳;营内军帐却如同“军港之夜”那首歌所唱:“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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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变不惊方为真将军!

宋代文豪苏东坡的老爸苏洵在其著《心术》一文中曾写道: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老苏虽然只能算作一位兵家“票友”,但以上言论却可以说深得为将真谛!泰山崩,形容大祸临头,麋鹿舞,意指声色诱惑,钢壳与糖衣两种炮弹都无法使真男儿眨眼一下,这样的人才能称为真正将才!

李文忠便是其中佼佼者!

不但李文忠本人,这时的大明将士,全军深夜遭袭,却能坚壁不动,其平日训练有素可见一斑。

对比太原城下同样被夜袭的王保保,遇到惊变竟使得十万大军瞬间崩溃,这时元、明双方的兵员素质岂不一目了然?

由此看来,元廷的苍凉结局其实早就注定,统治大厦的倾塌只是因为梁柱蛀朽,这时战场上一兵一将的表现实质上是一个王朝的缩影。

但是,自古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具体到某一战事或者某一将领,却不能一概而论,有时候濒死的野狼反咬一口也是相当厉害的!就目前的战事说,明军虽然拿下了北平、开平、大、上二都,但在东西两线,都算是遇到了一定麻烦。

徐达所部对庆阳的久攻不下,使蒙古人在心中重新点燃了希望火苗,尤其是王保保,蛰伏于宁夏将近一年,又开始为庆阳城的坚守四下出击,李文忠面临的这场大同之战实际上可以视作庆阳战役的一部分。

脱列伯在这场遭遇战初期表现的也算是可圈可点:断然出兵夜袭,却并没有非“一棵树上吊死”不可,对战事的发展甚具胜负感,计划集中主力与不明数量的敌军决战于黎明时分,这应该是合理的:最起码明军被骚扰了一整夜,这时倾力一攻,当然胜机大增。

但是,脱列伯运气的确太差了,偏偏碰上了指挥作战既胆大包天又缜密持重的李文忠,夜袭敌营奇兵没能出奇效,自己亲临前敌指挥的主力进攻又遇上了李文忠不讲道理的死缠烂打!

甚至连死缠烂打都算不上,明军竟然放弃骑兵对冲,战马圈留在营寨之中,仅仅出动了两营的“骑改步”于寨墙之外,一拉溜的长枪掩护着弓弩兵,甚至还有三人一组轮换装药的手銃兵不断放出火箭、铁砂,那步兵阵势偏偏还紧挨寨墙,这下又能得到寨墙内的火铳掩护支援,脱列伯数次挥军冲锋都未能见功,开始逐渐焦躁了!

他索性提刀上马,带头开始了疯狂冲锋!

果然主将出马一个顶俩,元军士气大振,一个个从马鞍后拿出马奶酒皮袋,就马背之上“鼓咚咚”一阵痛饮,甩掉酒袋之后便紧随主将冲了上去,一霎时元兵人人眼珠通红,口中“吆嗬嗬”不知狂喊些什么,有的士兵竟然用弯刀先砍了一下自己的马屁股!

战场顿时万骑耸动,杀声震天,马刀似雪,蹄声如雷,冲锋终于奏效了!

明军开始渐渐不支,原来成排成列的长枪阵终于开始松动分散,脱列伯一马当先杀入明军开始混乱的阵中,挥手一刀砍断了一根递过来的长枪,低头一看,战马蹄下已经踏翻了一名明军士兵,不用回头,脱列伯也知道部下勇士们已经随同自己卷入了混战。

混战之中,脱列伯却奇怪的觉察到:明军眼看不支,却不见营寨内出兵支援,这意味着什么?

唯有一点:这股明军数量大有问题!绝不是探马所报一万有余,或许连这个半数都达不到,一支骑兵,连出寨野战厮杀都不敢放马一拼,还能有什么出息?

再战片刻,脱列伯渐渐推翻了自己认为遇上了“没出息”的敌人的看法:这些出寨步战的明军简直也可以冠以“勇士”称号!大阵虽然被冲得七零八落,但却自动集结成一个个战团,或十几人或六七人,以挥舞的长枪掩护着身后的弓弩兵,这给驰骋中的蒙古铁骑带来了许多麻烦,蒙古勇士们虽然局面上占据了绝对上风,伤亡却大大增加!

尤其是接近明军寨墙,这简直不可能,脱列伯于战场临时组织了几次突击,但是,身带火种的蒙古士兵根本来不及放火烧寨,明军营寨内乱箭如雨,致使脱列伯白白损失了不少忠勇亲信。

激战之中,老天又偏了心眼:脱列伯的战马突然中箭,这匹素通人性的良驹竟然一个立站将主人掀下了马鞍,幸亏左右亲兵紧急掩护施救,脱列伯才得以撤回自己中军。

但是,这次几近成功的突击也就此功亏一篑。

但脱列伯明白这种攻击需要连续性,怎敢歇息片刻?更换了坐骑之后便狠心再次扑上!但此时明军却得以重新列阵,元兵又是付出了极大代价才得以冲散敌阵,明军寨墙前的大战再次陷入胶着状态。

这种浪潮般的冲锋几乎一潮高过一潮,连续不断一个上午,素以耐力著称的蒙古骏马也开始口吐白沫,马背上的人们也开始渐渐手腕发软,肚子却咕咕乱响。脱列伯知道:该收兵暂歇了,不然就是冲进敌营也无法厮杀呀?

一个探马冲了过来,紧急禀报:“大帅,明军后营源源不断赶来了大批步兵!”

脱列伯突然感觉有些不妙:大营中的明军在有意隐藏实力!

正要下令吹起退军号角,明军大营中却连声炮响:只见明军营寨左右突然大开两处,两队彪骑如同约好一般突出敌营——应该是确属约好——竟然不顾营前正在厮拼血斗的战场,分别向两翼驰去!

这是准备包抄围歼我们呀!别说作为主将的脱列伯,就是一般蒙古士兵也看出了这种苗头。

士兵们纷纷开始调转马头,脱列伯却深知:此刻退军不得!军令一下,便会立即变为溃败!

脱列伯以及左右亲兵还在苦苦厮杀,却陡然发觉:怎么身边的明军逐渐多了起来?正面并没有敌军增援出寨呀!分神四顾,才伤心地发现大势已去,自己的将士们大部已经主动溃逃,竟然把自己这一军主帅给丢在了战场。

心灰之际,自己的坐骑竟然中枪,脱列伯再次落马——这次的运气没那么好了,围上来的不再是左右亲兵,而是无数明军一齐扑上,瞬息间把个关中名将捆了个死猪相似!

说明一下:率部生擒脱列伯是当初提醒主将李文忠注意的左丞赵庸,赵庸因其功劳,被赏白金二百两,文币十九表里。

大战也就此进入尾声:明军寨门大开,无数铁骑源源扑出!失去了主帅的元军此刻是真正的人困马乏,还能继续抵抗么?残部一路溃逃西去,后面是紧紧尾追的明军……

大同城下的孔兴得此凶信,哪能继续赖在大同城下等死?立即撤围西去,一直奔到了东胜州(今内蒙古托克托)也没能住脚,最后一直退到绥德,只因为:屁股后面紧紧追来了李文忠!

据史载:

此战接敌之后,(李文忠)以二营委之,殊死战,度敌疲,乃出精兵左右击,大破之,擒其将脱列伯,俘斩万余人,穷追至莽哥仓而还。

李文忠初次主军、违背军令、擅自出击大同的战事,就此辉煌结束。

俗话说“东方不亮西方亮”,但是,此刻的大明北伐军却是东方亮了西方也亮,庆阳前线,徐达终于熬到了张良臣实在熬不住了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