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远方,白河河面一片赤红,无边无际,遮天盖地,这动静?富有作战经验的也速丞相迅速做出了大体判断:这声势不下十万大军!
情报不准害死三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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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军占领太原之后,并未立即全军休整,而是乘胜分兵攻取平遥、介休、盂州(今山西盂县)、管州(今山西静乐)等地。论说,仅是消化改造王保保留下的四万多战俘就需要相当时日的。
专门用于征伐攻略的部队有一个无法改变的“铁律”,那就是:部队会越打越少,原因明摆着,占领一地便会被迫留兵司守,不然一转眼这地方不知又会是谁家的了,六百多年后蒋委员长的国军从实质上说就是吃了这个“铁律”的大亏:地地想保,最终地地皆失,啥也没保住。
明初的徐达其实也面临这种情况,北伐的最终目的虽然是摧毁并且彻底灭掉元廷,但收抚之后的各城各地总需要留人据守吧?更何况当时不管哪个城市,周围都有元廷遗留下的数不清的“土围子”、“山寨”等残余势力,没有足够的兵力对付他们,这地方就不能说是大明朝的实际地盘。
而这些地盘恰恰是往前推进的部队支柱,不然大军的后勤辎重从哪里来?总不能像蒙古人那样,走到哪抢到哪吧?所以,作为一军主帅的徐达却不能任意进兵,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与兵力巩固刚占领的地方,没有坚实后续兵力的大军若出动过分,几乎没有不失败的,
这点,古往今来的战例多了,无法一一例举,甚至后来太平天国时期的北伐也是如此,孤军直捣北京,结果勉强坚持到天津便全军覆没;解放战争时期国军的出关作战,其失利重要原因也是因为被切断了后路;就实际说:徐达本人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品尝到相同的苦果。
所以,徐达本来应该等待汤和、冯胜的南路北伐军会师太原,然后再徐图进取,尤其是:目前攻占的太原其实是孤城一座,南方、西方北方大片地盘还控制在元军手中,此刻大军死追逃窜的王保保,未必是什么明智举动。
但是,战争这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铁律”需要遵守,一军主帅再怎么英明,本质上也是一名“赌徒”,徐达决定赌一把!
这主要还是由于副将军常遇春的坚持:宿敌在逃,不死追上去岂不就是坐失战机?主动请命:由自己率部追捕王保保,大军主力还是就近攻略山西各地。
徐达从其议,常遇春就此得以首次主军出动,实施了追击战,但是,惊枪的兔子最难打,王保保逃命的速度远远超过追兵,常遇春这次出动的目的并没有达到,追到了沂州没有见到王保保影子,只得率部怏怏而还。
其实这次追击战具体战果还是不小,据史载:“追至土门关,获其士马万计。”但一心面会王保保的常遇春却不能释怀,回到太原后向徐达积极建议:立即全军兵指大同,王保保现就在那里!
小赌赢了一把,徐达不愿再冒险了,还是坚持等到了汤和的南路军会师,只是,等南路军杀到太原城下,已经是第二年了,据史载:
(汤和)洪武二年(1369年)元月初五日与徐达会师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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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终于万事俱备了,元月十九日,徐达下定了决心:兵发大同!这次常遇春也终于心想事成,作为一军主将率部出击,王保保,但愿你这位“当世奇男子”这次能“奇”到大同来,说不定还能送你到南京御驾之前去表演“奇”在何处!
但是,逃进了大同城的王保保还就是有些出奇点子:闻听徐达出兵追来,却没有死守边城大同,还是来了个一走了之。
太原城下那个难忘的夜晚,令王保保实在心有余悸,王保保不愿出现这种局面:自己被围困在坚城之内,出城不敢做没有胜算的野战,守城依赖城头士兵们的忠诚度与血肉之躯,那时,啥兵法战策都用不上了,彻底沦为了 “瓮中之鳖”。
就算是出逃,王保保还是能出些奇招的:按照所有人预计,身为“齐王”并且“总督天下兵马”的王保保出路唯有一条,远走漠北,去寻找顺帝尽忠职守;再退一步,潜入山西自己部属占据的哪座城中,也未尝不是条暂避一时的良策,惟惟不能西去甘陕,那里是李思齐等宿敌的地盘,王保保若如此落魄前去“投靠”,便等于给人家送去了小菜一碟,还不如狠心做大明的降臣呢,一样苟且偷生,也比在奴才跟前强得多呀!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王保保偏偏选择了西走甘陕方向!
这点,的确连智勇双全的常遇春也没有料到,二月初七日,常遇春率明军进抵大同城下,元军守将竹贞率领余部集体弃城而逃,常遇春兵不血刃占领大同,立即派出轻骑追向北方,却没有寻到王保保所部任何踪迹,王保保看来当真逃出生天了。
虽然常遇春的内心目标没能实现,但大同的光复,却标志着山西基本平定,蒙古人于中原的残部,从此被逼到陕、甘一隅,现在徐达的北伐军就剩下一个目标了:围歼陕、甘之敌。
慢!还有逃亡上都开平的元顺帝,经丞相也速收罗残部悉心整顿,也聚集了十余万新军,而且,这支新编部队有一个非完成不可的任务,那就是:元顺帝念念不忘的收复元大都。
再就是关外辽东,那里据守着元廷太尉纳哈出的二十余万人马,虽然估计近期未敢轻动南下,但该部基本全由正宗蒙古人构成,是支未来的劲敌。
至于甘陕方面,盘据此地的李思齐、张思道等人也不下十万余人马,王保保逃来之后,并没有如同丧家犬一般依附这些军阀,而是躲在了宁夏的塞外,摆出了奉天子之命前来节制诸部的架势,由于这些人毕竟都是打着元军的旗号,又正值顺帝北逃,群龙无首,王保保一到,反而都有了一种借助大树好乘凉的感觉,纷纷表态服从节制,就此散沙成了一团泥,也能与徐达再掰一回手腕了。
就这样,北伐军的作战目标实际上已经形成两条战线,进攻方最不乐意见到的两线作战终究还是没能避开。
实际上,对于大明朝的首任皇帝朱元璋来说,战线又何止于两条?云南仍然在元廷梁王巴匝拉瓦尔密的手中;四川有一个不服从自己的夏国;甘肃以西的哈密、赤斤、火州、吐鲁番等地,以及青海、宁夏一带都还在元廷控制之下。
而且,北逃之后的元顺帝仍占据着东起贝加尔湖、兴安岭山麓,西到天山,北至额尔齐斯河及叶尼塞河上游,南抵长城的大片领土;并且与东面的藩属国高丽,西面的蒙兀儿斯坦、中亚的帖木儿帝国等保持着密切联系。
也就是说:这时的元顺帝不仅仅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问题,仍然是几大群凶残的野狼,依旧蛰伏在明朝这个初生婴儿的四周,在元顺帝的统一旗帜下,随时准备恢复蒙古人在全中国的统治地位。
徐达当然不会允许王保保有充足时间慢慢恢复、做大、做强,大体平定山西之后,便迅即转攻陕甘:1369年2月,徐达派常遇春、冯胜率部继续沿黄河水陆并进陕西,收复甘陕的战役就此拉开帷幕。
但是,与此同时,明军的另一条战线也同时爆发了战事:北方的元顺帝终究不甘寂寞,下令丞相也速率万余精骑兵出山西,现在已经扎营于白河,从大都东部开始了收复京师之战。
就此,大明北伐军东西两条战线几乎同时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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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丞相也速近来很郁闷,一直闷闷不乐,自去年在直沽海口被明军吓退之后,丞相觉得在皇帝面前地位大不如前,虽然皇帝也同样拱手送出了元大都。
但人家是皇帝呀,皇帝做事,错了也是对的,而自己毕竟还屈居在这“一人之下”,那“万人之上”的感觉其实都决定于这“一人”的喜怒哀乐。
做皇帝真好!
也速全名为也速不花,原来只是辽阳行省左丞,在顺帝出逃上都时有过“救驾”大功,其实也速自己心里有数:何止于救驾?自己是救了一个即将散架的大元帝国!
当时,初到上都的元帝几如落水狗一般,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是当时身为辽阳行省左丞的自己,于大元帝国差点咽气时刻送去了救命的金钱二万匹(驮)、粮五千石!大元皇室才就此有了自存之势。
而皇帝也因此论功行赏,册封也速为中书左丞,后来又晋封梁王加太保荣衔,一下成了元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枢重臣!
但也速心中有数:自己永远也不会得到皇帝的真正重用,因为此时的皇帝与太子两派势力已经势同水火,而自己在皇帝眼里是属于太子一派的,现在的皇帝已经铁心讨好那个昨天的逆臣王保保,就连太子也被赶出了上都而屯军红罗山(有记载为虹螺山),自己这个中书左丞不过是皇帝不得已而封赏,其实还不是为了笼络现在实力强劲的辽东派?
不管怎么说,也速也是身为大元丞相,若再畏战失土,皇帝的脸色能好看到哪儿去?所以,也速一心在战场再显身手,无论如何也要打出个花样来,坚决改变皇帝对自己的看法,虽然那看法皇帝一直埋在心底,言谈话语之间从未有过埋怨斥责,甚至连眼神都没露出哪怕一丝轻蔑。但作为丞相,也速偏偏能感觉得到。
尤其是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这小子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现在太子极为倚仗辽东势力,但那是指现在的辽东行省左丞、元廷太尉纳哈出,与中书左丞也速已经无关了。
插一句:现在的太子总督天下兵马仅仅成了名义——外面又有了个总督天下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而且王保保这次复职连“代太子”的字样都不要了,一个龟缩在漠北的太子还能总督谁去?
但是,这小子毕竟是太子,皇太子,那就是将来的皇帝呀!按照今天这小子对自己的态度推论:将来一旦爱猷识理达腊登基,估计这大元丞相职务也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所以,也速丞相需要一场胜利巩固自己的地位,哪怕是一场小胜,山西的王保保不也是一场韩店小胜便遮了百丑吗?甚至连太原城下丢弃十万铁骑远遁这种罕见大败,皇帝都没有下旨说点什么,可见一场胜利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因此,这次奉旨出兵大都,也速豁上了!
当真收复元大都?也速丞相没做这个美梦,要是那么容易将蒙古兵带进大都,那当初十余万铁骑尚在,慌张逃走干嘛?所以,为大元收复元大都仅仅是个口号,连士兵们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速需要的仅仅是一场小胜,在距离元大都不远地方的一场小胜,仅此而已。
也速毕竟是一朝宰相,做事还是心思缜密的,出兵之前便派出无数探骑,侦查元大都四周各城实际兵力,根据难易程度,也速迅速决定了兵锋所指——通州。
几起探马都回报:现在通州城中守兵仅千把人,守将乃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叫做曹良臣的南蛮。也速还是不大放心,又派出了纯正汉人密探,身着南蛮服饰,去通州转悠了几天,结果证实:军情属实,目前通州确实空虚!
也速下决心兵出通州还有一个重要因素:由自己驻防的地盘全宁路以及辽东大宁路去通州,有白河水路,大军辎重有舟船运输极为省力,那些南蛮不就如此运兵吗?这次咱来个“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照方抓药就是了。
如此,往返不用路途劳累,战马上岸即能冲锋,一旦不利也可及时避于舟船安全撤回,至于通州守军想凭借千余人马阻止万骑登岸?没那个可能!
十比一的战事,再打不赢还有脸活着吗?
于是,也速亲率一万铁骑,水陆并进,声势浩大,沿白河杀奔通州而来!
事实上,也速此行出动的兵力可能还要多得多,“一万精骑”是蒙古史所书,而据一直陪同在顺帝身边的刘佶在《北巡私记》中记载:
二月……十五日,也速丞相率精骑四万抵通州,贼固守不下。诏也速公勿深入。
四十比一呀!通州还不成了也速丞相餐桌上的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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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接警,守军确实仅有千余,守将曹良臣的大多部属都建议:立即飞骑向北平华云龙求援,或者通报古北口守军分兵增援通州。
当然,也有几个血性汉子摩拳擦掌,准备于战场过把厮杀老瘾!
哪知曹良臣呵呵大笑,口气对敌情甚是不屑:“用不着,我们兵少不错,但可以不与强敌作战呀!鞑子们虽然人多势众,但不过一些亡国之兵,屡次经我军打击,早就吓破了胆子,用点小计即可破敌!”
曹良臣立即安排部将指挥许勇:尽可能多多征集民间舟船,全部集结在白河通州段,舟船不管大小,一律插满红旗,另外多备些鼓钹钲锣之类响器,等蒙古人逼近之刻,一起奏乐就是。
就这即能退去蒙古铁骑?许勇半信半疑,部将们也不由大眼对小眼:鼓乐迎客?
但是,军令如山,还是要照章执行的,于是,通州城内外开始忙活起来,百姓们闻听明军要自己献舟助战那些万恶的蒙古鞑子,几乎家家踊跃,仅仅一天,通州城外的白河上,插满红旗的舟船密布,竟然遥遥遮盖了河面三十余里!
尤其令人摇头咋舌的是:民间舟船,懂得什么令行禁止?大伙一起来到了河上,平日难得这么聚齐玩乐,且各舟还奉命带来了鼓乐锣钹等娱乐器械,百姓们又不懂得战场凶险,人多却能驱逐一切恐怖感觉,所以,不管有无军令,各船相会即鼓乐大作,像是前来举办什么红白喜事,各个响器班子先来个器乐大赛吧!
顿时,白河水面,百鸟惊飞,那动静远远传出,惊呆了面临大敌的明军将士,更惊动了挥兵疾进的大元丞相也速。
也速于座舟之中听得前方动静不对,紧急传令大军止步,自己舍舟登岸,不惜劳苦登上一个小山头,耳边的响声立时更大了,这动静?听不出是南蛮在互传些啥军令呀!
此刻,清晨薄雾慢慢散去,也速揉了揉眼,慢慢看清了远方河上的情形,一望之下,也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莫非老眼昏花?或者出现幻觉?
看远方,白河河面一片赤红,无边无际,遮天盖地,这动静?富有作战经验的也速丞相迅速做出了大体判断:这声势不下十万大军!
情报不准害死三军呀!
十有八九,之前的军情是南蛮子故意放给探子的,目的就是引诱我也速前来自投罗网,俺堂堂大元丞相,岂能让匹夫得逞?
没时间多斟酌了,也速紧急下令:三军掉头,火速撤退!
有部将请示:“哪部分负责断后?”
也速气得恨不得立时给他一脚:“断什么后?你留下送死?岂不闻兵贵神速?现在效率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走为上啊!”
就此,蒙古人乘兴而来,惊恐而归,大元首次收复大都的重大军事行动也就此结束。
也速感觉安全之后,还心有余悸,虽然还不大相信大军能如此顺利脱险,隐隐还觉得此行不值:怎么如同聋子放鞭炮,没听见动静就散了?
心中有气憋着对身体不利,还是要找个责任者发泄的,不然也无法对圣上交代呀?于是,军令森严的也速丞相毫不客气下令:把那些探骑、汉人密探统统给我砍了!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通州的真实军情还是慢慢传到了蒙古人那边,也速丞相那个后悔!
怎么?忽悠也能算作打仗?
至于如何向皇帝回报战事?那就容易多了,不久,皇帝回复诏命来到,前文已经说了,刘佶记载了元帝的态度:“……贼固守不下。诏也速公勿深入。”——诸位可以自己推测,也速是如何向皇帝汇报军情了吧?
重整旗鼓再来一回!接受教训,坚决打破明军不可战胜之神话,这次出兵,坚决一举找回上次的面子,给朝廷一个交代,给皇帝一个惊喜,给自己一个安慰。
当年六月,也速重新集结大军,还是沿着上次的进兵老路,还是那条白河,气势汹汹杀奔通州!
不过,现在的北伐军既然是搭了两个戏台,我们先让大都这台戏幕间休息,马上开锣上演的是西方的甘陕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