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一过,陈云甫这边还没有什么动作,新官上任的严震直却是志得意满的踏上了返浙之路。
现在的他摇身一变,从浙江粮长变成了户部税法改革调研司的司丞。
至于户部有没有这个什么调研司?
少师说有,那就有!
浙江左布政使王钝曾经在都察院工作过,是邵质的门生,郭桓案后,浙江官场上下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王钝是在那时候下放到的浙江,担任按察使。
永乐元年,内阁人事任命会上,当选浙江左布政使,自然与严震直同归陈党,这次严震直回来,王钝亲自接见,给足了面子。
“恭喜震直了。”
杭州城外,严震直没想到王钝竟然会亲自接见自己,当下既惊又喜,上前见礼道了一声藩台。
“咱们同为少师门下,震直就莫要呼藩台了,反倒见外,既无外人之时,汝可与吾兄弟相论。”
严震直打蛇随棍上,拱手道:“既如此,弟见过子均兄。”
“哈哈。”王钝朗声一笑,把住严震直的手就登上自己的马车:“这就对了嘛,震直这次入了少师的眼,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咱们兄弟俩自当多多亲近才是。”
严震直不由得一阵失神。
曾经的自己连见到杭州知府都英雄气短,如今王钝这么位一省布政却要主动和自己攀亲附故,少师门下这四个字,含金量太足了。
这时候的严震直不由的会去想,若是陈云甫的秘书杨士奇下到地方来,那王钝恐怕更谦卑了吧。
“震直这次入京,为的是两册合并的事吧。”
坐进马车内,王钝的话让严震直错愕一下:“子均兄已经知道了?”
王钝含笑点头:“前些日子,通政使司的邸报已经抄送到了浙江,算是给震直的走马上任提前预热了一番,这段时间,浙江的声音特别多,也特别嘈耳,为兄可是烦死了。”
严震直也笑了出来:“浙江素来为国朝丁口、田赋大省,这次两册合并、税法革新,内情究竟如何没人知晓,故而也就难免会有人坐不住。”
王钝言道:“没错,所以为兄千等万等,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对这次税法革新,少师有何示下?”
历朝历代之变法改革,无不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牺牲一部分人利益,成全另一部分人利益。
那么,这次内阁动真格,合并双册,革新税法,会伤害到哪些人利益,又会成全哪些人利益,就成了关键点。
王钝也想知道,自己算是‘哪一部分’,自己的‘利益’属于被伤害还是被成全的。
严震直也不藏掖,他来浙江进行税改前的调研,自然要和多方协调,如果不能取得王钝这位左布政使的支持,那很显然是无法功成的。
当下里侃侃而谈,把陈云甫就两册合并、税法革新的指示精神悉数传达,并言道。
“少师已经指出,想要发展财政,重在开辟财源,一味的通过收缩和控制减少财政支出是无法解决财政困难问题的,赎买土地,释放佃户和租户,利在千秋。
无论是朝廷本身还是地方省府县三级衙门,都要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不能囿于眼前的苦难而束手不前,那样的话,财政只会越来越困难。”
王钝连连点头:“是啊,少师指示高屋建瓴,我浙江是丁税大省,口有千万、年税亦趋近千万,可这两年的田赋税收,反而迟滞不前,因何?
就因为趋于饱和,这些年,浙江考取功名的生员越来越多,民间投寄田也越来越多,再这么兼并下去,恐怕百年后的浙江都要成无税之省了。
拆户分田势在必行,我们确实应该早做准备。”
王钝听了一遍,没察觉到陈云甫有向官僚阶级收税的打算,也没有发现陈云甫打算取消免税田、折抵田的打算,无非就是针对地主和地方宗族,将他们手中的土地释放出来,把租户佃户变成自耕农而已。
这么说起来,对官僚的冲击并不大。
而且严震直还说了,等朝廷的财政情况好转之后,朝廷还要给他们官员加俸,那就更得举双手赞成。
依靠这一点,陈云甫取得了官僚阶级的支持。
先用官僚打击地主便是陈云甫的用心。
他不能两边全部得罪死,不然的话,官僚就会和地主抱成团,中央的政策下到地方就成一张废纸了。
先把地主、宗族阶级势力剪除掉,释放大量生产资料和社会经济活力,等到国家、社会经济好转,自耕农中走出更多的平民士子之后,再通过这一群体向官僚阶级发起反攻倒算。
这是两步棋,陈云甫现在要做的,是下好第一步,而仅此一步,就需要十年。
十年,足够了。
王钝是不知道内情的,严震直一样不知道,他们现在看到的和要去做的事,就是老老实实按照陈云甫的安排和交代,去进行税法的革新。
后者带人回到浙江来,就是和浙江各府粮长进行约谈。
浙江这些粮长,个顶个都是大地主啊。
谁家没有几万亩地?
也因此,当严震直在浙江布政使司官衙抛出五税一这个税比的时候,所有人都蹦了起来。
“五税一?那岂不是说我们一年的产出,去掉吃喝去掉给租户的分润,剩下的全交给朝廷?历朝历代也没有那么苛刻的暴敛啊。”
说话之人是绍兴府的粮长,也算是大地主了,家里面有七八万亩田地,上万名租户。
“你把田分掉,不就不用交那么高的税了吗?”
严震直无动于衷,好整以暇的抿了一口茶水:“地太多,若是实在分不过来,那就卖,朝廷不说了吗,朝廷出面来买,按照市价该多少算多少,十年为期,每年还给百五的息钱。”
“朝廷要是不还这笔债怎么办?”
古代朝廷的公信力吧,多少有些难以启齿。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
谁知道哪天当官的心情不好,给大家伙头上安一个盗匪同伙的黑锅就拉出去砍头,霸占家产?
“朝廷要是打算巧取豪夺,那就不会派本官来和诸位谈了。”
严震直认真说道:“再说了,我严家十三万亩地这次可是一次性全兜卖给了户部,要说怕,也是我严某人最怕,连我都不怕了,你们怕什么?”
理是这个理,可真到选的时候,谁心里能真个踏实呢。
杭州当地的粮长沉吟了一阵:“震直兄,不是哥几个不信你,是不敢信朝廷啊,你也知道,七年前,咱们浙江上下可是被杀的人头滚滚。
三哥家的孩子才刚考的功名,在县里谋了一个主簿的差事,都还没认清楚衙门里几个人呢就被砍了脑袋,冤不冤,说实话,朝廷把大家伙的心都杀凉了,怎么敢把地,一股脑全送给朝廷。”
“不是送,是卖。”
严震直纠正了一句:“是,七年前那一年确实不堪回首,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洪武爷移尊太上,现在头上这位素来以仁义为本,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何况少师更是一心为民,言行必果,也是有目共睹的,山东的情况大家应该都听过,少师他可是殚精竭虑,抚民戡乱啊。
君相皆如此,诸位还有什么怕的。”
见堂内沉默以对,严震直便一顿茶杯:“如果大家还有顾虑或者不愿意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五税一,诸位等着交税吧!”
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打!
杭州粮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争取了一句:“震直兄这是将兄弟们的军啊,也罢,卖可以卖,不过朝廷起码要给个明信,给份文契吧,这样大家伙心里也踏实,我们别的不求,少师他老人家和内阁的大印必须要盖上去!”
严震直面上露出微笑,颔首道。
“这是自然。”
只要愿意把地交出来,别说盖个大印,让陈云甫亲自摁手印都行!
能谈,都是好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