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蕴告状我打他了?”江芸芸并没有跟着她离开,反而笑问道。
章秀娥冷笑一声:“二公子好大的派头,大庭广众之下,蕴哥儿只是与你说几句话,你便如此嚣张跋扈,周姨娘是一点也没教好二公子。”
周笙脸色微白,弱弱反驳着:“芸哥儿不是这样的人。”
章秀娥瞪眼,江芸芸眯了眯眼,挡在周笙面前:“与其关心我的教养问题,不如关心一下,江蕴不敬兄长,当街辱骂之事被黎小公子当场看到,你猜小公子会不会和他们家大人说。”
章秀娥立刻变了脸色。
“黎先生性格端方。”江芸芸笑的更加温和,“三弟可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还直说是我耽误江苍拜师黎家了。”
“胡说八道,三公子岂是这般无礼之人。”章秀娥呵斥道。
江芸芸故作惊讶:“我还能骗你不成,当时这么多仆人跟着,仔细询问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江蕴被黎小公子还抓个正着,可别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是黎家人。”
章秀娥可耻沉默了。
江芸芸云淡风轻地扔下这个炸.弹,又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篇文章,不经意地在她面前晃了晃。
章秀娥伸着脖子看。
“这是什么?”陈妈妈给面子问着。
“今日收徒的不是黎先生,是他爹黎老先生。”她对周笙笑眯眯说道,“可真是厉害的人物。”
周笙看着被送到她手中的卷子,惊讶说道:“好漂亮的字。”
江芸芸含笑点头:“是黎小公子送了我一篇文章,让我多看看。”
“那可真是好事。”陈妈妈也忍不住伸头去看,“虽不认字,但总觉得那一行行字真是整齐啊。”
“给我也看看!”章秀娥激动上前,伸手就要去抢。
“可别弄坏了。”陈妈妈警觉说道。
章秀娥脸上露出笑来:“读书人的东西我哪里敢弄坏,只是想看一下而已。”
陈妈妈不敢做决定,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好脾气地点点头:“章妈妈一心向学,就是带回去看看也无妨。”
江芸芸手中的这篇文章就这样传到了江如琅手中。
“一篇文章而已,说不定是抢来,偷来,骗我们的。”江蕴站起来,心虚地大声嚷嚷着。
因为有了那八位入了黎家大门却没有拜师成功的读书人的宣传,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收徒的人不是黎民安,而是他的父亲,半月前从南京礼部尚书位置上致仕的黎老先生,黎淳。
那位黎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江家人比当事人江芸芸要了解。
一直在书斋安静读书的江苍也忍不住出门询问真相。
“听说是黎先生并未选中他,是黎老先生亲自点的他。”江如琅早早就找人打听了消息,越听脸色越差。
“他连名字都不会写,那老头看中他看什么了。”江蕴暴跳如雷,“我刚才就应该把他揍死。”
“你还想闹事。”江如琅生气地拍了拍桌子,“我就说江芸不是惹事的性格,好端端打你做什么,你打人便算了,竟然还被黎小公子看到,没用的东西。”
江苍之前回家后,又哭又闹,手下人又齐齐说是被二公子打手背,还被掐了脖子,夫人心疼极了,这才派人去小院打算把江芸叫过来教训一顿。
“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议论江家吗,给我滚回去读书。”
“爹,你是没看到他嚣张的样子。”江蕴气的跳脚,骂骂咧咧,“他捏我脖子,还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还敢动手打我。”
江如琅皱眉:“可外面都说是你欺负他。”
江蕴气的脸都涨红了,愤怒大喊:“都被他骗了,江芸那贱人还敢害我,我现在就去打死他。”
他刚蹦了起来,就和江苍阴鸷的视线撞上,立刻吓得坐了回去。
“你还要江家丢脸吗?”江苍收回视线,重新去看手中的卷子,淡淡问道。
江蕴最是惧怕大哥,闻言更是吓得低下头来,求救地去看爹。
江如琅打着圆场:“他是担心你,兄弟可不能闹矛盾。”
“担心我什么。”江苍长了一张肖像其母的消瘦脸庞,偏一双眼睛又有几分江如琅的狭长,唇色微微发白。
他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边缘用银丝缀着花纹,腰间系着蓝丝绦,头戴儒巾,两条黑色软带垂落其中,这般冷冷清清收回视线时,消瘦清贵,和江家的破天富贵格格不入。
“再给我惹点祸来吗。”江苍淡淡说道。
江蕴嘴角微动,有些不服气,却又不敢说出口,只好气闷地坐在一侧。
“苍儿不必慌张,那人连书都没读过,怎么比得上你。”江夫人柔声安慰着,“定是他使了不入流的手段,让你爹把这篇文章送回去,免得他在外坏了你的名声。”
江苍把那篇文章放下,许久之后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写的很好,黎家小公子已经给过了乡试,明年若是下场会试,只怕也是榜上有名。”
江如琅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纸,一脸钦慕:“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水平,黎家教养孩子的本事不小。”
“那不是更要让大哥拜师在他门下。”江蕴急急忙忙跳出来,“怎么能让江芸捡了便宜,若不是我把黎先生请来,他连读书的门往哪里开都不知道!”
江如琅谨慎问道:“黎小公子为何要给他这张卷子,可是黎公授意的?”
“黎先生虽未在经学上成名,为人却并不愚钝,江芸的事,他定是早有察觉。”江苍手指缓缓转着手腕上的琉璃念珠。
“那还收一个大字不识的人。”江蕴嘟囔着,“我也不识字啊,为什么不收我。”
江苍抬眸,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不经意冷眼看了人一眼,激得人一个激灵。
江蕴立刻警觉地往他爹身后躲了躲:“你不会打算骂我吧?”
“滚去读书。”江苍淡淡说道。
“不去。”江蕴矢口拒绝。
江苍面无表情看向江如琅。
江如琅立刻把小儿子从背后扯出来,大怒:“还不去读书,这么大个子了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没出息,要不是你不争气,黎先生那边我也推荐你去了。”
江蕴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爹身边的老仆眼疾手快扯了下去。
“支走蕴儿做什么?”江夫人不解问道。
江苍垂眸看着手中格外光滑的琉璃珠子,好一会儿才分析着眼前的情况:“黎先生一开始并未说是为黎尚书收徒,可见是不愿张扬此事,可现在这事还是传了出来,可见黎老先生在此次收徒中已经找到合适的人。”
江夫人眉心骤然蹙起,消瘦的颧骨高高耸起,眉眼凌厉:“难道看中那小子了?”
江苍没说话,拨弄着珠子的手指加快了速度。
“他不过是江家庶子,我儿都得不到的机缘,也轮不上一个庶子。”江夫人狠厉说道。
江如琅眉心微动,看了一眼母子二人,却又没有开口。
“黎尚书虽然致仕,但朝中依旧还有人脉,我们不能得罪他。”江苍虽年纪小但看局势却颇为清晰,“他的几个弟子如今都在朝中身居要职,杨一清自不必说,翰林院侍讲李东阳也是他的徒弟。”
江家培养他,花费了大量的金钱,把他送进最好的学校,找名师,就是为了给他未来铺路,如今看来也是有些成果的。
“难道就看着他们小人得志。”江夫人愤愤说道。
江苍垂眸。
他停顿许久后继续说道:“我不信他真的入了黎公法眼,黎家不要我,会去找一个胆小怯懦的小子。”
“我儿如此优秀自然是别人抢着要。”江如琅安抚着,随后话锋一转,“不过都说黎公收了不少徒弟,他会不会格外喜欢还未雕琢过的美玉。”
江苍抬眸看他。
江如琅笑容更加热烈:“若是江芸不成,不若我们把江蕴送过去。”
江夫人手中的帕子不由收紧。
江苍先一步打断娘的怒气,淡淡说道:“黎公最为出名的三个徒弟,两位是举世闻名的神通,一位乃是好友之子,我并不认为他喜欢大字不识一个的,江蕴,以及……江芸。”
江如琅脸色微变。
江夫人思索片刻,随后抚了抚掌,点头附和着:“别的不说,黎家最懂规矩,要是真的收了那小子怎么也该支会我们一声,再退几步来说,拜师的束脩肯定是缺不得的,我们只要不帮衬他,这事便成不了。”
江苍没说话,坐着出神了片刻,之后缓缓起身:“我去读书了。”
“去吧,晚上厨房炖了燕窝,但你刚过了科考也不必逼自己这么紧。”江夫人心疼说道。
江如琅不悦说道:“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已经是十五了,十六岁的进士最值钱,虽说我儿也不差,但我朝这么多神童,不努力一些如何是好。”
“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心疼,他都这么努力了,还要怎么努力。”江夫人不是性格柔顺的人,站起来骂道。
“读个书能有多辛苦……”
“老爷也真是的。”小厮晨墨跟在身后,小声嘀咕着,“大公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觉得不够努力。”
江苍早已习惯父母的争吵,头也不回的离开院子,夕阳的日光落在头顶,漆黑的方巾闪不出任何光泽。
他站在日光下,抬眸看着面前郁郁葱葱的桂花,许久之后冷不丁说道:“院子里的百日菊是不是受冻了,你找老陈头来看看。”
晨墨哎了一声,连声应下。
“我要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消息。”出了院子后,江苍吩咐着。
“说不定是二公子胡说呢,黎先生怎么会看上他。”
江苍并未反驳,江家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若是平时,江苍一定也是这么想。
可他已经看到江蕴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演起当日江芸在前厅的行事。
一个从未读过书的人,怎么知道王充的话。
他是不是一直在藏拙。
他,若是真的拜入黎师门下……
江苍手指微微一动,琉璃上便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回过神来,心里念了几句佛,便不再多想,目不斜视朝着书房走去。
一年后的乡试,他定要摘得解元。
—— ——
小院里,周笙坐立不安,江芸芸倒是淡定,分食了糕点,饱得打了一个哈欠。
“他们会去黎家问吗?”她得知江芸芸的惊险操作后,生生吓出一声冷汗。
江芸芸摇头:“不知。”
“那黎公会替你遮掩吗?”周笙又问。
江芸芸还是摇头:“不知。”
“坐下来吧,就算今日这关过了,明日便还有其他事情,你这样慌慌张张,事情只会越来越糟。”江芸芸安抚着,“渝姐儿好多了吗?”
周笙点头:“今天能喝点粥了,你的糕点我也留了几块给她,她最喜欢吃甜食了,等晚上醒了,就给她吃一块。”
“你又来做什么?”门口传来陈妈妈的质问声。
“老爷请二公子过去。”章秀娥的身影在外面响起。
周笙蹭得一下站了起来,惊恐地去看江芸。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先一步打开房门。
章秀娥见了人,却不说话,只是打量他好一会儿,许久之后才露出僵硬的笑来:“老爷请您去前院正清堂。”
“正清堂?”江芸芸挑了挑眉,敏锐问道,“有人来?”
这几日下来,他也算把江家摸了一个大概,比如正清堂是待贵客的,寻常不轻易开放。
章秀娥脸上笑容都要挂不住,到最后索性也不笑了:“黎家来人了。”
江芸芸也跟着吃惊了一下,心中顿时惴惴不安。
难道黎小公子又出卖她了,所以黎家是来兴师问罪的?
周笙的手搭在她肩上:“我和你一同去?”
江芸芸回神,注视着小院里神色各异的人,最后接过陈妈妈手中的灯笼,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已经恢复镇定之色。
“渝姐儿这边离不开人。”江芸芸说着,便踏入黑夜中。
正清堂的布置焕然一新。
江如琅坐在上首位置正热情的和右手边位置的人说着话。
“听说这次是黎公亲自收徒?”江如琅试探着。
“是。”那人简单应下。
“黎公为何要找我那不争气的孩子,可是找错了,我有一犬子,名江苍,今年刚过了科考,之前也曾请黎先生指点过。”江如琅和气说着。
那人依旧神色冷淡:“不曾找错,黎公叫我来找江家二公子江芸,有话要我当面与他说,不可借他们之口。”
“可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江芸给黎家添麻烦了?”他故作为难说道,“我等会定教训他。”
那人抬眸,露出一张平凡的面容:“兄弟当街互殴之事,确有耳闻,江老爷该严厉规训家中子弟。”
江如琅连连点头:“我那二儿子性格沉默寡言,心思极重,不是好相处的,倒是我那小儿子太过直爽冲动,也该找个好老师压一压性子了。”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江如琅脸上笑容僵硬,咬了咬后槽牙,继续殷切说道:“听说黎公是看上我家江芸了,他还说黎小公子送了一篇文章给他,小孩没有分寸,可是要还回去?”
那人眉心微皱,接过那篇文章看了看。
江如琅一颗心都要提了起来。
“小儿交往,老爷从不干涉。”那人如是说道。
江如琅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突然回过神来:“黎公并未收他!”
说话间,江芸芸提着灯笼,踏上台阶。
那人见了江芸芸,便起身站了起来。
“江二公子。”他行礼说道。
“耕桑。”江芸芸惊讶说道,她眼尖看到桌子上的那篇文章,顿时心虚,“你怎么来了?”
“大胆!”江如琅先发制人呵斥道,“小小年纪竟敢诓骗大人,黎公何时收下你了,竟还偷了小公子的东西,来人啊,给我拖下去打。”
江芸芸嘴角微动,还未说话,耕桑便上前一步,拦住气势汹汹冲上前的人,为她解释着:“二公子并未去过后院,不可能偷东西。”
“确实是黎小公子给我的。”江芸芸呐呐说道。
——虽然是她骗来的。
“江家的家务事,黎家不愿插手,但今日我来,是来替老太爷传句话的?”耕桑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目的。
江芸芸惊讶问道:“黎公有何事吩咐?”
“若是乞丐突然得了一笔钱,您觉得他会做什么?”耕桑一板一眼说道,“若您有了答案,请在三日后前来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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