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 大明为天下正统

钱唐一身布衣,随船北上。

那些文臣自然不待见他,甚至不少太学的学生也不喜欢此人。毕竟当初发生在白鹿洞书院的事情太过出名。

钱唐以理学门人,孔孟弟子自居,不愿意追随大明,彼时大家伙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结果张希孟赠书送人,保留了钱唐一条命。

从此之后,这个人就成了禁忌……

理学中人恨他不死,没有为理学尽忠殉难。

信奉张希孟主张的,也不是待见臭石头一样的钱唐,更加觉得张相赠书,实在是太过了,这种人怎么配得上?

一个人能同时得罪两派读书人,也真是好本事。

这一路上,都没人跟钱唐玩。

朱元章自然也没兴趣跟他说太多的话,能带着他就算不错了,难不成咱大明天子,真的缺人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

连钱唐都想招揽?

呸!

做梦吧!

这回彻底没人搭理钱唐了,他甚至不得不跟水师一起吃饭。

米饭,煮豆子,蒸腊肉,小咸菜……钱唐倒是吃得很香,吃完之后,还能自己刷碗。

水手们不管别的,倒是能跟他聊天。

“你读过书?那你知道不,那个,那个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是谁说得不?在报纸上看了好几次了,听人说起过,也没有记清楚,你说说,回头回家的时候,我跟儿子说说去。”

钱唐拗不过,竟然真的跟几个水手讲了起来,他足足讲了三遍,对方才放过他。

而重新坐在甲板上,畅望辽阔山河的钱唐,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但悲不见九州同”!

张相说朱熹论述正统再精妙,不及高粱河打一场胜仗!

辩经,辩经!

强汉盛唐,哪用辩经?

开西域,灭匈奴,扫平大漠,万国来朝……只要做到了一点,还辩经干什么?自有鸿儒为你着书立说,流传后世。

反过来说,辩经赢了,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不起考验!

朱熹朱夫子不行,就算孔夫子活过来,那也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这一点宋人是有着刻骨铭心的领悟的。

钱唐突然想起了陆放翁的另一首诗,他情不自禁念了出来。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驾前六军错锦锈,秋风鼓角声满天。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这是陆游在梦中幻想收复故土的场景……同样是做梦,李白的梦就是仙山访道,畅游仙境。

而在大散关驻守的陆游,只能憧憬着赵宋天子下旨北伐,尽复故土。

百万大军,康慨北征,故土传檄而下。

王师重新收取西域之地,文臣诗词唱和,锣鼓喧天,欢庆捷报。

凉州楼头,女子悄然学习京都发饰。

这就是陆游的梦。

也是几乎所有宋代文人的梦。

他们心里何尝不知道九州不全,故土未曾光复……

靖康之后,耻辱更甚。

可是他们的天子杀了最杰出的将领,亲手毁了光复故国的希望。

他们只能在梦里期盼着。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钱唐重复都囔着,突然泪水长流,“如此,如此诗句,如何能信朱熹的正统之说啊?如何能信那些胡言乱语,自欺欺人啊!”

钱唐厉声大吼,宛如负伤的野兽。

等众人来看之时,他已经瘫坐在甲板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大家伙以为他疯了,要过来查看。

这时候钱唐突然又大笑起来,一跃而起,口中大吼:“五代胡兵献幽云,太行燕山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令北伐。熊罴百万从太师,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虎贲入大都。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洪武年。驾前六军错锦锈,秋风鼓角声满天。万里长城尽亭障,平安火在白河上。燕京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应天样。”

“燕京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应天样!”

“燕京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应天样!”

……

钱唐像是疯了似的,在甲板奔跑,一遍又一遍念着,若是陆游活了,这首诗也就成了真的!

他怕是会欣喜若狂吧!

要知道他可是在朱元章的御座龙船。

他这么发疯,自然惊动了朱元章。

老朱怒气冲冲出来,正要询问,钱唐忽然扑了过来,随行侍卫还以为他要行凶,就准备拔刀相向。

哪知道钱唐离着老远,突然跪在地上,向前划了好远,距离老朱还有一丈有余,他磕头作响。

“圣主在上,请受臣陆游一拜!”

朱元章大愣,你不叫钱唐吗?怎么连姓都改了?

随行官吏中,立刻有人出来怒斥,“钱唐,你搞什么鬼?发什么疯?你被夺了魂吗?”

一听这话,好些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不会是真的被人夺了魂吧?

而且还是大诗人陆游?

有点恐怖啊!

钱唐不顾这些,或者说他还没有从沉浸之中醒悟过来,犹自泪流满脸。

“我大宋若能北伐燕云,光复西域,又何须辩经!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元章注视着钱唐,发现此人不像是疯了,只是有些情绪失控,便咳嗽道:“你好好看看,咱可是赵家天子?”

钱唐发怔,突然摇头,随后伏地大哭道:“陛下不是,陛下怎么是那些没出息的赵家皇帝!陛下是大明圣主,是恢复华夏的明君!草民,草民钱唐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匍匐地上,痛哭失声。

朱元章又看了看,想要说什么,终归是一声轻叹,“时间不早了,都散了吧!”

虽然老朱没有怪罪钱唐,但是这件事却传开了。

很快就有人说,当天真的是陆游魂魄回到了阳间,来拜谢朱元章。

不过也有人提出质疑,这话说得就不对。

现在一直说光复燕云,但是别忘了,大宋之后,可是大元朝。

大元朝不光收取了燕云,还拿回了西域,天下一统,又何来光复之说?

面对这种刁钻到了极点的说法,根本不用名家出手,老百姓就能把他怼上天了。

大元朝是一统了天下,只是在大元朝,你算什么东西?

你是人吗?

你的身价不过是一头牛罢了!

只是爬着来燕云,仰望你的主子罢了。

是陛下拿回了燕云之地,让天下人堂堂正正来到燕山,领略故土风貌。

其实陛下何止光复了燕云,还光复了淮西,江南,湖广,岭南,中原……陛下尽复华夏山河,九州大地,赤县神州,亿兆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如钱唐一般的疯子,又何止一人!

天子船队,通过疏通之后的运河,行至拒马河。

这一次钱唐抢先跑了出来,他站在拒马河前,哭得像是个孩子。

燕云故地,大好山河。

终于回来了!

他小心翼翼,用水囊装满了河水。

渡河之后,又用布包装了一把土。

钱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有这些东西,此行足矣!

就在他傻笑的时候,有人过来传旨。

“钱唐,陛下要进大都了,而进大都之前,圣驾要去高粱河。”

钱唐浑身大震,连忙追随侍卫,匆匆前行,赶赴高粱河。

大都西直门外,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河面不宽,水流不疾,浅滩的位置,甚至可以涉水而过。

就这这么个地方,大宋败了。

结束了自后周以来,一统天下过程中,不曾大败的历史……大宋的统一进程,也自此停了下来。

该爬的坡没有上去,接下来就是一路下坡路,从山腰到谷底,最后到了海底!

一条小河,竟然映照了华夏千年国运。

站在河边,朱元章也是心潮澎湃,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

“先生,这地方,还是要立一座石碑才是。”

张希孟微微一笑,“主公所言极是,只是臣以为除了石碑之外,能不能再加一样东西?”

“什么?”

“一驾驴车!”

朱元章一怔,竟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就按先生的意思,这个驴车也用石刻,放在这里,能长久保留下去,让后世永远铭刻肺腑!”

镇子他们君臣聊着,在另一边,钱唐看着高粱河水,凝视良久,恍然大悟。

“我懂了,我真的东西!什么孔孟之道,什么朱子理学,全都是假的!唯有疆土才是真的,唯有九州一统,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的钱唐,宛如一个悟道的僧人,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幸福笑容。

稍微回忆张希孟所写的书稿,钱唐更加清楚,自己不该以个人的好恶,来评断这本书的好坏,也不该随便质疑张希孟主张的对错!

只有站在这里,站在燕云之地,才能明白张希孟主张的可贵,才能明白大明北伐的意义所在。

而为了这一次北伐的成功,不管做出什么改变,都是值得的。

“时至今日,大明为天下正统矣!”

这一次不需要辩经,不需要怀疑。

已经打到了燕云之地的大明,就是天下正统。

“钱唐这人,还是挺有趣的,认死理,但是一旦醒悟,未必不能做更大的事情。”张希孟笑呵呵道。

朱元章懒得管钱唐,说到底,他还是不太信任此人。

“先生,咱一直在想着,大明为正统,史册该怎么写赵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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