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从白鹿洞书院回来,预想中的激烈争吵,并没有发生。恰恰相反,张希孟将得到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拿到了自己旳书房,竟然苦心研究起来。
这让高启、徐贲等人大为不解,张相之前的种种说法,已经将理学的根都给扬了。怎么去了一趟白鹿洞书院,什么人都没见到,就变了样子?
难道说在白鹿洞有朱熹的魂儿,两个人隔着几百年交锋,张相失败了?
不行啊!
咱们不能认输啊!
高启就想冲进去,奈何孙炎立刻拦住了他。
“我说你们稍安勿躁行不,老实等待,把心放到肚子里。”
高启咬牙怒道:“这么大的事情,学问之争,我如何放心?万一让理学死而复生,你不怕吗?”
“怕?怕什么?”孙炎呵呵一笑,随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我啊,就是一个卑微的茶具,用来盛放张相公芬芳的思想,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你是无心之人!”高启气得怒骂,孙炎却是坦然受之,丝毫不理会。你们这帮人啊,是不了解张希孟,还真以为他会跟朱熹有什么共鸣啊?
看样子多半是能利用朱熹罢了,老头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被人当成工具,真是可怜啊!
张相也是下得去手,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
孙炎暗暗腹诽着。
张希孟自然是毫不介意,朱熹的脑袋,你们大儒摸得,我就摸不得?
我不但要摸,还要把他摸秃了。
朱熹是个什么人呢?
首先他大约是个很会读书的人,毕竟本事不行,也没法在十九岁就考上进士啊!
但是你要说朱熹是个顶级学霸,也稍微有点勉强,当然了,只要能考上进士,就该属于学霸中的学霸,但是在这些人里,还要看谁更霸道!
朱熹是第五甲第九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说是同进士,其实就是不同。
朱熹初入官场,只是担任县主簿,.as.并不算高。
属于那种混入了士大夫的圈子,但是却在五环以外的尴尬处境。
如果不出意外,朱熹也就是混到知县,知府一类的官吏,一生碌碌无为,除了能给家里留点金钱田产,别无成就的寻常士人而已。
但很快朱熹就找到了他的路子,走正统进士官,治国平天下不行。
那咱从治学入手啊,朱熹在县内兴学,随后他又拜入了李侗门下,成了二程理学的正经传人。
注意,这个身份真的很重要,朱熹虽然没有在学历上拿到顶级,但是在师门选择上,却是捏得死死的。
而在此后,朱熹越发扬长避短,官场混不好,咱就做学问。从某种程度上讲,朱熹不是天才,但是他很会读书,也很有总结能力。
他不是苏轼那种,老天爷拿着饭勺子,追着屁股后喂饭的天纵之才。
但在不断的读书之中,朱熹的学问日渐精深,他开始总结二程之学,推陈出新,著书立说,广开山门,讲学教书,以至于成就一代鸿儒
说这些倒不是要给朱熹洗白,张希孟走了白鹿洞书院一趟,也没跟朱熹有什么心灵感应,从此理解朱熹,觉得世人误会了朱熹,错的是无良儒者,并不是朱老夫子若是这么想了,推而广之,是不是孔老夫子也没有什么错,错的都是门人弟子不好,只要找回孔老夫子的真心原意,就能如何如何
别这么天真了,如果这么想,你就被骗了。
朱熹老夫子可不光会读书,会写书讲学,人家还会做生意朱熹曾经创立了社仓,说白了,就是仿效王安石的青苗法,他向老百姓借粮米,收取利息。
朱老夫子先是在常平仓借了六百石米,经过十多年的经营,社仓积粮达到了三千一百石,简直是名利双收啊!
最有趣的是朱熹总结自己社仓法和青苗法的不同,说一在乡间,一在州府,一由民办,一由官办。
也就是说,青苗法是朝廷贷给了州县的百姓,而他的社仓法,是由士绅君子人,贷给乡里的百姓。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好说,反正朱老夫子给士绅们探索出一条如何可持续性竭泽而渔的好路子,果然是江南大儒,士绅表率!
说得再多,朱熹都是一屁股坐在士绅地主这边,而且还苦心孤诣总结了程朱理学,按照张希孟之前的总结,这东西就是个怪胎毒瘤,从根子上,就是有问题的。
但是呢,话又说回来,理学有问题不假,但是朱熹治学的能力,读书的水平,论述的逻辑,还有太多可以借鉴的。
张希孟想要自成一家,却是有太多的短板,其中最紧要的一条,就是他的思维模式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该怎么切入,如何让人们接受,成了张希孟的最大软肋。
毕竟能接受张希孟想法的,都是饱读诗书,已经有了相当基础的,不管是朱升、刘基、还是高启、徐贲,他们都是这类人。
可是张希孟总不能指望着天下人先学好了孔孟,又装了一脑子理学,然后幡然悔悟,成了他的忠实弟子吧?
很显然,这就不现实。
没有法子,只能从朱熹的学规下手了。
张希孟虽然没有刨了朱熹的祖坟,但他决定把朱熹收编了,把理学也吞了貌似更狠了!
张希孟摆弄着白鹿洞书院的学规,前面提到过一些了,在这里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
这几句话就是阐发纲常,并且把尧舜搬出来,说是我们学堂教导学生,正心修身,讲得就是父子,君臣大义,讲的是三纲五常。
张希孟看了半天,貌似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是讲学,也不能说教人家父子不和,君臣屠戮,夫妻打架,兄弟反目吧?
这差不多就是一句无可挑剔的废话,全看怎么理解了。
张希孟又沉吟了一会儿,他把夫妇有别拿了出来,随后在后面写了一句,有别无差。
男女不一样,这不是废话吗,谁不知道?
可夫妇有别,这一个别字,就等于承认男女不同,男主外,女主内,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只是附属品。
而张希孟在后面加上了无差二字,立刻就变了一个意思,夫妻虽然不同,但是在法律地位上,却是相同的,女子也享有财产权
张希孟看着自己的注释,竟然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这就是大儒的快乐啊!
其实这句话原本出自孟子,朱熹拿过来,充当白鹿洞书院学规,等于是借着圣人的嘴,说出自己的主张。
而张希孟重新注解,等于又把圣贤拉到了自己这边。
至于孟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我认为你说了什么,那才重要!
一句话,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张希孟成功破题之后,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句话出自中庸,属于读书的过程而张希孟在后面添了四个字:知行合一。
他当然知道这个笃行之可不是实践的意思,他也知道,主张知行合一的那位,也没有实践的意思,但是现在解释权在我手里,我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张希孟在短暂沉吟之后,就挥笔写道:“吴王开科取士,入仕举子,首先在各部历事,积累经验,学习本事,便是由学入问的过程,思之、辨之,而后将所得用在辅国治民的行动中,便是笃行之,便是知行合一。”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读书人口不言利,身不牟利。入朝为官,侍奉圣主。不兼并田亩,不逃避赋役,为万民之表率,国家之栋梁。表里如一,堂堂正正。
张希孟一路注释,把朱熹的一篇学规,改的是面目全非,朱老夫子的棺材板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为了防止朱熹诈尸,张希孟在后面自己总结了一段千百年来,种种主张,所在多有,华夏俊杰,才智之士,什么没有提出来过?
但是有太多东西,仅仅是提出来,留在书本上,挂在嘴边上,却从来没有身体力行。
盖因为学问和现实分开,不能将书本和实际连接仆以为,一个人有报国之心,又是饱学之士,还赞同兼并土地三者最多得其二。
由此可见,大多数的人,不愿意放弃兼并田亩,就只能在无君无父的贼臣,和狗屁不通的混蛋之间选一个了。
张希孟写完之后,十分满意,把毛笔放下。从棺材里爬起来一半,准备掀翻棺材盖儿的朱老夫子又默默躺下了,这人厉害,他怕不是对手啊!
正在张希孟沉浸喜悦之中的时候,突然,门户洞开!
砰的一声,吓得张希孟急忙站起,下一秒就有个满身尘土,还带着血腥的家伙,扑到了张希孟的怀里。
“大哥,我还活着!”
张希孟略微沉吟,也是伸出了手,抱住了朱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朱英泪水涌动,他随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张带着字迹的纸,往脸上擦了一把,可怜兮兮道:“大哥,我真怕见不到你,老天保佑!”
张希孟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朱英,他的脸黑了我他娘的不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