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普胜拉着欧普祥,随便找了处坐下,老头盯着欧普祥的鬓角,看了好半天,突然伸出手,欧普祥浑身一紧,到底没有躲避,任由师兄摸了摸自己的白发。
“你也老了,白头师弟,不意还能相见啊!”
只这一句,欧普祥喉咙涌动,感慨万千,彭党中人,剩下旳着实不多了,想当初,况普天、杨普雄、陈普,项普略,赵普胜这些彭党骨干核心,都先后死去,有人牺牲在了元廷手里,有人被陈友谅害死,还活着的也不过是寥寥数人,而且年纪都不小了,乱世飘摇,他们这一代人注定雨打风吹去,离着落幕也不远了。
欧普祥很激动,感叹道:“小弟还以为陈友谅那个贼,对你下毒手哩!”
邹普胜呵呵一笑,“他害死了赵师弟,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这点逃生手段还是有的对了,师弟,你知道赵师弟遇害吧?如何也来冒险?”
欧普祥愣了少许,赵普胜遇害,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一个师兄而已,他还有数以万计的部下,不能意气用事啊!
欧普祥不敢多谈,生怕邹普胜问他为什么不帮忙报仇,因此他只能转移话题,道:“师兄,你这是要追随吴王?”
邹普胜呵呵一笑,“师弟啊,我都这把年纪了,想追随吴王,只怕人家也不要了。”
欧普祥吃了一惊,“那,那师兄准备?”
“准备做点小生意,还好张相答应借我点钱,助我办个作坊,衣食无忧,还是可以的。”
欧普祥更加不解,“师兄,你,你打算就这么甘老泉林?”
邹普胜略迟疑,就笑道:“我的确是没什么雄心了,不过却不打算就这么等死。我还想写书,把咱们彭党的这些年都写下来。张相答应给祖师树碑立传,建庙祭祀。我撰写书籍,以后在史册里,也有咱们彭党一笔,师弟以为如何?”
“这个这个自然是好的。”欧普祥嘴上说自然,可神色明显不那么自然,他的微小情绪,瞒不过邹普胜。
老头干脆道:“师弟,你现在手上有兵,雄踞一方,自然是比师兄要强的。实不相瞒,吴王那里也给你想了出路,就看师弟愿不愿意了。”
欧普祥立刻瞪大眼睛,紧盯着邹普胜,“师兄,他们准备怎么办?”
邹普胜笑道:“师弟啊,吴王宽宏仁德,张相用心良苦,他们的意思,如果师弟愿意,可以带着部下,在外面建国,这国号是袁国也好,殴国也罢,就算是建立极乐光明佛国,吴王也是认可的,正好可以按照祖师的想法,打造一个新天地出来,岂不美哉?”
几乎刹那之间,欧普祥豁然站起,眼神之中,喷吐怒火,拳头竟然攥紧,又过了一阵,欧普祥又缓缓坐下,轻笑道:“多谢师兄替小弟考虑,只是这事情就算小弟答应,不还有
邹普胜人老成精,岂能不懂。
“师弟,你是觉得为兄害你?”
欧普祥略沉吟,便道:“师兄,你是个老实人,偶尔短了计较,也是情理之中,师弟不敢怪罪。”
邹普胜被这硬邦邦的话语戳到了,老脸很是尴尬。
“师弟,吴王轻易击败陈友谅,手握几十万大军,席卷天下的势头已经形成,所谓势不可挡,难不成师弟要螳臂当车?”
欧普祥霎时间脸色铁青,不悦道:“师兄,只怕你还不知道袁州情况小弟在袁州奉行祖师教诲,济困扶危,惜老怜贫,教化儿童,奉养老人在我那里,也和祖师所说的大光明世界,没什么区别。小弟一呼百应,袁州上上下下,无不归心。陈友谅奈何不了我,他朱元璋也未必能行。”
欧普祥自诩有些本钱,说话越发放肆,冷笑道:“师兄,你以为我怎么敢来?那自然是我有足够的把握,如果敢对我不利,袁州军民百姓不会答应的,对他陈友谅如此,换成吴王,多半也是如此!还是那句话,龙不离水,帅不离位。我愿意归顺,吴王给我什么名分都行世袭国公也好,将军指挥使也罢,就算给我个知府知州,我也认了,但是无论如何,袁州要听我的,别人不能染指!”
邹普胜眉头深锁,心中怒火中烧。欧普祥有多少势力,他心里也清楚。放在以往,欧普祥是断然没有胆子,跟自己这么说话的。
如今他手里有兵,自己无权,真是风水轮流转,不得不服。只是欧普祥手下太多彭党老兵,却是不能跟着他一起送死。
“师弟,吴王手握大军,又肯给你出路,许你建国,你又何必以卵击石?”
欧普祥听邹普胜这么说,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责备道:“师兄,亏你还是老江湖,难道听不明白?他朱元璋真有心恩遇厚待,如何不能给我一块封地?就算袁州不行,总要看得见摸得着吧?他让我在哪里觅地建国?还有,莪的部下那么多人,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袁州,如何就能抛弃了?更何况外面生死不知,风险那么大,我也一把年纪朱元璋想杀人,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花言巧语,拿骗小孩子的话来哄我!”
“你!”
邹普胜大怒,他气冲斗牛,这就是自己的好师弟!
“你不是小孩子了,为兄倒是上了年纪,成了老小孩,不自量力,师弟勿怪!”邹普胜起身就走,话不投机,还能说什么。
欧普祥也是一时错愕,坦白讲,他有点后悔了。师兄弟好容易见面,正好应该叙叙旧情,泡一壶茶,好好聊天,谁知竟然闹翻了,着实不应该。
可说到底他和邹普胜不一样,老师兄已经完蛋了,只想着留点好名声,安安稳稳,了却残生。
可自己不一样,自己还有袁州,还有兵马百姓,那么多人都死心塌地,追随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任凭摆布,离了老巢,自己就是一块鱼肉,煎炒烹炸,还不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张相,是老夫想岔了”邹普胜坐在张希孟对面,把他和欧普祥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张希孟只是耐心听着,却没有多少失落,其实他也想到了。
如果光靠着讲道理,就能解决问题,那还要兵马武力干什么。
而且你仔细想想,欧普祥说得也并非一点道理没有,你想让我去外面建国,我就任凭摆布,我凭什么相信你?
一个已经坐稳了位置的土皇帝,大约是宁可舍命,也不愿意舍弃拥有的一切的。
“前辈,我想请教,欧普祥对待治下真的那么好?那么得民心吗?”
邹普胜略微怔了怔,只能长叹一声,“张相,这就牵涉到我们彭党的一些事情了,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像我们这些人,自然是以兄弟相称,彼此照顾,同气连枝。我们对待施法治病,收拢人心,故此百姓也算是归心,毕竟身处乱世,能如此也算是好了。”
话不用多说,张希孟瞬间就懂了,所谓彭党,还是逃不脱老一套把戏,向前追溯,摩尼教方腊,洞庭湖钟相,再往前五斗米教,黄巾军大略都是这一套。
首先靠着治病施法,笼络一些人,然后给一些小恩小惠,比如施舍粮食,提供工作,帮忙打抱不平,避免被人欺负,获得穷苦人支持。
跟着他们,大略能获得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又打着神明旗号,加强控制,让人不敢反抗
张希孟只要稍微脑补,就能想清楚。
他们的手段不复杂,但是却总是能有效果,毕竟在什么时候,都有活不下去的人,更何况又是这种乱世。
哪怕少压榨一些,能喝上一口粥,就该高呼老爷慈悲,欧老爷功德无量,长命百岁了。
“前辈,我现在十分好奇,那些袁州的百姓我是说真正的底层百姓,他们当真愿意听欧普祥的话?是那么死心塌地吗?”
邹普胜呵呵一笑,“张相,你想想,袁州是什么地方?地形崎岖,人口也不多,一府怕是连十万人都没有,欧普祥聚拢了几万兵马,有从外面带来的,更多是当地的穷苦百姓,时常对外用兵,无暇耕田,抢夺到了什么东西,也要孝敬欧普祥,还有他的那些爪牙!要我说,无非是饿不死罢了,不过在这个时候,能够活着,就算是万幸了,总不会比陈友谅还差吧?”
张希孟瞬间了然,敢情是比烂啊!
“前辈,你说如果给这些士兵弟兄授田,准许他们回家耕种,和妻儿团圆他们愿意归顺吗?”
邹普胜沉吟少许,突然道:“张相,你是说把朱家军的做法,用在袁州士兵身上?”
“对,就是欧普祥带来的八千人。我们不搞擒贼擒王的那一套。但如果袁州的士卒愿意弃暗投明,返回乡里,过安安稳稳的好日子,我们也不能拒绝啊!”
邹普胜猛地吸了口气,他从张希孟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狡黠!
说到底张希孟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之所以尽量讲道理,尽量和气,那是为了减少麻烦阻力。
结果给脸不要脸,仁至义尽了,你还不愿意听话,那对不起,我只能出手了。
而且你可以放心,只要我出手,你就抵挡不住!
“张相,你这么说了,老朽愿意帮忙,只是我一个人,怕是不行。再有这几千人,让他们相信朱家军的好意,怕也是不容易。你看能不能想点办法?”
“能,丁普郎麾下有不少彭党老卒,还有李普胜也在,老前辈愿意帮忙,那是最好不过了。”
张希孟立刻传令,让人去找丁普郎,去叫彭党的老兵,过来跟这帮人现身说法,好好讲道理。
随后张希孟又让人把郑遇春等人叫过来,让他们去宣讲朱家军的政策。
邹普胜干脆打起精神,都是彭党老兄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把道理讲清楚,让他们弃暗投明,老夫义不容辞。
邹普胜突然想到了什么,“张相,那日咱们谈话,你说要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以真心换真心,不该靠着神佛之说,愚弄百姓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
张希孟笑了笑,“确实!”
邹普胜用力颔首,“好,我就用你们的办法瞧瞧,到底是不是无往不利!”
邹普胜下去,朱家军这边精锐尽出,丁普郎一身硝烟,还带着血腥,只是匆匆换了件战袄,就去欧普祥的军中,随着他的,还有几百名彭党老兵。
这些老兵怀里都揣着田契,有的人在这次大战之中,还立了大功。回家之后,授田数量增加,还可以免去徭役,家里头没有劳力,由衙门派人,替你干活还有子女上学,父母养老。
种种优待,不一而足。
“你们大家伙好好思忖吧!瞧瞧朱家军比你们欧老爷强不强?”
面对几位彭党老人的担保,看着数百士兵手里盖着鲜红大印的田契,听着他们热情洋溢的介绍,这些袁州士兵心动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欧普祥会答应吗?
郑遇春笑道:“我知道弟兄们的担忧顾虑,但是我可以很明白告诉大家伙吴王是站在大家这边的!你们想要过得好,想要改变命运,也要有勇气站出来才行!这一步至关重要!”
这些人群当中,到底有人站了出来,默默伸出了巴掌,他的左手缺了一根小指头。
“这,这是欧老爷干儿子干的,他,他不是好人!”
有一个人带头,很快就有更多人站出来,果然如邹普胜所说的那样,在欧普祥的手下,也就仅仅比陈友谅好那么一点,偏偏他还自信十足,以为自己能靠着民心支持,跟朱元璋叫板,真是可笑不自量。
郑遇春笑道:“你们几十个人出来,跟着我,去见欧普祥,咱们听他怎么说!”
瞬间有上百士兵站出来,跟着郑遇春,气势汹汹,冲向了欧普祥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