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出现在度支部的签押房,刚进去,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疾如爆豆,快如狂风。这帮人旳水平之高,都让张希孟有些咋舌。
这丫头从哪弄来这么多铁算盘啊?
张相驾到,谁敢怠慢,连忙过来,将张希孟请到了旁边的隔间,江楠正穿着红色的官服,戴着梁冠,面对一堆账目,迅速圈圈点点,偶尔还标注几个字。
张希孟看在眼里,竟有些恍然这丫头穿着和自己差不多,除了腰上的带子,而且忙碌的模样,也有几分雷同。
宋濂那个老头非要说男女在一起做事不方便,这不也没有什么差别吗?
“江提举,忙吗?”
张希孟像是问候其他人一样,随口笑道。
江楠立刻抬头,瞧见了张希孟,忙问道:“张相有事?”
“嗯!我过来看看下属做事,有没有偷懒?”
江楠一听,急忙将几份清单送到了张希孟面前,“这里有王家案子的计算结果,刑部那边有十二万两的出入,主要是折价环节出的问题。另外还有杭州田亩商税的清理,以及历年盐税,关税的计算其余江北的田赋,军屯的收成,还有各地的商税,尚在计算之中不过这些都是从中书省和其他衙署转过来的账册,而且还只是一小部分,想要知道准确情况,必须要派人核查才行,我暂时也给不了结论。”
张希孟瞠目结舌,刚入手就算明白了这么多东西,这丫头简直神了!自己的工作效率和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他随手拿起清册,简单过目,能看得出来,算得很漂亮,并无差错,这就更离谱了。
“江提举,你是怎么算的,能不能分享经验?”
江楠一笑,“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我能算清楚这些,还要感谢王妃。”
“王妃?”
张希孟这才想起来,“我记得王妃私下里就帮主公算账,你替王妃做这事来的?”
江楠没有否认,这下子张希孟明白了,敢情人家是指甲盖儿长毛老手了。
他微微一笑,“我还怕你有压力,没法适应呢!现在看来是我过虑了对了,来尝尝这个,再不喝就凉了。”
张希孟终于想起了自己煮的奶茶,他递给了江楠,“茶叶加糖,双倍快乐,很适合脑力劳动,能愉悦心情,提高效率。”
江楠看着这一桶奶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位连吴王殿下都要尊位先生的当世夫子,竟然给下属送这个?怎么形容呢,难说,大约就是天后级女神当街撸串,大吃臭豆腐吧!
有点违和,还有点有趣!
“张相,你,你怎么想到的?”
张希孟道:“其实我给,也好一起做事。但是考虑到你的情况有点特别,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大家伙吃饭,我就先过来问问。既然第一次正式以同僚身份见面,又不能空手。我就随手弄了点奶茶放心,我的用料很干净卫生的。新鲜马奶,紫金山的百花蜜,极品西湖龙井,都是好东西!”
江楠翻了翻眼皮,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放在一起,就未必是好东西了。
但是她也不敢驳顶头上司的面子,只能取出一个竹筒,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轻轻抿了一口,还真别说,感觉不错!
甜腻的茶香,很能驱散疲惫烦躁,她迫不及待喝了几口,看账算账的糟烂心情,竟然去了不老少。
果然很适合脑力劳动,张相没有撒谎!
“堂堂丞相,怎么还会做饮品?”江楠笑呵呵问道。
张希孟绷起面孔,怎么怀疑我不务正业?
“你听过一句话没?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这句话是这么解释的吗?
还真是开了眼界,江楠连忙低头,又给自己续了大半杯,喝奶茶吧,张夫子的境界不是她这个俗人小女子能理解的。
张希孟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有些诧异,果然和女同事就是不那么方便。他索性把注意力放在了公务上面。
张希孟简单翻阅了一下有关王家案子的结果,他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
方才江楠提到了十二万两的出入,还真别说,的确存在。这里面主要是把三万亩的桑田,算成了农田,并且按照农田计价。
又有桑田要比农田贵不少,才会有这个价差。
“江提举,按照规定,咱们这边是严格限制出口的,一切以粮食为主。因此有些桑田需要铲掉,恢复农田。刑部这么算,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江楠微微一笑,放下了手里的竹筒杯子,笑呵呵道:“张相,桑田就是桑田,农田就是农田,如果认可了桑田变农田,下一步农田变回桑田,是不是也顺理成章了?”
张希孟自然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听江楠这么一说,立刻明白过来。
“你是说刑部那边想以农田入账,然后就不用改成桑田随后继续保留桑田获利?”
江楠道:“仅从账目上,我还不能确定,但是我相信事出反常,刑部难辞其咎!”
张希孟顿了顿,刑部李梦庚,可是滁州起就跟着朱元璋的老人,又是李善长的心腹,从户部调到刑部,也算是根基深厚,这样的人,不是江楠能对付的。
“行了,这件事你先交给我就是了。咱们还是说说你以后的执掌。”
江楠忙垂手侍立,很是认真。
张希孟想了想道:“度支部就是户部的前身,度量收入,支应花销,是两个职责。但是如今的度支局可不能喧宾夺主,你们的使命就是计算,如果遇到了问题,也不要自己做出判断,一切上报给我,万万不能自作主张,更不能随意泄露情况。”
江楠听着,突然道:“张相,那如果发现了贪赃枉法的行为,你会不会立刻处置?将犯官绳之以法?”
“不会!”
张希孟的回答让江楠大吃一惊,竟然愣住了,“张相,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就是我过来的用意,记住我的话,如果不能预先知道结果,就不要轻易展开调查。时刻记住,自己只是一个算盘,把账目算清楚,剩下的都不要过问。”
江楠眉头紧皱,她迟疑地抬起头,仿佛遇到了假冒的张希孟一般。
这还是那个人人敬仰的张夫子吗?
看着她满脸错愕,张希孟笑道:“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身份,但是身处官场,咱们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主公的官员。比如你的度支局,最根本的使命不是抓贪官污吏,虽然兼职也要做这些,但是度支部,都察院,包括拱卫司最重要的职责还是维持国朝运转,要让每一个衙门官署能够正常履行职责。”
江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张相,那,那遇到贪官污吏,也不闻不问吗?”
张希孟又笑了,“没有人是绝对的好人,没有哪个衙门能让所有人满意只要还能正常履行使命,就不要轻易破坏。因为一旦停下来,你也不知道会损失多少。只要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能够出手,果断明快,切除毒瘤!”
江楠更是气馁,甚至脸色微微发白,手指紧紧握着杯子,她沉声道:“张相,既然如此,还用度支局干什么?”
张希孟一笑,“你觉得清理毒瘤,就是一件小事譬如说这个王家,他们盘踞杭州一百多年,伺候元廷,手下有十万亩桑田和茶园,仰仗着他们活下去的桑农,丝绸织工,染色工,还有炒茶师傅,以至于贩运货物的商队,向海外出售商品的船队,还有那些为了帮助商贸畅通,设立起来的货站,当铺,钱庄,票号。再有酒楼,客栈,勾栏瓦肆”
张希孟一口气说了好大一串,江楠听得目瞪口呆,其实稍微想想,又能理解了,毕竟她们家就是一个中等商贾,这些事情不可能不知道。
“张相的意思,是这些人都仰赖王家活着,所以轻易碰不得?”
张希孟笑道“也不是碰不得咱们现在不就是把王家给铲除了吗!这就是时机恰当!”
“怎么说?”江楠好奇道。
“很简单,主公初入杭州,张士诚的势力被清理掉,王家想要腐蚀咱们的百官,但是还没有成功。在朝中没有多少人愿意保护他们,偏偏莪们手里又握着均田这柄神剑所谓百万漕工,完全可以让他们回乡种田,而且还是属于自己的田!这帮人乐得给自己做事,抛弃王家,更是轻而易举。上没有官员庇护,下不能裹挟百姓。偏偏又自己跳出来,撞在刀口上,这要是不死,天理难容啊!”
江楠愣了好久,忍不住低头喃喃道:“我还以为当了官,有了权,就能替百姓做主,当一个青天大老爷呢!敢情这事情还这么复杂!”
张希孟忍不住一笑,“没看出来,你还有当侠女的心!这是好事,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在官场上,尤其是在现在的位置上,可不能耍弄侠气,不许任性!”
江楠连连点头,“卑职知道了。”又过了会儿,江楠鼓起勇气,“张相,明天我能请一个时辰的假不?”
“请假?”
“嗯我,我想去菜市口。”
“什么?”张希孟惊呆了,“你去那干什么?明天可要杀王家全族啊!”
“我就是要去看看坏人伏法,伸张正义!”江楠咬着牙道。
这回轮到张希孟吃惊了,这丫头咋有点彪呼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