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在张士诚手下,也见惯了杀官,一刀砍死,能有什么稀奇的可是在朱元璋这里,面对这一口屠刀高举,罗贯中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这味儿不对啊!
就在他还沉吟思索的时候,张希孟已经站起来,到了朱元璋近前,也没避讳,直接道:“主公,要想重开乾坤,成就前无古人的大业,就必须拿出大魄力,大勇气才行!大元治下的臣官吏、读书人,咱们固然要拉拢重用,但是对于那些无可救药,且不愿意改变的,咱们就没有必要花心思,也不值得向他们妥协。对待这些人,就必须用铁腕,施重拳!当然了,主公麾下也需要人,斗胆建议主公,可以办学,自己培养!”
“自己培养?”老朱眼前一亮,他当然清楚,这段时间跟着张希孟读书,有多大的提高前面他就设想过,要让手下武将读书,提升眼界。如今要办学,培养官,貌似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自己培养的官,自然用起来更顺手!
其实像白敬恩这种程度的官,要拉拢他们,已经相当困难了必须给他们优待,准许官绅免税,恩荫子孙,尊奉孔孟道统,按照儒家治国。
总而言之,要保住他们的地位不失,才能换来他们的辅佐。
可问题是一旦答应了这些条件,朱元璋军中已经形成的观念要怎么办?
最重要的均田制度,还要不要坚持?
一旦妥协了,他们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老朱思忖少许,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感叹道:“先生所讲的确是至理名言,咱同意了,少不得要辛苦先生才是。”
张希孟笑道:“主公客气了,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愿意跟着元廷,一条路跑到黑,不思改变的,到底是少数。这事情并不难做要不然主公可以问问罗先生?”
一句话,把事情引导了罗贯中身上。
此时的老罗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难以自拔!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俩人要干什么?
办学?
培养官?
好大的口气!
历来起义,都是一群马上打天下的,夺了江山,然后把江山交给官治理。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王朝轮替,儒家士人永远都在台上的局面。
可若是按他们这么干,日后还有孔孟圣贤的位置吗?儒家教化,也要归皇帝说了算吗?
不对啊!
他怎么能是皇帝?
皇帝该是诚王殿下啊!
罗贯中用力甩头,可尽管如此,他也清楚知道一件事,朱元璋彰显出来的手段格局,心胸气度,远不是张士诚能比的。
这是个人物,非常厉害的人物!
只不过他们言谈之间,对待人的态度,还想着自己办学,培养人才却是远远不如诚王礼贤下士!
所以自己宁可跟着诚王,也绝不会帮着姓朱的。
而且天下的有识之士,也多半会跟自己和老师一样,投靠诚王这种当世明君姓朱的虽然志气不小,但必定会失败的,一定!
罗贯中重新打起了精神,稳住了心神。正巧,朱元璋笑道:“罗先生以为咱办学培养人才,这个主意如何?”
罗贯中沉吟一下,就笑道:“历代都有太学,便是元廷,也是如此,国家培养人才,为己所用,理所当然!”
张希孟笑道:“那若是以实务为主,置经学为次要位置呢?”
罗贯中大惊失色,急忙道:“德在才先,如何能不修德,只修才?窃以为如此作为,只会背离圣贤教化,不是明智之举!”
很显然,虽然历代都有官学,但学习的内容却不是历代皇帝能做主的,自然而然,培养出来的是什么人才,也就不言而喻了。
张希孟还想跟罗贯中多聊几句,看看这位的成色如何郭英从外面进来了。
“上位,先生,白敬恩已经送去了法场,四面八方的百姓都来了,人很多!”
朱元璋急忙问道:“怎么样?有人生事吗?”
毕竟白敬恩的官声还算不错,处斩他万一惹来百姓不满,爆发冲突,那就不好办了。
郭英挠了挠头,“上位,卑职觉得,觉得百姓似乎不是替白敬恩鸣不平,恰恰相反,是来报仇的!”
“报仇的?”
老朱也是一惊,不是说白敬恩的官声还算不错吗?
怎么有这么多百姓来找他算账?
难道这个好官也是假的?
老朱立刻来了兴趣,“先生,咱们去瞧瞧。”
张希孟答应,急忙跟着朱元璋去了。罗贯中也在后面跟着,还没到法场,就看到了人山人海一般的百姓,潮水似的涌来。
别看老罗陛下,动不动几十万大军,无边无际但是当他真正面对成千上万的人,脑袋一下子不够用了。
密密麻麻,跟蚁穴相仿,这个压力也太大了,罗贯中的后背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而被押解到了法场的白敬恩,此时竟然是万分诧异,完全想不明白。
惶恐之中,带着强烈的愤怒。
都是一群刁民!
和朱元璋他们一样,天生的反贼,一身的反骨!
本官励精图治,对你们那么好,你们竟然恩将仇报,果然是没有良心!
他愤怒了,白敬恩觉得自己宁死也要做大元朝的功臣,他一无所惧,甚至想要念一首正气歌!
“本官无愧天地,无愧良心!至正八年,滁州大旱,本官亲自开仓放粮,求雨十日,终于天降甘霖,救活了十万人!尔等要来杀本官,跟杀死父母,又有什么区别?说啊!”
白敬恩厉声狂吼,竟然也有些理直气壮。
可是他的质问,并没有得到百姓的谅解,恰恰相反,在人群当中,议论声更加响亮,大家伙怒气填胸,不停指点怒骂,眼睛里都能喷出火焰。
“果然是一群愚夫蠢妇,只能被人蛊惑,连好坏都分不清楚。本官无愧于心,你们想杀就杀,让本官面向大都方向即可!”
说完,白敬恩竟然打算挣扎着扭头,看着他的主子,好尽忠而死。
罗贯中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看着颇有豪情的白敬恩,竟然忍不住赞叹起来。
此人也是忠义之士啊!
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却是没法仗义执言,救他一命了。
就在罗贯中感叹之时,张希孟陪着朱元璋,已经到了刑场中间。
白敬恩鼓足勇气,破口大骂,“红贼,尔等欺天叛逆!不会有好下场!朝廷百万大军,不日南下,荡平尔等,为我报仇啊!”
他厉声大吼,仿佛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
张希孟依旧淡定,只是冷笑。
“主公,咱们请几个百姓上来,让他们畅所欲言,反正离着午时三刻还有好一会儿呢!”
朱元璋点头,不多一会儿,从人群当中,挤出来一个中年人,他十分干瘦,只是一张皮覆盖在骨头上。
可走上来气势汹汹,悲愤莫名!
“畜生!还敢吹嘘开粥厂,祈雨?锅里煮的是老百姓的血啊!”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向朱元璋磕头,哭着诉说起原委老朱听着,张希孟也听着,渐渐的,怒火中烧。而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白敬恩,居然变了颜色,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元末的水旱灾害就没消停过,滁州也不例外。
发生了旱灾之后,白敬恩倒也如他所说,开了粥厂,天天去寺庙祈雨老百姓最初还挺感激,可渐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明明是灾年,田租赋税应该少交、缓交,可滁州这边却是比往常要得更多,更早许多佃农承受不住,沦为流民。
他们到粥厂乞食,可粥厂只有上午开的那么一小会儿,除了少数青壮,老弱妇孺根本抢不到。
一个粥厂,每天都有人饿死,最多的时候,超过了三十人!
再到了后来,明明听说有粮食运进来,却也不见赈济,一场旱灾下来,滁州饿死了好几千人,乡下农村,都是新坟,有的一家几口,都被饿死了!
“上位,别被这个畜生骗了!他就是做面子活儿征税的,收田租的,是那些大户,还有,外面来的赈济粮食,也都落到了大户手里,他们不给老百姓发,就是想看着大家伙饿死,然后抢走大家伙的土地!”
“上位,没有人能给小人们做主了!”瘦小的中年人哭得泣不成声,“俺爹娘,还有俺的三个孩子全都饿死了!俺,俺不是人!为了活命,俺,俺跟一家换换了死孩子!俺该下地狱啊!”
这个人说到了这里,突然撕扯开衣襟,用手去抓嶙峋的骨头,没有几下,便是血肉模糊他如同癫狂,仿佛要把心掏出来!
朱元璋震惊之余,急忙让郭英制止。
从这个人开始,陆续有人站出来,有衙门的差役,有大户的家奴,还有许许多多的百姓什么官声不错,还不是大户说的!
真正的穷苦百姓,哪里有说话的资格?
还不是跟蒿草一样!
要不是见朱元璋真心替百姓办事,杀豪绅贪官,又要剿匪分田大家伙死也不敢说啊!
“上位,替我们报仇啊!”
“上位!杀了他!”
千夫所指,白敬恩已经摊在了那里,拼命摇头,却是汗如雨下。
朱元璋咬着牙齿,微微冷笑,“杀了他便宜了!把这个畜生的皮给咱剥了!看他还怎么欺世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