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得向达利征求意见,"他们说,"因为他很自然会大笑起来,而我们将要为此耗资足足一刻钟。
一天又一天,我大笑的毛病发作得更频繁了。从他们的眼神和低语,我明白我的状态开始让他们担心了。我觉得这件事同样很有趣,因为我了解我大笑的原因,我终于向他们解释:
一要是你们看到我所想象的东西,你们全会比我本人笑得更厉害。"
感到困惑,他们想了解得更多一点。
"想象一下吧,比如,一位相当可敬的人……"
"是的,讲下去…"
"现在请想象一只小小的猫头鹰,它的身子是图案化的,而它的头却是真的猫头鹰的头。你们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大家非常认真地尽力想象我刚向他们描述的情景。
"是的、是的,讲下去,…·。"
"那么,想象一下这只猎头鹰头上有一滩粪便,而这并非随便谁的粪便,它是我的粪便。"
大家等待着,谁也没笑。
一怎么,我讲完了,就是这件事啊!"
这回他们笑了,不过很微弱也很勉强。我很清楚他们这么做是出于礼貌。
"不,不,"我说,一你们并没像我这样看待此事;要不然你们会笑弯了腰,瘫倒在地上的。"
我笑弯了腰的一天早上,一辆汽车停在我的住宅前。保尔·艾吕雅和他的妻子走下来,长途旅行使他们非常疲乏,他们刚到瑞士拜访了列耐·克列维尔。他们很快就离开我们,到米拉玛尔旅馆去休息,他们约我们五点钟到这家旅馆见面。
我觉得加拉·文目雅的面孔显得十分聪慧,但是她似乎脾气不太好,仿佛不高兴到卡达凯斯来。
五点钟,我们这群人动身去找他们,我们全呆在法国梧桐树荫下的露天座位上。我喝了林法国的绿茵香酒,又犯了大笑的毛病。有人向似乎对此颇感兴趣的艾吕雅解释这种情况。显然,所有其他的人都克制着不向他说什么:
一等等,这没什么,你就会明白的。"
晚上,散步途中,我与艾吕雅的妻子加拉讨论了好几个严肃的问题。我严谨的推理令她吃惊,她向我承认,刚才在法国梧桐树下,她因我用发腊抹得油亮的头发,把我当成了一位讨厌的、无法忍受的家伙。这样的头发使我具有职业阿根廷探戈舞蹈演员的神态。事实上,马盥里时期留给我爱好华丽打扮的习惯。要是我在房间里经常裸体的话,那么一旦必须到乡村去时,我便会花上一个小时精心修饰自己,非常认真地粘头发,刮胡子。我穿上洁白的长裤、新颖的便鞋、丝绸的衬衫,戴上人造珍珠项链和手镯。晚上,我穿上由自己手绘的领口开得很低的灯笼袖丝绸衬衫,这使我完全具有了女人的神态。
我们散步归来的路上,我与艾吕雅谈着话,很快我就明白他是洛尔卡那类的诗人,一位非常伟大的诗人,而且也是一位最真正的诗人。我焦急地期待他对我赞美卡达凯斯的风景,但是他"还没看"它。随后我试图在他头上放只小猫头鹰,可我没看到它,接下来我又试图在洛尔卡头上放一只,但也没成功。我再试着用别的诗人做同样的事,不过笑声一直没出现。而对以往一直受此事有效影响的那一切人来说,情况也是同样的。终于,我想象出我的猫头鹰头在下方,粪便把它的头粘在人行道上。这使我笑得很厉害,我都走不动了,呆在那儿捧腹大笑。
我们陪送艾吕雅夫妇回到米拉玛尔旅馆,约好次日十一点在海滩相聚,一起去洗海水澡。
第二天早上,我在日出前就醒了,一种深深的痛苦使我喉咙发紧。想到我的朋友们,尤其是艾吕雅夫妇十一点会在海滩上,而出于礼貌我必须守时,要比平常早一个小时中断工作。这个念头让我恼火,它提前毁了我这个早晨。我很想使太阳停止运转,把它再抛回它出现的海中,以便无限期地撤离我预感到的那场战斗。
不过这是场什么样的战斗呢?这天早晨如同所有别的早晨一样阳光灿烂,或许唯一不同的,就是还有一种重大事件发生前的轻微宁静。家里的生活同往日一样,女仆来了,在用钥匙开厨房门的锁,渔夫盎利克的桨拍打着海水,一群母山羊和它们的那只公山羊从我窗下走过。这一天跟所有别的一天没什么两样。然而……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再也无法继续坐在画架前了。我试者戴上妹妹的项链,但没戴,这件首饰不适合洗澡戴,而我想成为文目雅夫妇眼中最爱打扮的人。为什么不蓬头散发赤身裸体呢?既然他们昨晚已看到过我粘的头发,那么他们今天晚上还要再看我这样吗?我想,他们来时,我要把手上的调色板放下来,脖子上挂一串珍珠项链,技散着头发。这么做,再配上我那阿拉伯人似的棕黑皮肤,会产生一种引人注目的效果。最终离开了画架,我动手把我最漂亮的衬衫乱七八糟地割破,让下摆不超过肚脐的位置。第一下,我在肩部撕了个大洞;第二下,胸部弄了个洞,露出我的汗毛;第三万,乳房上方开了个洞,展示我棕色的乳房。可领子呢?我应当做着它还是会上它?非此非彼,一剪子,我除掉了它。最后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是:我觉得游泳裤太多体育运动的味道了,无法与我制作的具有异国情调的社交取协调起来。我把它翻过来,露出它的白棉布里子,由于腰部的氧化作用,白色的里子染上了一些铁锈色斑点,显得脏兮兮的。我能用别的来点缀这个不得不接受的浴装的主题吗?可这只不过是开始,我耗掉了汗毛,但由于我没有在马德里的优雅女人腋下看到的那种理想的蓝味,我拿了点洗衣物用的蓝色,把它与香粉混在一起,涂在腋下了。有很短一阵子,这非常漂亮,可最后汗水使这种化妆品顺着我的身体流淌成一条又一条益微微的痕迹。我擦着腋窝,想把它们洗掉,我看到皮肤变成了暗玫瑰色。这并不比蓝色好多少。于是我明白了需要红色。这之前,我汗毛对微微割破一点皮肤,右腋出现了一小块凝固的血迹。我用吉列赖刀很贴近地重新刮着,结果两个腋窝很快就鲜血淋淋了。我只好等血凝固起来,我故意使到处都有点儿血迹,这在我膝盖上造成了一种十分美妙的效果,我不禁饶有兴致地再弄出个小伤o,来完成这种效果。多么迷人的工作啊!可还没完呢,我又在耳后插上一朵红色天竺葵。现在我该洒点儿香水了。我的古龙香水让我恶心。那用什么呢?坐在他那只画凳上,萨尔瓦多·达利开始陷入沉思。啊,如果他能洒上每天清晨走过他官下的公山羊的气味,那该多妙!注意,达利刚刚突然站起来,脑海里已有了个天才的想法……
我刚发现了我的香水!我点着抗腐蚀版画用的炉子,用水煮开鱼胶。我知道住宅后放着好几袋母山羊粪,它的气味只能使我得到一半满足,我跑到房后,抓了一把粪,回来把它投到开水里。然后用一支画笔搅拌我的混合剂。一会儿,鱼的气味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母山羊的气味,可我知道,只要耐心点儿,这种混合剂将是完美的,特别是如果我再把一瓶核蛇油倒几滴进去的话。啊,真是奇迹!这恰恰就是公山羊的气味。让它冷却后,我便获得一种青状物,我把它擦在身上。我准备停当了。
为谁准备的?我走近朝向海滩的窗户。她已经在那儿了啊!她是谁?请别打断我!我说她已经在那儿了,而这就应该让你们满意了。加拉,艾吕雅的妻子。就是她!加露棋卡·何地维瓦!我刚辨认出她裸露的背。她的身体有儿童般的体质,她的肩脚和腰部肌肉有青春期那种略显不自然的强健张力。相反,背部的凹陷处却是非常女性化的,与富于活力的躯干优美地结合起来,并自豪地展示出十分美妙的臀部,这使她的细腰更加令人着迷了。
我怎么能同她度过昨天整整一个下午而又不了解她呢?而又什么都没猜到呢?我刚才制造那不可思议的婚礼装束,正是为了她!我在身上抹母山羊粪并弄伤了腋窝,也正是为了她!既然看到她在海滩上,我就再不敢这么出现了。照着镜子,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萨尔瓦多,你像个野蛮人,这让人厌恶。"
我脱去衣服,极细心地冲洗起来,要使自己摆脱掉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只保留了珍珠项链和减掉一半的天竺葵。
我走向海滩跟朋友们相会,可在我正要向加拉问好时,一阵大笑使我浑身乱颤,我感到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了。每回她跟我讲话,我想回答时,这个毛病就会重新发作。那些持忍受态度的朋友似乎在估计:
"果然不出所料,我们要为此把这新的一天全浪费掉了。"
于是,他们愤怒地向水中抛石子,来打发时光。布努埃尔尤为沮丧,因为他来卡达凯斯是想跟我一起搞个新电影脚本,而我却越来越把精力花在克制疯狂上,我的各种考虑、思想和关怀都集中在加拉身上。由于无法跟她讲话,我极为周到地照顾她,给她拿来坐垫和一杯水,把她安排在能饱览风景的地方。要是我能做到,我就会为她脱一千次鞋、穿一千次鞋。要是在散步途中我能摸她的手,哪怕只摸一秒,我的所有神经就会颤抖起来,我就会听到四周落下一阵绿色的水果雨来,仿佛我没触摸她的手,却过早摇晃了我的仍很纤细的欲望之树。加拉,凭着她那世上无双的直觉,明白了我全部"细小反应"的含义,她看到的就是我发狂地爱上了她。我清楚地感到她的好奇心在增长,而这种好奇心的指向是毫不含糊的。她看出我是个半病的天才,能体现出一种巨大的道德勇气。而由于她渴望成为了不起的人,渴望有关于她的神话,她开始认为我是唯一能替她创造出这种神话的人。
我的画〈郁的游戏》开始深深吸引着我的朋友们。溅满粪便的短裤是用极为得意的写实手法描绘的,使得所有人都在暗自思忖我食粪还是不食粪。我染上这种讨厌毛病的可能性,终于使他们得了一种会恶化的真正疾病。决定结束这个疑问的人是加拉。她向我宣布打算跟我谈一件相当严肃的问题,请我同意与她交谈一次。我成功地做到了不笑出来,回答她这并不取决于我,要是她讲话时我突然笑起来,那也不妨碍我认真听她讲话和严肃地回答她。加拉忧虑的声调差点儿又让我再次大笑起来,我只好尽力克制它。约会定在第二天晚上,我将到旅馆找她,然后我们到悬崖处散步。我吻了她的手,离开了她。
她几乎还没转过身去,我就捧腹大笑起来,结果我被迫坐在门口,等这次发作过去。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卡米尔·戈曼和他的妻子,他们已注意我一会儿了,停下来跟我谈话。
"你要当心,"他对我说,"一些时候以来,你太神经质了,你工作得太多了。"
第二天,我去找加拉,我们动身到那像行星般忧郁的卡亚尔悬崖散步。我等着加拉开始预定的谈话,可无疑她感到为难,不知如何启齿。我必须用暗示帮她一下。她感激地接受了,同时使我明白她根本无需我的帮助。下面大致就是我们的谈话的情况:
"要谈的就是你这幅题为《阴郁的游戏》的画。"
她沉默了一会儿,使我有足够的时间抢在她前面讲话和进行猜测。我差点儿就要回答了,可我还是宁愿等待,以防还有另一些事物。
"这是件很重要的作品,"续说下去,"正是为这,所有朋友,我和保尔,我们都想了解你画中的某些因素到底配合着什么,你似乎赋予它们特殊的重要性。要是这些东西鼓合着你的存在,那我就与你有根本的分歧了,因为我觉得对我的生活来说这是可怕的。不过这只涉及你自己的生活,而我的生活不该同它混在一起。相反,要是你为了你认为是天才的一种怪换的利益,想利用你的各种形象传播信仰的热忱,那么照我们的看法,这可能会大大削弱你的作品,把它缩减成仅仅是种精神病理学文献。"
我想用谎话回答她。如果我向她承认我像超现实主义团体的朋友们相信的那样是位食粪者,这就会使我在他们眼中显得更与众不同、更有趣。然而加拉如此清楚明确的口吻、她绷紧的面部表情、她高傲的绝对诚实,迫使我说真话。
"我向你发誓,我不是食粪者,我同你一样讨厌这类精神失常的表现。可我认为那些涉及到粪便的因素是令人恐怖的,同班或我对练姓的恐惧是一样的。"
我等待加拉听到我的回答会流露出宽慰的情绪,可她仍保持着一种优惠的神态,仿佛这还只是伤及她那如此优美的黄褐色皮肤表面的另一个问题。我差点儿跟她说:一那么你呢?怎么回事?有什么人们不再谈起的吗?可我沉默了。这如此不真实的,如此同我的肉体接近的肉体,妨碍我讲话。脸上那种体弱多病的美并不是这个身体上唯一优雅的地方。我注视着地挺胸的身姿,这是那胜利女神似的步伐造成的,怀着已有几分审美性幽默的心情思忖着:"那些胜利同样也有因心情恶劣而变得忧郁的面孔,不应当碰它。"然而我要碰她,我要在加拉用手拉住我的手时,按住她的腰。这是大笑的时刻,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比以往更厉害,在这种时刻,这笑声会使她分外恼火。可加拉并没感到这笑声伤害了她,反而因此得意洋洋。她以超人的努力,更用劲地握住我的手,而不是像每一位别的女人可能做的那样轻蔑地让它耷拉下去。她通灵的直觉使她能了解我笑声中的确切含义,可别人对此却难以理解。我的笑与大家的笑不同,它不是"快活的"。它也不是怀疑的或轻佻的,而是狂热的、灾难的、深渊的和恐怖的。但所有笑中最恐怖、最灾难性的笑,就是我刚才抛在她脚下让她听到的笑。
"我的小宝贝",她说,"我们再不分开了。"
她将成为我的前行者格拉狄瓦国,我的胜利,我的妻子。但为此,她必须治愈我。多亏了她的爱情不可征服和不可思议的威力,她才治愈了我,这爱情的思想深度和实际灵巧胜过了那些最为雄心勃勃的精神分析法。我们最初的关系,以一种永久的病态不正常和一些明显的精神病理学征兆为标志。我的笑从欣快的变成了令人难以忍受和使人发怒的,它跟歇斯底里的状态很接近,连我都开始不安起来,尽管我仍为这些大笑感到得意。我变得幼稚的情况更加强着如下事实:我觉得加拉就是我虚假的记忆中被我称为加露棋卡的那位小姑娘,加露棋卡也就是加拉的爱称。眩晕的幻觉重又出现,但显得更加鲜明强烈。在我们多次远游克鲁斯海呷的悬崖峭壁期间,我无情地强求加拉跟我一起爬上所有最危险也是最高的悬崖。从我这方面说,向上攀登包含着一些明显的犯罪意图,特别是在我们终于到达一处巨大的玫瑰色花岗岩的那天,这块巨大花岗岩的顶峰倾斜着,仿佛是飞翔在深渊上的雄鹰展开的双翼。从鹰上下来时,我想到把一些大花岗岩块推到虚空中去,它们像瀑布似的落入了海里。我怕把加拉当成一块岩石推下去,不得不离开这个始终让我感到危险和极度刺激的地方,要不然我是决不会厌倦这种游戏的,我对杜丽塔的那种仇恨,开始在我心中产生作用。加拉终于暗中破坏和毁掉了我的孤独,而我却对她横加指责,反复跟她说她妨碍了我的工作,她对我的影响使我丧失了个性。此外,我认为她伤害了我,于是如同突然被恐惧扼住脖子,我对她说:
"尤其不要伤害我!我也决不会伤害你!我们应当从不伤害对方。"
接着我向她建议,到大家认为是卡凯达斯最令人赞叹的风景之一去散步。
我们来到这处观赏风景的最佳地点。读者们,我想用它来给你们标明一个时期。请像我这样凝视这处风景吧!凝视这一我们散步的最高场所、这一我们生活的最高场所吧!攀登是艰苦的,我们都很疲劳。这一章已进入后半部,我们应该休息一会儿,然后用熟悉路线的人的从容步伐,沿着最悲哀的那些小路走下去。在我们身体休息时,请允许我讲述一个我从奶妈露西姬那儿听到的故事,来使你们的心灵激动不安吧!通过它,你们不仅会认识少女时代的加拉,而且也会从国王身上认识我本人。下面就是这个故事,题目是我为你们加的。
糖鼻子蜡人
从前有一位国王,他的爱很古怪。每天,王国中三位最美丽的少女,应邀来浇灌他花园里的石竹,从城楼上,他视察她们好几个小时,挑选其中一位少女到国王的床上过夜。这张床的四周点燃着最珍贵的香料,这位被选中的少女穿着华丽的长裙,戴着最美的珠宝首饰,她躺在国王身边,应当整夜睡着或装作睡着,国王并不碰她,仅仅满足于注视她。到了黎明,他军刀一挥,砍掉她的头。
国王向三位少女中的一位打招呼,这就表明了他的选择。他从城楼的围墙探出身来,对这位少女提出永远不变的同样的问题:
饿的花园里有多少石竹片
这位少女就这样明白了他的选择,同时也明白了死亡判决落到了她身上,她应该不变地、调皮地回答:
"天空中有多少星星?"
这么做过后,国王就离开了,而这位少女则跑回父母家中,把她可怕的婚礼告诉他们,并穿上最华丽的服装。许多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国王选中王国里一位最美丽也最聪明的女子做他的未婚妻。她非常聪明,一旦国王提出问题并得到预期的回答后,她立刻就回到家里,照她本人的形象,制作了一个蜡人,她在这个蜡人上粘了个糖做的鼻子。她来到亮着无数蜡烛的新房,趁新郎国王没来,巧妙地把这个糖鼻子蜡人放到豪华的被子下面,她自己躲到了床下。国王来了,开始脱得一丝不挂,躺在假人旁边,他像往常一样,整夜凝视着它。到了黎明,他救出佩剑,从蜡人肩上砍掉它的头。这一下太有力了,使糖鼻子掉下来,弹到了国王的嘴里,它的甜味使国王大吃一惊;嚼着它,国王后悔地喊道:
生中的甜蜜,死里的甜蜜,若导认识你,怎让你死去!
这位狡黠的美女听到了一切,趁机出来,向国王揭开她的计策。犯罪的错误得到了纠正,他娶了她。
这一故事的阐释
现在让我们借助我们自己的精神分析法,通过探究来阐释这个故事吧。我们从这一系统中的普遍因素开始:这就是蜡人。蜡,由于它那富于特色的苍白颜色,是最适合仿造活人的材料,而这是用最令人痛苦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进行的。出于不同的原因(不仅是由于与蜜同质),它并不令人反感,人们甚至感到它很甜蜜。它没有异电性。蜡在受热过程中熔化,而别的可塑生材料,如粘土之类,通热则易于变干变硬。除了蜡所召唤来的死者是甜蜜的、决不令人反感的这一点以外,这种液化跟尸体的腐烂是相同的。处在我各种假设的使人头昏目眩的大斜坡上,有必要想象一下被替代死者气味的点燃的蜡味撩拨起来的恋尸之情。烧光了的大蜡烛,既无汗水,也无生命的怪味,它同死者的真正气味混合在一起,并为死者提供了一种热烈的迷失方向的短暂假象。因而我觉得蜡以其对死者的理想化再现,阻止了我们向跟"堕落者欲望"共存的食粪性幻影让步,适于为恋尸的冲动和渴望准备一条捷径。
为了回到我们的故事上来,我们将观察到国王的恋尸感情导致他先让一种适于展开和促进他"未满足的爱情"的仪式出现,然后他再挥动那最后的一剑。事实上,牺牲者应当整夜处于一动不动的状态中,她应该睡着,或是假装睡着,一句话,就是应当装死。国王的古怪念头,进一步要求她穿上最迷人的长裙,像死者一样安息在"床单"上,蜡烛要把一切照亮,像为死者一样。神经官能症似的开端显然别无其他目的,只是要用一系列有关死亡的幽灵,把他的不正常病状理想化地展示出来。国王想象着他的牺牲者死了,这恰恰是在达到最高潮的那一刻之前,到了那一刻,处于最终实现他欲望的情况下,他真正用剑杀死了他一夜的配偶。而这达到最高潮的事件终于满足了他的乐趣,在他失常的状况下,这一乐趣必定配合着他射精的那一瞬间。
正是在这个时刻,这个故事让我们明白了狡黠美女的表现同现代最精通精神分析法的行家的表现是一样的。她实现了一种近似魔法的置换,从而肯定治愈了她的丈夫。蜡人作为死者中最真实、最美丽的女人出现在国王面前。这个假像是完美的,也可以说是超验的。要是鼻子仅仅是掉下来,它很可能只在国王的心灵中掀起悔恨之情。可实际上,作为潜意识的食粪恋尸吃人魔,他仅仅寻求品尝死者的秘密滋味,但他的各种抑制妨碍以别种方式实现这一点,他只能通过人为的不自然方式,也就是通过错人的假眼和阴森的环境来实现它。带糖味的鼻子只能令他吃惊,只能深深地骗了他并让他觉得非同寻常。这位国王想吃尸体,但他没尝到自己期待的那种味道,却碰到了糖。这就足够治愈他了。他不再想吃尸体了。在我的故事中,精另外还发挥着更微妙的作用。如果国王感到失望,那这只不过是半失望,首先因为涉及的是糖,其次因为在这一瞬间,国王得到了乐趣,这种乐趣立即就使现实恢复了。糖的味道替那想从死过渡到生的渴望搭了座"桥",国王全部淫荡好包的射精都固定在生的这一瞬间;生的这一瞬间,以预料不到的方式,取代了死的那一瞬间。
生中的甜蜜,死里的甜蜜,若早认识你,怎让你死去!
国王后悔杀了人,从而证实了狡黠美女的预见。
就是这样,又一次一下子实现了神话,实现了我思想的、美学的和生活的主题:死亡和复活!糖鼻子蜡人只是从颠狂中诞生的那些"客体生命"之一,它是由一位女人的热情创造的,这女人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格拉狄瓦,或者就是加拉,她们用这些客体生命使疯子的敏锐清醒突然从心理的黑暗中涌现出来。
我的疯狂和我的清醒的最大难题,就是我虚假记忆中的加露棋卡(她是空幻的,并多次死在我对绝对孤独的渴望之中)和真实的加拉(她的实体性在我当时的失常状态中显得难以实现)之间的界限问题。在我奶妈的这个故事中,这些界限是装扮成一种真正"超现实主义的物品",摆在了蜡人结束、糖鼻子开始的地方,并由詹森的《妄想与梦》中的人物佐埃·贝特朗囫提了出来。全部困难、全部进退两难的窘境,恰恰在于如何确定这些界限。
既然我的读者已了解这个故事以及对它做的精神分析的阐释,那么就该重返我们的道路和重建我本人的病例与国王的病例间的对照了。我和加拉的故事的续篇将会得到阐明。你们全都了解,我本人也是个国王。在我全部的童年,我一直装扮成国王生活着。我的青春期只不过是用绝对的君主专制政体意识来证实和发展我的精神。我同样决定我爱的形象应当装成在睡觉。每当这个形象试图动一动时,我都向她喊到:"死过去广而这无形的虚幻形象也就"装死"了。仅有少数几次,加露棋卡的形象具体化了(例如,化身为杜丽塔),这种奇遇有可能走错方向。危险包围着我,我就要犯罪了。恰似故事中的国王,我反常地喜欢尽可能久地延长那令人不安的等待,这种等待包含着"未满足的爱情"的伟大神话中全部折磨人的精神上的满足。我也……
可这个夏天,我明白了它!现在化身为加拉的加露棋卡的再生的形象,不再服从一个简单的专横命令,躺在我脚下"装死"了。我即将接受我生活中的大考验--爱情的考验。而我的爱情、一位半疯者的爱情,不可能像别人的爱情。牺牲的时刻越临近,我就越怕想它。有时候,离开站在米拉玛尔旅馆门口的加拉,我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这太可怕了,"我思忖着,"这太可怕了!不过为什么?你把你的生命花在渴望那发生的事情上,再者,这就是她。既然那时刻临近了,达利,你会怕死的。我大笑的毛病和歇斯底里的毛病变得更加强烈,我的精神获得了符合防御机制的柔顺和灵活。用各种躲避和"卡皮亚",我正跟我生活的中心难题斗着。我的欲望这头公牛将不时站在我前面,催促我去杀死它或被它杀死。
加拉开始重复地影射会在我们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的"某种事情",某种对我们的关系很重要很关键的事情。可她能考虑我的神经状态吗?它不但远没恢复正常,相反却以疯狂的所有最鲜艳装饰来炫耀。此外,我的状态感染了她,同时也损害了她的平衡。我们漫步走在油橄榄林里,一句话也不说,共同陷入沉思之中。我们走了很久,也没能制服我们受压抑的、被激怒的感情。人不会如其所欲地那样耗尽精神。只要那些本能一直痛苦难耐地得不到满足,那么肉体和灵魂都不会有休战的时候。这些散步是两个疯子飘泊不定的写照。有时,我扑在地上狂热地亲吻加拉的鞋子。在这一刻,为我的悔恨采取了这种精神错乱的形式,我的灵魂中刚发生了什么事?一天夜里,我们正在散步,她吐了两次,痛苦地抽搐着,这是曾在她青春期压垮她的一场长久的心理疾病的后遗症。正是在这时,我画了《欲望的调节》。在这幅画中,那些狮子吓人的头代表了各种欲望。加拉对我说:
"不久你就会知道我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在借助一些可怕的形象,尽力提前习惯那显示的启示对,我想这不会同我那些狮子头有多大差别。在加拉身边,我从不坚持要她匆忙吐露爱情,相反,我等着,仿佛那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判定,一旦命运决定了,我们就再也不能从它面前后返一步。在我一生中,我还没做过爱。我觉得这种行为有种跟我的体力不相称的令人受不了的粗暴性质··"这与我无关"。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向加拉重复说:
"尤其重要的是,我们商定从不伤害对方!"
到了九月份,超现实主义团体的所有朋友都已重返巴黎了。艾吕难也回到了巴黎。于是只有加拉独自留在卡达凯斯。每一次新相会仿佛都在对我们说:"该结束了。一狩猎期开始了.回荡在山间的断断续续的枪声不时打断我们的散步。继八月宁静明洁的天空之后,出现的是遍布着秋天一块块正在成熟的云彩的黄昏。我们热情的葡萄收获季节来临了。加拉坐在一处干燥的石墙上,吃着紫葡萄。每吃一粒,她就变得更美了。葡萄园变温和了,我觉得加拉的身体像是用金闪闪的好香葡萄颜色做成的"肌肤的天空"。明天呢?我们不断地想到它。拿给她几串葡萄,我让她挑选:白的或是紫的。
决定的那天,她穿了白色的衣服,一件非常薄的连衣裙,这使我在小路上一看到她在我面前,就开始打哆嗦。风很大,我便趁机改变了我们的路线,把加拉带到面对大海的地方,在不受风吹的岩石处凿出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来,这是卡达凯斯一处最荒凉的地方,九月给我们在这儿添加了一弯银色的新月,它高悬在我们头上。一种哭泣的欲望堵在我们的喉咙里。可我们并不想哭出来,我们想结束。加拉脸上露出一种坚决的神情。我用胳膊抱住她:
你想让我做什么?
她感情激动,说不出话来。她试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成功。泪流在她的脸颊上。我多次坚持着。于是,她张开口,用儿童的细微噪音向我说:
"要是你不想闭口不谈它,那么你再不要跟谁说了。"
我吻着她微微开启的双唇。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地深情拥吻过,我没注意到人们能这么做。所有我色情的"帕西发尔",受到我长久被束缚的肉体欲望的冲击,突然一下子觉醒了。我们牙齿碰撞、舌头交缠的这一初吻,仅仅是促使我们咬啮和吞食自身骨肉的那种饥饿的开端。这时,我吃了这张嘴上的血,它已跟我嘴上的血混合在一起了。我消失在这无限的吻中,它像令人眩晕的深渊一般在我下面展开来,我想过把我的各种罪全抛入这个深渊,我现在感到准备好了让它吞没我……
我扯着加拉的头发,使她的头仰起来,并歇斯底里地命令她:
"现在告诉我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吧。但要看着我的眼睛,用能使我们两人最丢脸的、最露骨、最猥亵的词句慢慢跟我讲这件事?"
我打算利用这一揭示的所有细节,打算睁大双眼看得更清楚,更好地感觉到要死于欲望。而这时加拉的面孔上闪耀着最美的表情,人的面孔上从不可能具有这样的表情,加拉使我明白了我们什么都躲不开。我的爱欲激情此时达到精神错乱的地步,我再次重复着: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她的面部表情改变了,变得严厉和专横。
"我希望你使我断气。"
世上什么解释都无法改变这一呼唤的意义,它准确地说出了所要说出的东西。
"你会这么做吗?"她又问了一次。
她傲慢的声音已透露出她的怀疑,我怕让相信我所有疯狂举动和勇气的加拉失望,骄傲地镇定下来。我把她紧抱在怀中,庄严地回答:"当然会。"而内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重复着:"不,我不会杀死她的广于是我重又发狂地拥抱亲吻她。多亏了我温柔的行善,这一犹大的吻使加拉又复苏了并拯救了我的灵魂。加拉开始细致向我解释她这种欲望是因何产生和如何产生的。可她越向我解释,我就越感到怀疑重新出现了。我思忖着:"我终不会做她要我做的事环去杀她,这可还没谈妥啊!飞何道德秩序的顾忌都无法阻止我这么干。我们在这点上是极为一致的,而且这一罪行很容易伪装成自杀,特别是如果加拉想到给我留下一封信,把她想死的想法显示出来的话。她现在描述着从童年时代起就折磨她的对"死亡时刻"的恐惧心理。她希望这件事干净利落地发生,不感到最后时刻的害怕。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我把她从托莱多大教堂的钟楼顶上抛下去呢?由马德里时代一位最美丽的女友陪同着,我曾登上那儿,当时我就这么想过一次了。可加拉不欣赏这种想法,她担心在长久的跌落过程中会非常惊慌。另外,我怎么辩解我跟她一起在那上面的情况呢?我也不欣赏服毒这种过于简单的办法,我总是要回到我那涉及深渊的坏事上来。我有一刻梦想到非洲,我觉得它的环境特别适于这类罪行,但我也放弃了这个想法。那边太热了!因而我放弃探求我的各种谋杀计划,把注意力转到加拉身上。她想在生命中意外而又幸福的一刻被杀死的欲望,并不像人们可能认为的那样,是出于一种浪漫的奇想。一开始,我就了解,同上述看法相反,这对她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她的狂热不应让人对这个主题有任何怀疑。加拉的想法就是她精神生活的理由本身。她独自一人就能揭开她的决定中的那些真实理由。尽管得到她的允许,我仍拒绝揭开她存在的隐密。在这本书中,将只有一个唯一的活人解剖模型,而这就是我。我这么做,既非出于性虐待狂,也非出于受虐待狂,而是出于自恋。
我刚看到加拉当我面被活活地剥掉皮。我只觉得她更美、更高傲、更神气十足了。我再次对自己重复着:"她必定有道理,还不能说我不会去这么干。"
九月使酒变得更加醇厚,使五月的月亮更加明亮;九月的月夜使我情味消尽的暮年之春平添醋意……受到卡达凯斯钟楼的庇护,我青春期的痛苦在我心灵的新石头上刻下了以下的词句:"利用她、杀掉她……"我想到了她把爱传授给我,我想到了此后我又会如我一直希望的那样,重又是孤单一人。她希望这样。她希望这样并要求我这样。然而。我的热情并非没一点毛病的。"达利,那你怎么办?有人把犯罪当礼物送给你,可你竟不再想犯罪了。
加拉,这童话中的狡黠美女,用她吐露爱情的军刀,敏捷地一下子就砍下了从童年时代起就守在我孤独的床上的蜡人的头,而那死的鼻子刚弹入我初吻的狂乱的糖中!加拉使我摆脱了犯罪并治愈了我的疯狂。谢谢!我要爱你。我将娶你。
仿佛中了魔法,我歇斯底里的症状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我重又能控制我的微笑、大笑和各种动作了。新的健康像一朵著被那样在我头脑中生长起来。陪伴加拉到资格拉斯车站乘火车回巴黎后,我磨擦着双手,欢呼道:
"终于独自一人了。"
因为如果说我童年那些致命的眩晕得到了治愈,那么要治愈我对孤独的渴望,则尚需一些时间。
"加拉,你是现实的。"
在把她同我那些虚假爱情的理想化形象相比较时,我经常想到这句话,她是个有血有肉的造物。我拚命嗅着一件保留了一点她气味的毛料游泳衣。我想了解活生生的真实的她,可我也需要不时独自一人生活。我觉得这新的孤独比以前的孤独更真实,因而我也就更加爱她了。一个月内,我把自己关在资格拉斯我的画室里,又过起那修道般的生活。我完成了保尔·艾吕雅的肖像和两幅大油画,这两幅大画中有一幅变得极为著名了。它表现一个蜡般苍白的大头,面额是玫瑰色的、眉毛很长。巨大的鼻子紧贴在地上。一只蚱蜢代替了它的嘴,这只锌锰腐烂的肚子上爬满着蚂蚁。这个头的下部是用1900年风格的装饰画形象来表现的。这幅画的题目是《大手淫者》。
我把完成了的作品交给费格拉斯一位细木工,他照我的要求,非常认真地把它们包装好。这个人肯定要记录在我那些无名牺牲者的名册上。我动身去巴黎,我的展览将从11月20日到12月5日在巴黎的戈曼画廊举行。一到巴黎,我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加拉买些花。我进了一家花店,要它最好的花。有人向我推荐红玫瑰。一只花瓶中插着一大束红玫瑰。用手指指点着它,我打听价钱。
"先生,三法郎。
"你给我弄十束同样的花。
店员似乎被这个要求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能否有这么多同样大的花束。可我坚持着,于是在我给加拉写卡片时,他迅速地盘算了一下。付款时,我看到收据上写着三千法郎。我手头没这么多钱,便请他向我解释这价格的奥秘。我指点过的那束花由一百朵玫瑰组成,而一朵就要三法即可我以为一束三法郎。
"那么给我二百五十法郎的花吧。"
我身边一分钱都没有了。整个上午我在街上荡着。中午我喝了两杯法国绿茵香酒。午饭后,我来到戈曼画廊,我在这儿碰见了保尔·艾吕雅,他告诉我加拉在等我,她感到奇怪,我竟然没跟她约定个时间见面。实际上,我打算拖延几天,单独享受等待的那种令人舒服的乐趣。晚上,我终于去拜访加拉并呆下来用晚餐。加拉只有一小会儿流露出气愤的情绪,我们一起吃饭,面前摆着一排几乎难以让人相信的最不同的酒瓶。在马德里喝过的酒开始在我味觉器官的坟墓中站起来,仿佛是拉撒路的干尸,我命令它:"前进。"而它就前进了,令大家感到害怕。这一复活使我恢复了口才。我向干尸说:"讲话广而它就讲话了。这是一种发现,它证实了我绝非一个傻瓜,不单只会画那些画。我也懂得讲话,而加拉怀着忠诚坚定的狂热态度,负起了说服超现实主义朋友们的责任,让他们相信我同样能写一些哲学深度超过团体成员全部设想的文章。实际上,她在卡达凯斯就收集了一些混乱而又费解的文章,她成功地赋予了它们一种便于传播的"形式"。这些笔记已经相当成熟了,我修改它们,把它们融入一册理论和诗的文集中,这本文集应当用《有形的女人》的题目问世。加拉显然就是我第一本书中的"有形的女人"。将在其中阐明的那些观点,就是我用来刺向不信任我的、甚至有时是敌视我的超现实主义团体心脏的最初武器。为了让我的观点至少能受到朋友中对我最有好感的那些人的注意,加拉必定也进行了别的战斗。所有的人已经下意识地猜到我用他们特有的武器(但更可怕、更锐利)毁灭他们的革命尝试。从1929年这一年起,我已在反抗由战后的这些艺术爱好者的焦虑所引发的"全面革命"。在怀着跟他们相同的激情投入那些最具破坏性和最为疯狂的思辨中的同时,我已经以怀疑论者不择手段的方式为永恒传统将临的一个历史阶段准备好了结构的基础。我觉得超现实主义者们是仅有的这样一些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团体,它的种种手段有助于我的活动。照我看来,他们的领袖安德烈·布列东的那显而易见的领袖作用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至于我,我将试着去统治,不过我的影响将是看不见的,机会主义的和反常的。在这期间,我意识到我的位置和我的各种弱点;我也意识到我的朋友们的各种缺陷和各种才能,这是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摆出一副公理在身的样子:"要是你决心为你自己的胜利而战,那你就要毫不留情地毁掉那些与你最相似的人。整个无个性的同盟。整个共同意味着埋葬掉你的那一切。你去把集体当作经验来享用吧,然后再打,使劲地打吧!只剩下独自一人。"
我只剩下独自一人,不过经常有加拉陪伴。我的爱情使我傲慢而又大度。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开战的计划。我觉得它们一下子提前成熟了。恰恰在我在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首次展览开幕前两天,我决定同加拉一起去蜜月旅行。这样一来,我甚至无法看到我这次首展作品悬挂起来的情景。我甚至得承认,在旅行期间,我和加拉,我们是那么关注我们的身体,我们几乎没有一点时间考虑我的展览(它已经成为"我们的"展览了)。我们真纯温柔的爱情展开在巴塞罗那,接着在附近的一处海水浴疗养地斯蒂热丝,在地中海冬日的阳光下,它荒凉的海滩闪闪发光。
一个月以来,我没给父母写过一行字,于是每天早晨我心中就有种轻微的负罪感。我也向加拉说:
这不能永远持续下去。你知道我应当独自一人生活。
加拉把我留在费格拉斯,她回巴黎去了。在熟悉的餐厅里,起了一场风暴。一场我朝着微微抱怨的父亲挥舞着闪电投枪的风暴,他因我对父母的态度日益傲慢而感到悲伤。我们谈到了钱。事实上,我同戈曼画廊签订了一份两年的合同,而我就连这份合同的期限都记不住。父亲让我试着把它找出来,我回答这不忙,能慢慢来,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太忙了。我也补充说,我花光了戈曼预付给我的所有钱,这令全家感到震惊。于是我在口袋里摸索着,把它们翻过来,从中一张张地抽出团得几乎不能用了的一些钞票。我把所有占地方的小额硬币都扔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了。最后,我在桌上整齐排列出旅行剩下来的三千法郎。
第二天,布努埃尔突然来到赛格拉斯。他从诺埃尔子爵那儿收到一份"合作的股金",用来拍摄一部会在我们脑海中闪现的影片。购买了我的画《阴郁的游戏》的也正是这位诺埃尔子爵!我在戈曼那里展出的全部作品都卖掉了,售价从六法郎到一万两千法郎不等。我动身去卡达凯斯,我的成功再加上开始搞《金岁月》,使我心情激动。照我的想法,这部影片应当传达受到天主教神话的辉煌创造浸润的爱的暴行。在那时,我已经赞赏天主教的伟大和它的各种大事件,并对此念念不忘。
"就这部影片而言",我对布努埃尔说,"我希望有许多大主教、骸骨和圣体显供台。我特别希望大主教头戴绣花的主教冠,在克鲁斯海呷多岩石的洪水中洗澡。"
布努埃尔,以他那阿拉贡人的固执和天真,把整个这件事都变成了一种肤浅的反教权主义。我必须不停地制止他奔放的热情,对他说:
"不,不,别让人发笑!我喜欢这些大主教,我甚至很喜欢他们。我非常希望有某些亵渎宗教的形象,但应该加上当时的狂热,就像一次真正的神圣行为那样!"
布努埃尔带着脚本回巴黎去着手搞分镜头了。我独自留下来,呆在卡达凯斯。我每餐就着酒吃三打海胆和六块放在葡萄嫩枝上烤的排骨。晚上,我品味鱼场、番茄鳍鱼或炸首香狗鱼。有一回吃午饭时,我正切开一只海胆,我突然看到面前的海边有一只白猫,它的一只眼睛放射着奇异的银光。我走近它,这只猫并没有逃走。相反,它久久地凝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于是我发现它这只眼睛被一个大鱼钩刺穿了,鱼钩的尖从扩大了的流血瞳孔中露出来。这看起来太可怕了,无法抽出鱼钩而不把眼眶掏空。我朝它扔了些石头,想赶走这恶梦般的景象。可随后一些天,每当我弄开一个海胆时,我就看到这猫的形象重又出现了,我吓瘫了。我终于相信这只猫是个预兆。事实上,过了几天,我就收到父亲的一封信,向我宣布我被家庭无可挽回地驱逐了。此刻我也无法揭开引起这一不和的奥秘。这只涉及我和父亲。而我不想再碰疼这个使我们六年间都非常痛苦的旧伤疤。
我收到这封信时,最初的反应就是去理发。可事实上我做得更妙,我别了光头,接着把被牺牲的头发与中午吃的海胆空壳一起理到地下。做完这件事,我登上卡达凯斯一处能够俯视整个村庄的丘陵,我花了两小时凝望沉思我童年、青春期、成熟期的全貌。
夜晚,我定了一辆出租汽车,让它第二天把我送到边境,以便乘直达巴黎的火车。早饭时,我饮着卡达凯斯的烈酒,吃了一些海胆。我光头的影子在墙上显出清晰的轮廓。我迷恋起一个海胆的壳,向它立正敬礼。
威廉·泰尔?
卡达凯斯到波尼山口的道路蜘蜒曲折地渐渐升高起来。每一转弯处都重新展现着村庄和海湾的景色。在最后一个转弯处,从童年时起,我就转过头再一次把我内心深处的这个风景填满我的双眼。可这天,我坐在出租汽车里,没有回头收集我最后的图像,反而继续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