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七岁时,父亲决定让我上学。为此,他不得不动用武力,拽着我的手。我大吵大闹,弄得所有商人都走出柜台看我们走过。我的父母成功地教会找两件事:认识字母表上的字母和会写我的姓名。可上了一年的学,他们却发现找完全忘掉了那些极有限教育的初步知识。我没有错。在这个学年内,老师来到教室只是为了在那儿睡觉。这位老师名叫特拉依代尔先生,用卡塔卢尼亚语念他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儿像"煎蛋"。他真是个古怪的人,留着分成尖尖两撇的白胡子,胡须很长,他坐下去时,两撇胡须就垂过了膝盖。这副乳白色的胡须,不断被一些黄褐色的斑点弄得脏兮兮的,那些斑点就像染在吸烟者手指上的那样,偶尔,也像架在钢琴键上的那样,尽管钢琴并不吸烟。
特拉依代尔先生也不吸烟。这会妨碍他睡觉。作为补偿,当他每次短暂苏醒时,他就拿出一种很凶的烟草,这种烟草使他的全部灵魂都喷到了一块沾满储色斑点的大手帕里。他难得一换这块手帕。特拉依代尔先生很像一位混杂了列奥纳多成分的托尔斯泰。他那双浅蓝色眼睛,让人猜想到无穷无尽的梦,无疑还有大量的诗意。他穿戴得很糟,头上戴一项在当地极罕见的大礼帽,浑身散发着强烈的臭味。然而,他那聪明人的名声使他不受伤害。每个星期天,他去郊外游览,回来时,他的小车总是满载着哥特式雕塑和柱头,这都是他在教堂里输的或是廉价买的。有一天,他发现了嵌在一座钟楼上的一个罗马式柱头,他特别喜欢这个柱头,设法在夜晚去拆卸它。可是他挖墙挖得太过分了,使钟楼倒塌下来,两只钟落在邻近的一所住宅上。钟把屋顶砸了个洞,结果这家人以及全村人都被惊醒了。特拉依代尔先生只有在飞落的碎石块下匆匆逃跑的功夫了。如果说费格拉斯的居民曾有点儿被他感动的话,那么这件事就立即成为了这位教师的光荣,从此他被当成为爱艺术而献身的人了。这些探索的最积极成果,就是特拉依代尔先生在市郊建起了一座非常俗气的别墅,他把在当地劫掠的所有宝物都痛快地堆集在这里。
我父亲之所以为我选择了一所有特拉依代尔先生这么特殊的教师的学校,这是因为他是一位具有自由思想的卡塔卢尼亚人,是一位富于情感的巴塞罗那人的儿子、霍塞·盎斯尔摩·克拉维合唱队的成员、弗列尔案件的狂热者,他把不让我受修士指导当成一个原则问题;由于我们的身份,通常我必须到修士会去。于是他决定把我送到市立小学,这被视为一件真正的怪事。谁都毫不了解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教学才能,因为除了穷人,谁也不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就这样,我与费格拉斯最贫穷的孩子们一起度过了我学校的第一个年头。这件事对我天生的狂妄自大倾向的发展是十分重要的。处在围绕着我的那群破衣烂衫的小淘气中间,我这个富人的孩子,怎么能不认为自己是完全特殊的、珍贵的和优美的呢?我是唯一随身带着装有热巧克力的保温瓶的人,这只保温瓶用一个绣有我姓名开头字母的套子包着。只要略擦破点儿皮,就会有人用一条洁白的绷带包扎我的膝盖或手。我穿着一套袖子上绣有金色标志的水手取。我精心梳理的头发总是洒着香水,孩子们轮流走近我,来闻我的头。我总是唯一能炫耀擦得接亮的皮鞋和银光闪闪钮扣的人,我丢掉它们时,我那群叫化子同学就会为争夺它们打得头破血流。我既不跟他们玩,也不跟他们讲话,而且他们本身也这么对待我,他们只会怀着不信任的态度走近我,从近处欣赏一条带花的手帕或我新的银头软竹手杖。
在这所可怜的小学度过的一年间,我能做什么?我安静而又孤独,四周的孩子们玩耍、打架、喊叫、哭泣、欢笑。我距他们太远了,面对令他们激动的这种行动的需要无法有丝毫表示!我宁愿迎面走上去。我每天都忘掉一样东西。我欣赏这些聪明的、手指灵巧的捣蛋鬼,他们会修他们的文具盒,用一片折纸做成许多形象。他们那么灵巧地结上或打他们廉价帆布鞋的带子,可我却会因不懂如何转动门把手,整个下午关在房间里。我在任何一所房子里都会迷失方向,就连在那些最熟悉的住宅里也是如此。我从不能自己脱掉海军衫,而在一些难得的场合,找忍不住试着自己脱时,我这种完全的首创精神就有可能把找闷死。全部实践活动都是我的敌人,日复一日,各种外部世界的对象变得愈加可怕了。
特拉依代尔先生本人,越来越接近植物人了,他陷入睡了又睡的状态。他的梦有时仿佛在摇动他,一会儿像芦苇般轻柔,一会儿像树干般笨重。那些短暂的苏醒,使他能闻鼻烟、打喷嚏、把吵醒他的小顽童耳朵揪出血来。那么我在这空洞的一年又干些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而且是一件我怀着顽强精神平的事,这就是制造一些"虚假记忆"。真记忆和假记忆的不同之处与珠宝的情况相似;假的显得更真更光彩夺目。早在这个时期,我就爱怀着焦虑的心情回忆一个成为我最初虚假记忆的景象。我凝视着一个裸体的小孩,有人正在给他洗澡。我对这孩子的性别并不关心,可我在他一片屁股蛋上看到了一堆蚂蚁,它们在一处桔子般大小的坑里爬来爬去。这个孩子被翻过来调过去,因而有一阵子他是仰卧着的,我想那些蚂蚁会被压碎了。但是这个孩子重又站起来时,我再看不到蚂蚁。那个坑也消失了。这个虚假记忆极为清晰,虽然我无法确定它的年代。
七八岁时,我生活在幻梦和神话中。后来,我无法把现实与想象区分开。我的记忆把真的和假的融为一个整体,只有对某些极为荒谬的事件进行客观考证才能区分它们。因此,当我的一个记忆发生在俄国时,我不难把它归入假的那类,因为我从没到过俄国。
关于俄国的那些最初的形象,是特拉依代尔先生提供给我的。
所谓的学习日程结束了,我们的老师有时把我带到他的房间去。很长时间,在那些留存着我大量记忆的地方中,我心里一直把这个地方看成是最神秘的地方。浮士德工作的房间想必与这个古怪的房间差不多。在一个大书柜的搁板上,一大堆怪诞而又神秘的东西,与布满灰尘的厚厚卷册交替摆放着,它们激起了我的愤怒和爱虚构的毛病。特拉依代尔先生让我坐在他膝上,笨拙地抚摸我细腻光润的下巴,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它,他沾染着颜色并有股臭味的手,就像被太阳晒得发皱变温、有点儿坏了的土豆一样粗糙。
特拉依代尔先生开始跟我讲话时总是这么说:"现在我要给你看看你从没见过的东西。"于是他走掉了,回来时带着一串大念珠,他只能勉强把它挂在肩上,他把它拖住身后,弄出一种可怕的声响。他补充道:"我的妻子(愿上帝保佑她!)恳求我到圣地旅行时给她带回一串念珠来。我给她买了这串世界上最大的念珠,这是用橄榄山上的树木切削成的。"特拉依代尔先生暗暗地笑了。
另一次,他从一个内部衬着石榴红色天鹅绒的大桃花心木盒子里拿出一尊闪闪发光的红色梅菲斯脱费尔小雕像,点燃一个形似魔鬼挥舞的三叉前的精巧装置,一束焰火升到了无花板,这时,他在黑暗中持着白胡须,像慈父那样欣赏我惊叹的表情。
在他的房间里,用一根线吊着一只枯瘦的青蛙,他一会儿把它称作amepllhlla,一会儿把它称作"我的舞女",他喜欢重复说只要他看它一下就能预测天气的变化。青蛙的姿势每天在变化。我非常怕它,然而却不能抗拒那支配我的诱惑,我忍不住去接近这个怪物。除了大念珠、梅菲斯脱费尔和青蛙晴雨计外,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房间里还藏着大量我不知道的东西,它们可能是物理实验的仪器,不过它们精确而又合理的形状让我害怕。最美妙的吸引力存在于一种视觉戏剧中,我童年最有力的错觉就归功于它。我从不明白它恰恰符合什么:在我的记忆中,人们好像是通过一个立体镜或一个依次染上彩虹的全部色调的小箱来看这种戏剧的。在找看来,那些形象就像是从后面照亮的一组组细点子,它们活动的图画让人梦想到将入睡时的幻影,这些幻影是从头一觉中产生出来的。不论我这方面的种种记忆的精确程度如何,可正是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视觉戏剧中,我首次看到了那位俄国少女震撼心灵的影像。我感到她穿着白色毛皮大衣,坐在三套马车的内部,一群眼睛闪着磷光的狼追赶着这套马车。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表情里有种吓人的高傲,让我心情沉重。她的鼻孔与她的眼睛一样有生气,这赋予了她一种森林间小动物的样子。这种活泼的生气同面孔的其他部分形成鲜明的对比,使她具有了与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相似的和谐特征,是加拉吗?我确信这就是加拉了。
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戏剧中,还展现着一幅幅俄国城市的景象,这些城市的圆屋顶在白动的风景中闪闪发光,我觉得我的双眼"听到了"在每一片飘落的雪花之下,所有东方珍贵的火焰在劈啪作响。这个遥远的白色国家的景象,配合着我对"绝对奇异的事物"的需求,它在我身上具有了越来越重的分量和越来越大的实在性,终于把那些日益失掉重量的贾格拉斯街道都抹掉了。
下雪了,我第一次目睹了这种景色。我觉得费格拉斯及邻近的乡村被一块完美的裹尸布包了起来。
我不感到吃惊,而是陶醉在这一派宁静之中。我看到了在一种不停的活跃梦幻中会随之而来的最为美妙动人的事件,我只有在讲述它们时才又重见了它们。
大约在上午过了一半时,雪停了。我离开结上一层霜的玻璃窗;刚才为了不错过一星半点这个场面,我一直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母亲带我和妹妹去散步。踏在雪上,每一步都发出声响,我觉得这就像奇迹一样,别人已把完美无假的白雪弄脏了,我感到懊恼,我希望它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们走出城市,白色变得纯净了。穿过一片小树林,我们来到一处林间空地,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这个雪景前。不过让我停留下来的,主要是一个小小的圆棕色物体,它恰恰就在空地的中央,它是一颗法国梧桐球,它掉下来时,一定是微微裂开了,因为从我看它的地方,我辨认出一点点它内部的黄色茸毛。太阳恰好选择这个时刻从两块云间显露出来,一下子照亮了这块地方,法国梧桐球在雪地上投下一块蓝色的影子,那黄色茸毛仿佛变得热情并充满生气了。我被弄花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拾起这个碰伤的小球,怀着温情吻它的伤口,并对妹妹说:
"我找到了一只保儒猴,可我不想给你看。"
我觉得它在我手帕里动弹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把我引向那处"已发现的泉水",我用惯有的专横态度坚持要散步到这个地方来。距那儿不远,母亲遇到了一些朋友,她对我说:
"到泉水那儿玩去吧!可千万别出事。我在这儿等着。"
那些朋友在一条排掉积雪的石头长凳上给我母亲让了块地方。可石头仍然是潮湿的,我极为蔑视地看着这伙人,她们竟敢向我母亲提供这样一个座位,我只能想象给她提供最优越的舒适环境。不过,母亲借口要站着更好地监督我,拒绝坐在那儿,这让我放心了。于是我走下那些台阶,转向右方的那处已发现的泉水。她就在这儿!她本人,我在特拉依代尔先生的神奇戏剧中看到的那位俄国少女,就在这儿。我把她称作加露棋卡,这是我妻子的爱称,我是那么深地信赖这个称呼,我整个爱情生活中的同一女性形象永远与它联系在一起。加露棋卡在这儿,面对着我,就像她坐在雪橇中那样地坐在一条长凳上。她似乎很久一直在观察我,我鳌地一惊,因为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我真怕会把它吐出来。在我手里,手帕下的那颗小球开始像活物一样动了起来。
母亲看到我走回来,注意到我心烦意乱,对她的朋友们喊到:
"瞧他多任性!他不停地要我们去已发现的泉水那儿,而现在我们到了这儿,他却不再想去那儿了。"
我答道我忘了手帕,看到她打量着我拿在手中的手帕,我忙补充说:
"我用这条手帕包我的猴子,我得有另一条擦鼻涕的手帕。"
母亲用她的手帕给我换了鼻涕,于是我又出发了。但这次我绕了个弯,走到泉水的另一边。用这种方式,我就能从背后看加露棋卡了,同时并不让她发觉我。我必须穿过一处荆棘丛,母亲又一次喊到:"他一定要做跟大家不同的事,下台阶对他来说太容易了。"我爬到一座小山坡的高处,事实上我看到了背面的加露棋卡,她的真实存在令我放心,因为当对我实际上不再认为能在现场发现她了。她一动不动的背影使我呆住了,可我并没后退,我跪在雪地上,躲藏在一棵老橄榄树干的后面。我相信度过了无限的时光:在没有任何感觉和思想的彻底空虚状态下,我像圣经中描述的那样,变得呆着木鸡了。如果说我的精神是一派空茫的话,那么与此相反,我却极为敏锐地看到和听到了一切。有个男人来到泉水处准了一罐水,我听见满溢出水罐的水的碰溅声。于是,魔法结束了。停滞的时间重又开始了它的历程。我站起来,感到克服了全部的胆怯。我的膝部冻僵了,我再也觉不出它们的存在。无法知道那种令我沉醉的轻快感是来自我爱情的暴露还是来自我膝盖的麻木。我受到一个明确念头的控制:我就要接近加露棋卡并要用全力搂住她的脖子;可代替实现这一欲望,我转而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决定把法国梧桐球环掉的部分全都削去,只剩下那些细细的茸毛,我将把它送给加露棋卡。
这位令人崇拜的小姑娘已经站起身来,她跑向泉水,去灌她那个小小的水罐,而我还没动手切削呐。我匆忙行动起来,想把我的礼物原样放在凳子上的一张报纸上留给她。可是,一种致命的羞愧感左右着我,我把这个小球藏在报纸下面了。我浑身颤抖,极度不安:她会回来坐在那张掩盖着我的小球的报纸上吗姆亲来找我了,她喊了我好几分钟,而我却没听到。她怕我着凉,用一条大披肩裹住我的脖子和胸膛。她感到害怕,因为我试图讲话时牙齿碰得咯咯响,我是属于她的;尽管我非常不愿离开这些地方,但我变得麻木、顺从了…
我心爱的小球的故事不过刚刚开始。关于围绕着我跟这个我妄想的护符新相会展开的各种富于戏剧性的令人惊愕的情况,请耐心听我讲述吧,这是值得的啊!
雪消失了。因它而改观的费格拉斯和风景像是中了魔法一样。三天过去了,在这期间我没去上学。我继续做我的白日梦。在经历过这么多难以承受的奇遇之后,当我重又回到特拉依代尔先生的令人厌倦的课堂时,我体验到一种宽慰的感情。同时,重返现实使我不适应。我的忧伤将慢慢愈合。失掉我的小球和侏儒猴令我难过,我得用凝望我们学校肮脏的天花板来安慰自己。一些潮湿的大块斑痕让我想到了云朵,随后是由一个很明确的人引荐来的各种更具体的形象。我随时随刻都在重新发现和构造着那些头天看到的形象,并使那些幻觉更完善。它们中的一个一旦变得太明确了,我便立即放弃它。这种现象(注定要在后来成为我未来美学的关键)的令人惊异之处,就存在于下述事实中,即我总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重见其中的一个形象,重见的不仅是它最后的形状,而且是被扩展和调整得十分完善的形状,使它仿佛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加露棋卡的雪橇变成了一座遍布圆屋顶的俄国城市全景图,接着又变成了一副长着胡子的昏昏欲睡的面孔--特拉依代尔先生的面孔,这次轮到这到面孔变成一群饥饿的狼,它们正在一处林间空地展开残酷的撕杀。这一切就好像我的头脑是一架真正的电影放映机,由于它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通过我本人的被照花的双眼,变成了外界能看到的东西。一天,我比往常更出神地凝望着,我感到有两只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跳了起来,在不恰当地欲言又止的情况下,发出一阵有益健康的咳嗽,它能为我通红的脸孔打掩护。我认出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的孩子就是布特查卡斯这个人。
他显然比我高大,人们称他卡特查卡斯,在卡塔卢尼亚语中,布特查卡斯就是口袋的意思,这是由于他那奇装异服上有大量不寻常的口袋。很久以来,我把他当成所有人中最漂亮的人,我只放偷偷地看我,每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血管里的血液就凝住了。无疑,我爱上了他,因为没有别的原因能解释他的在场给我带来的心绪不宁,一些时候以来,在我的梦中,由于他的形象一会儿与加露棋卡混淆起来,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物,他的形象不那么占优势了。
我再也听不懂布特查卡斯跟我讲什么。我就要失去知觉时,我的耳朵只听到一种美妙的耳鸣声,它把我与世上的一切嘈杂声响分隔开。我能肯定的就是布特查卡斯马上成了我唯一的朋友,以及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久久地亲吻。我觉得他是唯一能知道我侏儒猴秘密的人。他相信了或是装作相信了我的故事。我们好几次在傍晚去"已发现的泉水",试图重新"捕捉"我的侏儒猴、我心爱的小球;在此期间,我的想象力把一个生命的所有品质赋予了它。
布特查卡斯一头金发(我把他的一根头发带回家,这是真正的金丝,我精心地把它珍藏在一本书中)。他的蓝眼睛和粉红色皮肤,同我的忧虑的而又暗淡的黄褐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在我的肤色之上,仿佛笼罩着已杀死了我哥哥的脑膜炎这只鸟儿隐隐约约的阴影。
我觉得布特查卡斯像少女一样美丽,尽管他的膝盖粗大,他的屁股紧绷在过窄的长裤里。然而,一种无法克制的好奇心驱使我盯着那些紧绷绷的长裤看,每次,随着一个突然的动作,它们好像就要裂开了。一天夜里,我向布特查卡斯吐露了我对加露棋卡的感情。我高兴地发现他不仅没有妒忌,而且还答应像我一样爱我的小球和加露棋卡,我们温柔地拥抱在一起,不停地谈着这些梦幻的造物。然而,我们把接吻留到分别的那一刻。我们怀着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情等待这美妙的时刻。对我来说,布特查卡斯就是一切,我把那些最宝贵的玩具送给他。他越来越贪婪地把它们收集起来。当我再也没有什么玩具时,我开始劫掠各种物品:父亲的烟斗和纪念章、瓷制的金丝雀,最后还有我觉得非常美妙和富于诗意的一个彩陶大汤盆。
布特查卡斯的母亲当然会发现这件有点太显眼的礼物,她把汤盆带给我母亲,母亲一下子找到了家中丢掉那么多东西的线索,而这种情况原来谁也猜不透。我觉得非常倒霉,热泪滚滚,哭诉道:"我爱布特查卡斯,我爱布特查卡斯。"我母亲总是犹如天使,她竭尽全力安慰我,并给我买了一本豪华的纪念册,我们在它里面贴了许多一次完成的移印画,把它送给我的心上人布特查卡斯。
但是,由于有些时间没见到我,这种见面的重要性减少了,它不再吸引布特查卡斯。他开始同别的孩子们一起玩耍,在这纷乱的游戏或间,他只给我留下短暂的时刻。充满着活力,他仿佛把我引进了一种疯狂的旋风中,这旋风使我每天都远离我这位牧歌般的心上人。有一天晚上,我声称找到了我的小球、我的侏儒猴!我巴望用这计策使他重新对我发生兴趣!事实上,他尽全力坚持要我给他看我的猴子,并伴我走到我们家门口。我们躲在一处楼梯门后。天已经黑了,我怀着惶惶不安的小心态度,从手帕里拿出一颗在树林间捡到的法国梧桐球。布特查卡斯突然从我手中抢过小球和手帕,他走到街上,捏着小球的梗,倒悬着让我看并嘲笑着我,随后把它抛向空中。我都没跑过去捡它,因为这并非我"真正的"小球。
布特查卡斯朝向这边的空中吐了几口唾沫,接着就走掉了。他变成了我的敌人。我想说点儿什么,但又忍住了,回到我的房间,躲在那儿尽情地大哭了一场。让他等着瞧吧!
我相信我生活在俄国,虽然这回没看到大雪覆盖着这个国家,这或许是夏季的一个炎热午后。一些男人在浇灌一座大公园的林荫道。一群风度优美的人(主要是女性)缓缓地来到林荫道的两侧。在一处仿佛是用宝石筑成的平台上,军乐队正试奏着乐器。那些销管乐器发出了反光,就像乡村弥撒的圣体显供台的反光那样耀眼。这些声响洪亮的准备工作,引起了一种焦急的期待。
从我这方面说,处在这个场面发生时的那种年纪,焦急之情总是以排尿的欲望来体现的;终于把黄昏撕成血红色碎片的双步舞曲响起最初一些节拍时,这种欲望就会爆发出来。同时,一滴无法控制的泪水,像弄湿我长裤的小瀑布一样热烘烘的,烫着我的眼角。就在这天,这种极端的感觉加倍地出现着,因为我突然发现加露棋卡在场,她站在椅子上,为了更好地观看游行队伍的到来。我确信她也看到了我,我立即躲到一位高高大大的奶妈身后,她给我提供了一处避开加露棋卡无法抵抗的目光的隐藏所。这次意外的相会,使我昏头转向。我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融了,我不得不把头靠在这位成为我欲望护墙的奶妈背上,我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我只看到一位探臂夫人把一枚巧克力送到嘴边的景象。笼罩着我的那种失神和虚无的奇怪感觉极大地增强了我视觉的敏锐力,这位夫人的手曾以难以置信的清晰明确向我显示了它的种种细节。一切都具有了一种颠狂的具体性。
我越来越缩在这位奶妈的后背那儿,她的呼吸节奏,使我想到卡达凯斯的荒凉海滩。我只想着一件事:天黑下来吧!快点照下来吧!我在昏暗中将不再觉得拘束,我就能注视加露然卡,而她却不会看到我脸红。可每当我的眼光转向她对,我就会注意到绷牢牢地盯着我。她的眼神是这么有力,粗壮的奶妈的后背一下子变薄了,如同刚刚在它上面开了一个真正的窗子,把我毫不留情地暴露在那毁灭性的眼神之下。幻觉这么快地变化着,我真地在奶妈背上看到了一个窗子。然而,它并没有开向人群和加露棋卡,而是开向一处荒凉的大海滩,落日犯罪般的忧郁光线照亮着这处海滩。
突然回到现实时,我被一个可怕的景象吓坏了。我面前再也没有奶妈了。在她的位置上,游行队伍中的一匹马刚刚滑倒在地上。我赶忙躲开,紧靠着墙壁,才没被它踩到。马的每一次抽搐,都让我担心会被它的蹄子踏烂。它拖着的那辆马车的一根车辕插进了它的胁部,一股浓稠的血迸射出来,周围的一切都被溅上了血迹。两名士兵冲向这头牲口,一位按住它的头,另一位用双手将一把小刀刺入它额头正中央。一阵临终的痉挛后,这匹马一动不动了,一条僵直的腿指向天空中最初的星星。
从林荫道的另一侧,加露棋卡向我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她挥动着一个棕色的小物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奇迹,可这的确是真的啊!我那遗失在泉水处的珍贵小球找回来了!我羞愧地垂下眼睛。我陷入难以忍受的困惑中,我觉得只有完成一件英雄的、完全不可理解的行动,才能摆脱掉这种困惑。我走向马头,用我全部的心灵吻着从它那翻起的嘴唇中露出的牙齿。随后,越过这匹动物,我向加露棋卡跑去,来到距她一米远的地方。但是,新发作的胆怯使我僵住了,我转回身,溜进人群中。这回,加露棋卡向我走过来,我无法再后退,于是把头理在水手领内,我确信要被衣领上浸透的紫罗兰香水的浓烈气味闷死了。一股反叛的气息冲着我的头脑;加露棋卡轻轻触着我的衣服。我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她发出了一声悲叫,双手伸向膝盖。她一瘸一拐地走开了,坐到公园的另一端,在最后一排椅子和一堵爬满常春藤的墙壁之间。我们现在面对面坐在那儿,冰凉光滑的膝盖紧紧贴在一起,弄得它们都发痛了。我们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
从我们呆着的地方,一条长长的斜坡向远方伸去,同上方的一条小路联在了一起。一些带着滑板的孩子步行登上这处斜坡,在一派可怕的撞击声中,令人头晕目眩地从上面滑下来。当在这伙又喊又叫的顽童中发现了布特查卡斯流淌着汗水的通红两孔时,我真没不愉快!我觉得他很丑,向他投去仇恨的目光。我在他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他挥动一个滑板,把它重重地砸向我的椅子,同时连声喊叫着,并像个小流氓似地大笑起来。我和加露棋卡一起,试着躲在墙壁和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中间,这样,她避歼了可能遭到的打击,可我本人仍旧处在易受这个疯子暴行伤害的状况下,每一次滑下来时,这个疯子都发狂地试图砸我。这种断断续续向我们猛扑来的危险,使我们俩独处的时刻显得分外美妙。一种无法解说清楚的相通之感建立了起来。各种最不同的感情诞生并死在我们灵魂的入口处。布特查卡斯的每一次新攻击,只不过是增强着我们心醉状态中的纯洁和热情,也增加着我们美妙的痛苦的危险。加露棋卡开始摆弄戴在她颈上的一条精美项链,她仿佛想用这种多情而又调皮的妩媚姿态,向我指明某种珍贵的事物是同困境紧密相联的。
实际上,从她的上衣里慢慢地显露出了我还没见过但却希望见到的一件东西,我的眼睛盯在她袒露出的胸肩那娇嫩的雪白皮肤上,然而,加露棋卡装作让那条小项链滑落下去,那件东西重又像蛇一样灵敏地藏了起来。她重又开始玩她的小游戏,把小项链叼在牙齿间,仰起头来,以便重新展示那件东西。
"闭上眼睛!"
我服从了,因为我已经知道重新睁开眼睛时会看到的是什么,那是我珍贵的小球、我的侏儒猴啊!但是,一旦我流露出想拿它的样子,加露棋卡马上就把它藏回她的上在内。
"闭上眼睛吧。"
我又服从了,眼睛闭得都发疼了。这时,加露棋卡拉起我一只手,坚决地把它轻轻引向她那件与细嫩肌肤相触的上衣,一个扣子湖开了,我那只麻木的手笨拙地在温润的胸脯上移动。我终于抓住了一把灼热的纪念章,我在它们中间分辨出让人强烈向往的小球粗路的存在。我还来不及享受我的幸福,布特查卡斯滑板的有力一击,把我们打倒了。我发现自己趴在了地上。受到这一击打,小项链断开了,我借机装做在椅子下面寻找小球和那些纪念章。加露棋卡的目光,使我明白了她没上我的当,我把藏在水手服领带招缝里的宝贝交还给她。加露棋卡离开我,坐到一棵法国梧桐旁边,以一种仍然带有十分纯真的母性温柔的调皮姿势抚摸着这个小球。
这么多激情把我弄昏了,我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椅子上堆满了两位十分漂亮的夫人的衣服,她们坐在我旁边,由一位向她们献殷勤的军人陪伴着,不时发出一阵阵欢笑。另一把椅子上,放着这名军人的红斗篷和佩剑,闪闪发光的剑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凶狠的复仇想法,谁也不能阻止我进行凶杀,在无可挽回的冷酷判决控制下,我的心中没有任何别的感情了,我平静地转向斜坡的高处,布特查卡斯身后拖着滑板正向那儿攀登。我无声地把手伸向出鞘的剑柄,一把闪光的利刃!冲上去!布特查卡斯将受到可怕的惩罚……
为了进行凶杀,我必须以十分快捷的动作悄悄行事,只有我那复仇的激情和妒忌之心才能做到这一点。实际上,我应该抽出剑后随即把它藏在衣服下面。这第一步行动特别要不让会受惊的加露政卡发现。她是我会向其泄露残酷打算的最后一人。可她的眼睛从没离开过我。我抽出剑后,我还应当把它悄悄塞在那两把椅子间,这要恰好在登上滑板的布特查卡斯像流星一样猛撞向我们的那一刻。由于天差不多全黑了,他不会及时发现这把剑,于是就会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应当预先分散追寻我每一动作的加露棋卡的注意力。于是我假装爬向她去抢夺小球。我那坚决的姿势让她吃惊,她在我们之间放了一把椅子,我把头塞进了椅子的横档中,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成了这个陷院中的囚徒。我们谁也不动、相互在昏暗中对视着,这种昏暗掩没了她面孔的细节、她微笑的酒窝、她肘部和膝盖的小窝。在远处,军乐声微弱了,一只猫头鹰孤零零地持续歌唱取代了它。加露棋卡借口给我看小球,把她的上在全解开了。披散的头发盖住了她那嘴角上闪耀着一点唾沫星的面孔。我想接近她的各种努力,只使我卡在椅脚横档间,拖着椅子朝她那边挪动了几厘米。束缚在这个陷队中,我的两胁受了伤。加露棋卡带着动人的温柔,把小球送到我嘴边,接着又小心地把它收回去。我被卡住的尾骨病得很厉害,加露棋卡又把小球送过来,可又非常残忍地把它拿走了,我为此流出了泪水。她差不多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她那被染成金黄色的、神圣的椭圆形面孔上,只有调皮的微笑。然而,我看到这微笑极迅速地消失了,只有能观察到花朵瞬间即逝的生命的高速电影放映机能同它相比。我愤怒地前进着,最终会咬到藏着我的小球的那一把纪念品的欲望完全把我弄得发狂了。加露棋卡把这珍贵的东西贴在我贪婪的嘴上,在尝到纪念品中小刀的味道同时,我也尝到了我自己受伤牙龈的金属般的涩味。
布特查卡斯正好选择这个时刻向我猛撞过来。我的头猛地被抛向地面,砂石把我的脸颊擦破了。我痛苦地喊叫着,朝我的敌人抬起头来,他那困妒忌涨得通红的面孔,像鸡冠一样难者。他后退着闪开身子,重又向斜坡攀登。但他改变了主意,回来踢了我一脚。加露棋卡也被我的椅子撞了一下,倒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她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块血迹,呆呆地望着我。她那双半开的腿,不知羞耻地摊在那儿,我第一次发现她没穿长裤。像梦一般,一片柔和的暗影淹没了她那混淆在裙子的深黑色中的大腿根。尽管她的身体消失在一团黑暗中,我仍然能依稀感到她里面是完全裸露的。她朝我微笑,我站了起来。这回,我的复仇不可动摇了。在我们旁边,那名军人同两位夫人聊着天,丝毫没注意我们。多亏了隔开我们的一棵法国梧桐,没有人能看到我抽出刻来。用一条手帕缠住手,好使它不受伤,我将这把剑藏在背后,用鸭舌帽盖住闪光的剑柄头。第一步行动成功了,我把这雪亮的兵器偷偷放在衣服下,以便在恰当的时刻照我的心愿把它对准市特查卡斯滑下来的方向。
我这些准备工作还没全干完。我默默地计算着布特查卡斯牺牲的各种细节。我应该加强我充满爱情的目光的力量,让加露棋卡能呆在原地不动。在受到那一台后,她一直像怕冷似地蹲在那儿,我让她不动的方式使她瘫痪了,我一秒一秒地感到成为了她至高无上的主人。
留给我的只是不移动我的剑,等待布特查耘斯下一次滑过来。完全出乎意料,他来了,这次没想撞击我,他从滑板上下来,不敢注视我,走过来问道:
"她在哪儿?"
我没回答,他很理解这种情况,绕过法国梧桐,他姿势笨拙地站在那儿不动了,久久地凝视着加露棋卡,加露棋卡仿佛没看到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
"如果你把达利的保儒猴给我看看,我就不再那么干了。"他对加露棋卡说。
她打着寒战,紧紧地把我珍贵的小球贴在胸口上。
他再次说道:"我们一起玩吧。"
"玩什么?"
我的回答使他相信我原谅了他。他怀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感激之情注视着我。
"我们玩小偷与国民卫队的游戏吧。"
"很好,我们玩吧。"
我们握着手,但我永远用左手抓着剑柄头。
他问道:"由谁开始?"
"我们两人中个子高的那位。"
他一下子就同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个头高。
我们靠着法国梧桐树干,量出两个标记,他赢了。该我和加露棋卡藏起来了,他登上斜坡,给我们留出必要的时间。一旦到了高处,他应当尽快用滑板滑下来。迎合着他的自尊心,我坚持他要这么做。布特查卡斯走上斜坡,我注意到他用不雅观的步子登上去,极瘦的长裤紧绷住他的屁股,渐渐地,我感到我的良心又恢复了平静(因他那种假和好引起的内疚感,曾刺激着我的良心),我赶紧校正我血腥计划的最后一些细节。布特查卡斯的身高标记留在了法国梧桐树上,因而我能算出剑刺入他咽喉的确切位置。我把那些椅子放稳,它们将成为我武器的支点。
"布特变卡斯就要下来了。"我对加露棋卡说。
她走到我身边,迫使我停止那些准备工作。为了转移她的目光,我请她盯住有特查卡斯,布特变卡斯已经准备从那边的高处下来了。我温柔地把她紧紧抱住,并用那只自由的手臂,几乎不动地准备好那把剑。在夜色中,勉强能看到这把兵器,它闪耀着正义之神的全部冷冰无情的高贵光彩。布特查卡斯滑板全速前冲的撞击声已经响了起来,快逃吧!
我们混杂地奔向那群散步者,就像盲目的蝴蝶一样在不情愿地慢慢散开的人流中撞来撞去。一首双步舞曲的最后几小节在夜幕里沉寂下去。我们停在了我看到那匹马立即死亡的地方。在人行道上,一大滩血迹勾勒出一只展翅飞翔的黑鸟的形象。天气突然非常冷了,我们身上的汗水让我们发起抖来。我们浑身是全,脏得要命。我们的衣衫褴褛不堪。我擦伤的脸颊,伤口痛得灼人,使我的心狂跳。我抚摸着布满肿块的头,这些肿块让我感到一种惬意的忧伤。加露棋卡面无血色。她前额上的那块血迹犹如淡紫色的光环。
那么布将查卡斯呢?他的血在哪儿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