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草原上,绿草泛青。最先长出的报春花在和煦的春风中摇曳着。
纳兰容儿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手托着腮儿,静静地看着父亲。
纳兰老爹站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佝偻着身躯,臂膀上架着一只矫健的海东青。海东青是父亲的爱物。父亲天天都在捕鹰、驯鹰、熬鹰,他的时间几乎全用在了驯养海东青的身上。
一大早起来,父亲就来到山坡上训练海东青。纳兰容儿知道海东青的重要。因为父亲说过,只要把海东青驯好了,才能向大辽国的银牌使者交差,才能不受银牌使者的鞭笞和辱骂,如果能多驯出几只上等的海东青来,还可以到榷场去换些银两,一则可以维持家用,二则可以为哥哥娶一个媳妇。
哥哥纳兰飞雪几天前到榷场去了。他带着一颗北珠去交易,至今还没有回来。父亲一边在训练海东青,还一边不时地抬头向远方眺望。哥哥何时能回来呢,纳兰容儿也不知道,看见父亲难受的样子,她也盼着哥哥早点买药回来。
父亲又把海东青高举起来。他的手向上一举,手上蹲着的那只眼神锐利的海东青一跃而飞,扶摇九天。纳兰老爹一声唿哨,它就会在高空中马上收拢起翅膀,头朝下急速地俯冲而下,在快要到达地面的时候,它会及时地展开翅膀,稳稳地落在纳兰老爹张开的手臂上。
海东青优美的身姿把纳兰容儿看呆了。父亲是方圆几十里人人皆知的驯鹰高手,人们都称之为“鹰把式”。说起驯鹰,纳兰老爹总是一套一套的,滔滔不绝。那些关于养鹰驯鹰的事,还真有些说道。
父亲说,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驯鹰有许多过程,先说“围鹰”,就是捕鹰,行话叫拉鹰。每年秋天,鹰把式们就准备上山拉鹰了。一大早吃完饭,鹰把式们带上“鹰网”,带上做诱饵的鸽子以及斧子等工具。来到山上的捕鹰场地,行话叫“鹰场子”。鹰把式们一般都有固定的鹰场子,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个鹰窝棚,鹰窝棚就是一个大坑,上面用树枝伪装起来,鹰把式就在这里藏身。先把鹰网架上,架网是非常重要的工作,需要有经验的鹰把式来架,因为网的扣劲大容易伤着鹰,扣劲小又扣不住鹰。网架好后,鹰把式们就藏在鹰窝棚里,网下面露着当诱饵的活鸽子。当有鹰来抓鸽子时,鹰把式一收网便将鹰扣住了。
不同的鹰也有不同的叫法。当年的鹰叫“秋黄”,两年的鹰叫“坡黄”,三年以上的叫“三年龙”。秋黄最有驯养的价值,它有耐力、动作敏捷。因此它被列为捕获的最佳选择。
围鹰后首先要让鹰开食。有的鹰脾气大、性子烈,被捕到后,往往以死抗争。鹰把式就得日夜守护着,直到鹰开始进食。进食后就开始让鹰吃“手食”。鹰是吃肉的,鹰把式将肉放在手上让鹰自己来吃,就是不能喂猪肉,吃了猪肉鹰就喘,什么也不能干了。鹰能吃手食之后就进入重要的驯鹰环节了,这叫作熬鹰。
这些驯鹰的知识,纳兰容儿都是听父亲说的。
熬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等到把鹰熬好了,人也熬迷糊了。但却能进一步增进人与鹰的感情。接着,父亲还要架着鹰到处走,专找人多、热闹的地方。这样可以训练鹰不怕生人。鹰把式们称之为“溜鹰”。
最后是“过拳”,让鹰吃“跑食”。父亲站在远处,手上拿着鲜肉,以吸引鹰飞着去吃,此为“过拳”。过拳的目的就是让鹰仅受驯鹰者一人驱使。
鹰驯好了,就可以到山野之中“放鹰”了。主人站在高处观望,让人用棒敲打树丛将野物轰出,俗称“赶仗”。发现有猎物跑或飞出,鹰会立即尖叫着俯冲下去捕获住猎物,主人要尽快拿走猎物,只给鹰吃一点动物的内脏,不可喂饱,所谓“鹰饱不拿兔”,就是这个道理。
在这些猎鹰中,神俊最属海东青。此鹰体形较小,比一般的鹰、秃鹫都小得多,但爆发力惊人,凶猛异常,尤其善捕天鹅,放飞时,旋风一般直入九霄之上。
有一天,纳兰容儿竟然发现父亲的手掌流着淋漓的鲜血,纳兰容儿慌不迭地要给父亲包扎,可是被父亲拒绝了。只见父亲走到“艾尼尔”的身边,让它啄食手上不断流出的鲜血。原来父亲特意用一把刀子划破了手,用自己的血来喂鹰,父亲告诉纳兰容儿,这样驯出来的鹰平时蒙着眼,到用时,卸下眼罩。鹰就会闪电出击!遇人杀人,遇鬼杀鬼。除了主人,谁也不认。
每年辽国的皇帝都要派人到女真部落索要海东青,所以女真人总是想办法捕捉海东青。海东青逐渐成为家中的一员,人与鹰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情愫。海东青以一种特殊的灵性深受鹰把式的喜爱,尤其是经过细心驯养的,很快便成为鹰把式狩猎的好帮手。
纳兰容儿痛恨辽国银牌使者的恶劣行径。如果没有他们的横征暴敛,父亲就不会如此的过度操劳,积劳成疾。
她想起父亲讲过的故事。父亲曾对她讲,残暴贪婪的辽国皇帝,年年逼迫女真部落的“鹰户”为他们捕捉海东青。并且以鹰户的妻子儿女为人质,如不按时交鹰就砍杀活埋。“鹰户”中有个老鹰达(即鹰户中的头领),为了解救本部人的危难,带领一子一女,到很远的北方享滚河的源头捕鹰,结果老鹰达和儿子被冻死在山上。女儿在神人的指点下,用太阳的七彩神光照化了鹰山上的冰雪,使山上的海东青向南移居,这样,捕鹰的鹰户就比较容易捕捉到海东青了。老鹰达的女儿在一次雪崩中丧生,变成了一只洁白俊捷的海东青。
站在山坡上的父亲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肩膀颤抖着,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纳兰容儿看着日益苍老、满面皱纹的父亲,她想自己有一天要是能像故事里的老鹰达的女儿一样,能为女真人做点好事。只要能让族人不再为了捕捉海冬青而发愁,自己变成许许多多的海东青,她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
“哥哥也该回来了!”纳兰容儿看着又一次飞到天空上的海东青,在心里默默地想。
哥哥要是回来了,就给父亲带回治病的药了。
相依为命的父亲吃了药,就不会咳嗽,也不会咯血了。一想起父亲咳出的那鲜红的血,纳兰容儿就开始害怕。
太阳升得老高了。天空没有了飘浮的沙尘,显得格外澄澈碧蓝。
纳兰飞雪抢来的“追电”宝马也吃得饱饱的,它看着吃过了早饭的新主人,“咴咴”地叫着,摇着头表达着友好。
尽管丢失了北珠,但得到了这匹马,也实在是一大收获。自幼习武的纳兰飞雪喜爱宝马,那天在榷场上一见到它,就生出强烈的占有欲望。所以他在临逃走时顺便抢走了它。
纳兰飞雪用手指爱惜地梳理着马毛,“追电”宝马回过头,目光温润,惬意地打着响鼻。
女子站在远处看着纳兰飞雪的一举一动。
纳兰飞雪抽出冷艳夺魂刀,用自己的衣襟耐心地擦拭着刀刃。擦完后,把它倒插在沙土中,锋利的刀尖直指青天。
女子感兴趣地跑过来,她看见刀锋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夺目的光芒。一只蝴蝶从湖边飞了过来,它把辉耀着光芒的刀锋误当做了泛光的湖水,它轻巧翩翩地想停在上面,却没有站稳,它柔韧的身躯在那锋利的刀锋上一划,便身首异处了。
“啊,此刀如此之利!”女子看到纷落而下的蜻蜓翅羽,大为惊叹。
“是的,此刀奇快无比,可以削铁如泥,堪称兵器中的绝品!”纳兰飞雪得意地说。
“真是一个宝物!如此宝刀,得遇你这样一个武功高强而又风流潇洒的男子汉,也算得上是人刀合壁了。”
纳兰飞雪听到她如此文绉绉地夸奖,哈哈大笑起来:“辽人欺我女真人太甚,有朝一日,飞雪愿尽平生之力,用这口宝刀,取辽虏项上人头,雪族人之辱,亦不负此宝刀矣!”
女子听了,脸色突然由红变白,一副无比骇然的表情。
湖面上有水花飞溅之声,原来是通体雪白的“艾尼尔”从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上空飞了过来,瞄准了一条在水面上游动的鲢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犹如一只闪光的银镖,直直地射向那条足有十多斤重的鲢鱼。这条鲢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艾尼尔”一双有力的爪子击晕,“艾尼尔”收不住身,又往前飞了几米远,复又飞转来,它的利爪紧紧抓住漂浮在湖面上的鲢鱼,然后振翅飞到了湖岸上,尽情地享受丰盛的早餐。
站在岸上的两个人都看呆了。
纳兰飞雪看出了女子目光中的好奇。他高兴地说:“‘艾尼尔’就是辽国贵族梦寐以求的海东青,颜色纯白为上品,白而杂他毛者次之,灰色者又次之。”
女子这时才发现,“艾尼尔”连爪子都是纯白色的。
“最可贵的是,‘艾尼尔’金眼白毛,具有王者之气。”纳兰飞雪接着说:“‘艾尼尔’是我父亲苦心驯养而成,不但骁勇善战,还颇通人性,擅长与主人配合作战,非一般海东青所能比也。”
“你看它在空中滑翔的姿式真美!一副空中霸主之态。”女子指着在空中盘旋的“艾尼尔”,内心发出由衷地赞美。
纳兰飞雪说:“做人当如海东青,因为海东青展翼高飞日行两千里,爪喙尖锐,凶猛有力,远远超过其他鹰类。试想,海东青在白云蓝天之上,苍茫大地、狡兔猾狐尽收眼底,一旦发现猎物,箭一般穿过去,然后击倒。何等气概,何等地畅快!还有海东青历经磨难,坚强隐忍,眼观全局,决策精准,快速反应,收放自如的精神,无不为人所神往。有人说,鹰是孤性之王。在风云际会的茫茫草原,吾辈当站得最高,望得最远,始终视强族如无物,决胜于千里之外。”
“哈哈,你就像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真的让人崇拜。”女子深情地说。
“只有把自己想象成鹰,长成鹰那样一双坚韧厚实、力量十足的翅膀,久藏的意念就会变成现实。”纳兰飞雪接着说:“可是要做一个人世中的鹰是何等的不易。萨满告诉我,真正的鹰要经历重重磨难。鹰从出生开始,它就要和兄弟们争斗,胜者生存,败者死亡;未等完全长大,母鹰就将幼鹰推向悬崖,为避免摔死,幼鹰不得不用尽浑身的力量飞起来;为了不被饿死,刚学会飞的幼鹰不得不自己捕食。鹰还有一重磨难便是熬鹰。熬鹰是残忍的。七天七夜里,它不能进食,不能睡觉。不仅如此,还要给鹰”拿膘“,鹰过胖,飞行和捕猎时就会失去敏捷性和灵敏度。鹰把式们将麻线搓成小轴,外面包上切得薄薄的肉片。鹰吞食后,肉很快被消化了,但这时的麻线轴上却沾上了剩余的脂肪,再用绳子拽出来,往往都要带出黄亮亮的鹰油。这样做,既起到了减肥的作用,也能使鹰的肌肉强健,便于捕获猎物。如此反复,直至鹰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然而,它经历了生与死的煎熬,奇迹出现了。熬过之后的雏鹰,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更加矫捷轻灵,双爪更加有力。鹰的每一次成功,都需要经过痛苦的蜕变,也正是历经磨难,当猎物出现时,它才能傲视苍穹,显示出一种异常的冷静和凶猛。它不愧是天空的王者,苍穹的霸主。”
“女真人有句话叫‘鹰狗无价’,特别是鹰,在女真人的心中,它不仅是狩猎的工具,而且是他们忠实的朋友,更是女真人精神的象征。”纳兰飞雪继续说:“父亲曾经说过,眼神是最让人生惧的武器。有着鹰一样眼神的人焉能不成功?父亲告诉我:等到你拥有鹰一般令人生惧的眼神,那你就真的长大了。据说人与鹰相处久了,也就具有了鹰一般的目光,犀利与锐利。天生的强者只有经历痛苦的煎熬才能成为真正的鹰神。”
听到这里,女子抬起头来。她仔细端详着纳兰飞雪的眼睛,真的,她从他的目光中分明看出犹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纳兰飞雪说:“父亲告诉我,每当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时候,海东青都要展翅高飞,因为暴风雨能赐予它们力量。听父亲说,海冬青是拯救先祖的神灵,是女真人的图腾。神鹰赋予了女真人的生命,也给了女真人无所畏惧的勇气。”
女人问:“你的父亲是……”
“父亲就是一个训鹰的高手,是有名的鹰把式。女真人不仅个个善骑马射箭,而且还善于养鹰、驯鹰。”
“你知道为什么女真人要祭鹰神么?”纳兰飞雪问,女子听了不解地摇了摇头。“天初开的时候,大地像一块巨大的冰块。一只母鹰从太阳里飞过,把光和火装进羽毛里头。从此,冰雪融化,世界有了生灵。可是母鹰太累了,羽毛里的火不小心掉出来,燃烧了整个森林,彻夜不熄。神鹰用她巨大的翅膀盖火,烈火烧毁了它的翅膀,神鹰终于死去。这便是萨满神。”
纳兰飞雪情绪高涨,他的眼睛深邃而虔诚:“鹰神是女真氏族强大的守护神。萨满在请鹰神的仪式虔诚而唱:你受天之托,展开神翅蔽日月,乘神风呼啸而来。你能在悬崖峭壁上飞旋,神风荡野;你能在无边的森林中,看穿千里;你振翅高飞,所向披靡,是阖族永生的神主。”
父亲说过,鹰神被人们永生祭奠,是因为它的付出为它带来了荣耀。直到那时,纳兰飞雪才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如此崇拜鹰,如此向往草原。草原成就了鹰,也成就了女真族,以海东青为图腾的女真人必将给草原带来无与伦比的荣耀。
“搏风玉爪凌霄汉,瞥日风毛堕雪霜。九死一生真男子,铁骨坚韧海东青。”女子见景生情,轻吟出一首歌颂海东青的诗句。
女子羡慕地说:“要是能见一见你的父亲多好呀,我也想看他驯养海冬青,我更想做一个像海东青那样搏击长空、傲然万物的女人!”
女子的一双明眸中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纳兰飞雪看到女子一副神往的样子,笑着对她说:“你还没看到我们哨鹿的场景呢。哨鹿是我的拿手好戏呢。从小时候起,我就和父亲、妹妹经常哨鹿。每到发情季节,公鹿和母鹿相互鸣叫,寻找情侣。鹿是争偶性动物,一鹿鸣叫,众鹿接踵而至。猎手身披鹿皮,头戴鹿头皮帽,口衔用桦树皮制成的口哨,模仿吹出呦呦的鹿鸣,引鹿而至,然后射杀之。”
“这也太惨了。”女子听了,脸上现出悲戚之色。
“没办法呀!族人以鹿肉为食,何时有了其他吃的东西就好了。”纳兰飞雪点点头说,“我们现在也驯养马鹿了。鹿茸是补身祛病最好的良药。鹿喜食盐分,根据鹿这个特点,猎人在鹿常出没的地段撤少许盐水为诱食,也可以捕到鹿。冬季之时,鹿成群活动。猎手们只盯住一只鹿,穷追不舍。当鹿累得摇晃身子时必须停止追赶。此时鹿耷拉着耳朵,闭着眼,腿发直,如再追,即使捕获了也必会死掉。此时猎人让鹿慢慢行走,待鹿缓过劲,再伸竿套鹿。刚套着的鹿,浑身汗淋,猎人就地生火,把鹿身上的汗烤干,否则鹿会冻死。猎人套获活鹿后,即可带回驯养。捕鹿的方法很多呢,另外还可以窖鹿、打红围,只不过打红围要更加残忍,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晓当时的血腥场面了……”
女子捂住了耳朵:“太惨了,我不愿听了,我不愿听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杂沓急乱的马蹄声,远处烟尘四起。纳兰飞雪知道,这是群马奔腾扬起的尘土。纳兰飞雪抬头望去,发现这队人马却是朝他们所在的地方驰来。及近时,纳兰飞雪看清是一队辽国的兵将。他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冲着他抢来的这匹“追电”宝马而来的。他急忙抽出背在身后的冷艳夺魂刀,挡在了宝马的面前。
马队在他们身边盘旋一圈后,将他们团团围住。女子见状大惊失色,她急忙躲藏纳兰飞雪的身后。纳兰飞雪执刀在手,做好了誓死一拚的准备。这时,围在前面的几个领头的将军却慌忙下马,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
“臣等接驾来迟,乞文妃恕罪!”一个领头模样的将军不断地磕头请罪。
“免礼,耶律章奴将军,站起来吧!”躲藏在纳兰飞雪身后的女子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神情有些倨傲。
“文妃?……文妃?她是……是辽国皇帝天祚帝的文妃吗?”纳兰飞雪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和自己邂逅相遇、且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竟然是辽国皇帝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宠妃?竟然是那个以诗闻名于世的萧家美女萧瑟瑟吗?纳兰飞雪猛然醒悟过来,难怪一说起反辽、杀辽人她就会倏然变色。
纳兰飞雪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原来是天祚帝春捺钵来到宁江州,文妃萧瑟瑟自然是随驾跟从,捺钵的主要内容无非就是打猎喝酒。时间一长,文妃觉得无聊至极,便与手下的一名侍女私自溜出捺钵大营。宁江州榷场在当时是辽国与女真交换商品的重要榷场,在辽国久负盛名,当时高丽的纸、墨、米、铜、人参、粗布;西夏、回鹘的珠、玉、犀、乳香、琥珀、镔铁器、马、驼和毛织品;辽国的鞍马、弓箭、皮毛、丝织品等,除各国的皇帝、贵族相互朝贡赠送外,大多都要拿到榷场上交易。所以文妃带着这个侍女去榷场上散心,回去的路上却突遇百年不遇的沙尘暴,在狂风中与侍女失散的文妃慌不择路,这才有了与纳兰飞雪在大漠上的奇遇。
“谢文妃。”那个叫耶律章奴的将军站起身来。他恭敬地低头退后了几步,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扫视了纳兰飞雪一眼,转瞬就把目光盯在了“追电”宝马的身上。
“此马何来?”耶律章奴认出了这匹宝马,脸色瞬间大变,他疾速地抽刀在手,朝前跨上一步,用刀指着纳兰飞雪厉声喝问。
耶律章奴的随从们也快速将兵器拿到手中,忽喇喇地把他围了起来。
且说“追电”被纳兰飞雪抢走后,辽国负责押送的官员就是这个牌印郎君耶律章奴,这匹宝马是西夏进贡给天祚帝的,事关当今皇上,耶律章奴哪敢怠慢,急忙带领人马在宁江州榷场周围寻找,不想与纳兰飞雪冤家路窄,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失踪的文妃。
立功的时候到了!既找到了抢走的宝马,又替皇上找回了失踪的宠妃,天上掉下来的大功啊!耶律章奴激动万分。只不过耶律章奴心中万分疑惑,贵不可攀的文妃为什么却和这个抢马的强盗混到了一起?
耶律章奴弯着腰,他紧握着刀,一双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纳兰飞雪。纳兰飞雪也执刀在手。两人都缓慢地转着圈子,不肯贸然出手。
冷艳夺魂刀反射回来的太阳光,刺在耶律章奴的脸上,他眯缝着眼,揣测着对方的武功和身份。
耶律章奴看出对方使用的是一件绝好的兵器。
“将军不要动手!”萧瑟瑟一声娇叱,闪身挡在了耶律章奴的面前。“快走!”她急急地向身后的纳兰飞雪挥手喊道。
“裨将何在?”耶律章奴见萧瑟瑟拦住了他,遂急忙大声喝道。
“末将在!”一名裨将持刀而出。
耶律章奴吩咐道:“护卫文妃!”
那名裨将将萧瑟瑟拦在了身后。
耶律章奴突然身形一晃,疾速地扑到纳兰飞雪的面前,持刀直劈而下。纳兰飞雪还没有从惊诧之中回过神来,就猛遭此击,只好挫身弯腰,随即右手执刀向上迎去。耶律章奴知这是宝刀,自然不敢硬拚,便是一声狞笑,转手向纳兰飞雪的胸膛搠来,纳兰飞雪大吼一声,腾身跳出两米之外。
这几招快如电光石火!趁他们二人互相持刀喘息之机,与耶律章奴同来的那几位将军看清了纳兰飞雪的面容,他们大声喊道:“这厮就是偷马的盗贼,不要放过他,上!”于是刀剑齐出,将纳兰飞雪团团围住。纳兰飞雪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化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尽管如此,仍是险象环生。正在酣斗间,突然传来几声萧瑟瑟的惊叫,纳兰飞雪一听,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方寸大乱,哪里还有心思打斗。
既然这个女子是辽国的皇妃,自己还有什么贪恋之处。对方人多势众,时间一长,自己肯定是要吃亏的。心中念头一定,纳兰飞雪便有了打算。
纳兰飞雪瞅了一个空当,他快跑几步,纵身一跃而起,便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他一抖缰绳,趁着“追电”马一个回旋之机,纳兰飞雪向萧瑟瑟望去,只见几个辽国的兵将牢牢地护卫着她。她焦虑复杂的目光里,有深切的不舍、眷恋和无奈。
“追电”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萧瑟瑟挣脱开辽兵的包围,她紧追了几步,张嘴欲喊,却停住了,只有那只高举起来的手还在机械地摇晃着。
始终在天上盘旋的“艾尼尔”也拍着翅膀,向消失在远处的纳兰飞雪追去。
纳兰容儿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刚才她和父亲给这只正在练飞的海东青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艾玉儿。因为这只鹰全身莹白,就象晶莹剔透的玉儿一样。哥哥带走的那只海东青是父亲在她刚出满月时捕到的,所以叫“艾尼尔”。父亲向她解释说,“艾”同“爱”,而“尼”,当时人都喜欢把女孩子称为“妮子”,从这个名字,纳兰容儿就感觉到父亲是多么地爱她。
纳兰容儿看着浑身雪白的“艾玉儿”,欢快地唱着:“拉雅哈,大老鹰,阿爸有只海东青,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兔子见它不会跑,天鹅见它就发蒙……”
时至初春,大地泛绿,混同江边的水结束了一冬的封冻,淙淙地流淌了起来。今天早晨起床后,太阳老早就从地平线上升了出来。纳兰容儿把土窑打开,拿出窑藏了一冬的白菜、萝卜、土豆。女真习俗,每年的秋末冬初,都要在家院中背风处挖的土穴中储藏蔬菜,可以保鲜到第二年的春天。父亲这些天来一直咳嗽不止,纳兰容儿早就想给父亲做上一顿上好的美味佳肴了。可是贫寒人家,也不过是这几种普通的疏菜而已。因为女真北方不产生姜,到燕地才有,每两价格高达逾千,既使是富贵人家,也只有在贵宾来时才切上数丝放在碟中,视为珍品。家里没有生姜做调料,为了让父亲能多吃些,纳兰容儿特意爬上榆树撸了几把榆树钱,用水淘过后,放到炖好的土豆白菜里,口感滑滑的,略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儿,不亚于美味珍馐呢。主食也无非就是炒面和粥,纳兰容儿为了给父亲补充点营养,还特意用野猪肉炖了一锅酸菜。哥哥在离开家之前,在山上打死了一头野猪。
眼瞅着就快要到中午了,纳兰容儿已经做好了饭。她坐在山坡上,手托着腮,一边看父亲驯鹰,一边想心事。
山坡上刚长出地面的青草中夹杂着一簇白芍药,在微微的春风中摇曳着。纳兰容儿想,等过几天,天气再暖些,采些白芍药的嫩芽回来,为父亲炒上一盘。这种菜味道脆美,普通人家多用来款待贵宾。
“艾玉儿”一会儿飞了起来,一会儿又从辽阔的高空上直落而下,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今天天气好,连“艾玉儿”也懂事似地配合父亲想多练一会儿。
遥远的天际飘过几个小黑点,渐渐地大了,后来看清了是几只鹰,在父亲的头上方盘旋着,最后落了下来,和正在练飞的艾玉儿一唱一和地鸣叫着,像是久违的朋友寒喧着互致问候。纳兰容儿一看,这几只鹰是几天前父亲放飞的。鹰户有一个讲究,每到了万物孕育新生命的春天,鹰户都会遵古俗将豢养的老鹰放归山林,让它们生儿育女,俗称“送鹰”。可是有感情的鹰留恋主人,还会飞回来,一连几次都送不走。
父亲看到老鹰又飞回来了,兴奋异常,他抱起身边的一只老鹰,高兴地把它放在悠车上,长满硬茧的手爱抚地理着鹰毛。女真人经常去林中狩猎,担心睡在地上的孩子被蛇鼠虫蚁伤害,就把孩子放在用松木做的悠车上,这种悠车两端呈半圆形,就像小船一样,用绳子挂在两棵松树上。久而久之,形成了睡悠车的习俗。女真人有句俗语:“养个孩子吊起来”,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那是纳兰容儿小时曾经睡过的悠车。母亲在她满月后便病死了,是父亲将她抚养成人的,父亲、哥哥和她三个人相依为命。好在她和哥哥都长大了,父亲再也不必为他们操心了。不久的将来,哥哥娶了嫂子,这个家就会更加地幸福了。纳兰容儿畅想着美好的将来,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爱上一个男人,迟早要出嫁,她的脸就不由地一阵阵发红。
纳兰容儿的思绪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打乱,她抬起头,远处驰过一队人马,由于马跑得太快,尘土飞扬,夹杂着粗暴的叱马声。纳兰容儿急忙站起身来,她分明看到眼前的这伙人竟是辽人打扮。
纳兰容儿惊恐万状,躲藏已是来不及了。一个首领模样的辽人跳下马来,他围着纳兰容儿转着圈,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她的身上逡巡着。他浪里浪气地大笑说:“女直这地方好呀,不但产俊鸟,还产比俊鸟更让人消魂的美女!”他趁纳兰容儿不备,一边口中胡言,一边伸出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妞儿,你今天好福气,晚上可以陪大爷我睡觉喽!”纳兰容儿身子一扭,挣脱开他的魔爪。“哈哈哈,好厉害呀,你放心吧,妞儿,大爷我绝对会保你满意的。”辽将毫无顾忌地淫笑着。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辽将的脸上。他毫无防备地捂着脸,“哇哇”地怪叫着。
一个渤海人打扮的黑脸壮汉见状走了过来。他阴沉着脸,把刀狠狠地抵在了纳兰容儿的咽喉上:“不识抬举的臭女人,我们将军喜欢你,是你的造化。既如此,就让你这个臭娘们尝尝宝刀的厉害!”他说着话,刀尖突然下移,挑断了纳兰容儿袍襟的衽带。纳兰容儿的左衽短衣敞开了,露出了白皙丰满的胸脯。
“不要伤害我的女儿!”纳兰老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抓住黑脸壮汉的手,苦苦地哀求道,“大爷开恩吧,小女年幼无知,望大爷恕罪。”
“老不死的东西,我不但要你的女儿,我还要你的海东青呢!”黑脸壮汉朝他的手下挥了一下手,那些人便恶虎扑食一般抢上前来,将鹰架上的“艾玉儿”抓在手中。
这只海东青可是纳兰老爹的爱物,他扑上前去,奋力阻挠。
黑脸壮汉使劲踢出一脚,纳兰老爹被踢出几米多远。
“爹!”纳兰容儿跑了过去,抱起了父亲的脑袋。纳兰老爹的嘴里流出殷红的鲜血。
“你……你个畜牲!”纳兰老爹手指着黑脸壮汉,厉声喝骂。
刀挟着风声呼啸而来,纳兰容儿紧拥父亲在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全身护住了父亲。刀,深深地砍在了她的后背上。纳兰容儿惨叫一声,疼得滚落一旁,鲜血喷溅了一地。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纳兰老爹红了眼,他挥舞着双手,朝黑脸壮汉扑了过来。
“我跟你拚了!我跟你拚了!”纳兰老爹猛然停住了脚步,他身子趔趔趄趄,一把刀贯通了他的腹部。纳兰老爹手指着黑脸壮汉,轰然倒下。
罪恶的刀,又向纳兰老爹的头部砍来。只听得有兵器激烈碰撞的铿锵之声。一把冷艳夺魂刀挡住了刀的去向。
纳兰老爹睁开眼睛,只见纳兰飞雪和黑脸壮汉打做一团。
原来是纳兰飞雪匆忙赶了回来,却还是晚了一步。
纳兰飞雪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却不想看到了这番惨象。他瞪圆双眼,双手抡刀,向黑脸壮汉连连砍去。黑脸壮汉横拦竖挡,仓惶接住了纳兰飞雪致命的几招。纳兰飞雪看出对方是一个渤海人,却和辽国的兵将们混在一起,最醒目的是他的脸上却有一条又深又重的刀疤,从右侧的嘴角向耳后斜伸而去,整个一张黑脸看上去更是丑陋狰狞。二人一来一往,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看来这个黑脸汉子的功夫也是上流水平。纳兰飞雪明白了,正因为他的武功高,才成为被辽人看重的一条狗而已。
那些辽兵辽将们一拥而上,与纳兰飞雪打在了一起。纳兰飞雪却是越战越勇,有几个辽兵竟然受了伤。
这时,那个首领模样的辽人看出黑脸壮汉已经是体力不支,便悄悄转到纳兰飞雪的背后,趁他与黑脸壮汉酣斗之际,抡刀向纳兰飞雪兜头砍去。
一股寒风直袭纳兰飞雪的脑后,纳兰飞雪知道遭人偷袭,倏地一个旋身,双手握刀,硬碰硬地接住了对方的狠招。
就在这命运攸关之际,只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疾速的马蹄声,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骑着赭白马,拎着一把雪亮的精铁乌罡刀,从对面的山路上冲来,截住了黑脸壮汉等人的攻击,缓解了纳兰飞雪身处绝地的危机。
纳兰飞雪见有人相助,勇气倍增。他两眼血红,拚命狂砍,处处都是对方的致命之处。辽将们见他如此玩命,又来了一个强健的帮手,见占不到便宜,一声唿哨,打马纷纷后撤。
来帮忙的那个人在后面一路追杀,辽人四处狂奔。纳兰飞雪追出不远后,心中挂念父亲,便急急地打马返回。
纳兰老爹捂着腹部的伤口,吃力地挪到女儿的身边,声泪俱下:“容儿,容儿!”
纳兰容儿早已听不见父亲的声声呼唤了。她正值豆蔻年华,却惨遭辽人的屠杀。
纳兰老爹悲恸之极,眼睛圆睁,大声叫骂。
“妹妹,妹妹,你醒醒呀,你快醒醒啊……”纳兰飞雪摇晃着纳兰容儿的身体,他发现妹妹孱弱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了。
一口鲜血从纳兰老爹的嘴里喷了出来。仇恨的叫骂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小了。他的头也垂了下来,气息若有若无。
“爹,爹!”纳兰飞雪摇晃着爹的身体,疯狂地呼喊着。他希望把父亲从去往天国的路上给叫回来。
半晌,纳兰老爹挣扎着睁开眼,纳兰飞雪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怕再次失去他一样。
纳兰老爹的嘴唇嗫嚅着,纳兰飞雪将耳朵贴在了父亲的嘴边,“雪儿,记得要杀辽人,给你妹妹报仇啊!”
纳兰飞雪哽咽着点了点头。
“雪儿,记得你是女真人的后裔,你要像海东青那样傲视群雄,搏杀千里,为我女真人报仇……报仇雪恨!”
纳兰飞雪跪在父亲的身边,他大声地说:“爹,我一定为我女真报仇!爹,您放心,一定会的!”
纳兰老爹听了,脸庞露出一丝放心的微笑,头歪向了一侧。
“爹,爹!”一声声凄厉悲恸的呼喊,在山峦间久久地回荡。
“艾尼儿”凌空飞来,落在了纳兰老爹的头上方,它立在那里,不停地转着头,看着悲恸欲绝的主人和死去的纳兰老爹。
纳兰飞雪站起来,他走到一棵树下,高高举起冷艳夺魂刀,狠命地朝树上砍去。凛光一闪,冷艳夺魂刀在空中带着呼啸闪过,一枝粗大的树杈便落在地上。纳兰飞雪斩钉截铁地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让辽人的头颅就像这棵树一样。不灭辽贼,誓不为人。”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前去追击辽人的男人返了回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此时他走了过来,拍了拍纳兰飞雪的肩膀:“跟我走吧,一起去杀辽人,为我女真人报仇雪恨!”
“你——你是?”
“我是完颜阿骨打。”
“你……你是完颜阿骨打?你就是完颜部的完颜阿骨打?”纳兰飞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早就听说过这个草原上人人传颂的英雄。
“是的,我是。”对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太好啦!”纳兰飞雪兴奋地喊了起来。
完颜阿骨打伸出了手,纳兰飞雪也伸出了手。两个强势男人的手坚定而有力地握在了一起。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共图大业,振兴女真,消灭大辽!”
空旷凄凉的草原上,完颜阿骨打和纳兰飞雪一同打马而去。
夕阳下,草原的尽头,飞奔着两匹骏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