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 12

杨逦拿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立刻跟着二哥,背上两人所有行李,踏上东去海边的火车。一路之上,她一直担心两件事,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骂她。大哥两只眼睛凶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同两口通往地狱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会不会祝贺她高中?妈妈已经不在,她从二哥嘴里了解真相之后才觉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杨逦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出的火车站,难得老实乖觉。原本说好的是到大哥办公室找大哥,但忽然听到二哥喊一声“大哥”,她忙抬头看去,果然见大哥微笑着迎上他们,大哥的微笑随着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终于变成大笑。这样温暖的笑容,终于让提了好几天心的杨逦把一颗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拎走了她手里的行李,看着她说老四越来越好看。

杨逦终于坐上大哥的汽车,看着车外大毒日下挥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为大哥充满自豪,可她真没脸说出来,她以前错得太多,现在一下改口,她觉得心里别扭。杨巡看得出小妹的尴尬,也没勉强,只是上了车翻来覆去地看录取通知书,一个劲儿欢喜地说:“真好,真好,我们家一个比一个出息,越考学校越好。老二,你请了几天假?过两天我们一起开车送老四上学去,上海,不远。”

杨速支支吾吾道:“大哥,我……我辞职了。”

“什么?”杨巡的神色就跟遭雷劈了一般,死死盯得杨速都不敢抬头,“为什么?你不知道你那单位多牢靠?我们家有一个人做个体户够了,你还凑啥热闹,你以为个体户是闹着玩的?你……我本来还想让你捧着铁饭碗,我家好歹有个后备铁饭碗,我这儿再折腾也不怕,还有你备份着。”

“大哥,你听我讲。”杨速对大哥总是很怵,“我是这么想,老四考上大学不用我照顾了,我实在没脸待在单位里无所事事,看大哥一个人辛苦养活我们一大家。我已经毕业,我也成年了,大哥,让我分担一份辛苦。”

杨巡心中感动,可依然坚持:“不行,家里一定得有一个捧铁饭碗的。这回的风波虽然闹得我坐牢,可我是第一次没太担心,因为知道你每月有铁打的收入,弟妹不会没生活费。你一定得回去,我找人帮你办回去。”

可是杨速心里都是大哥刚出狱时候差点被茶叶蛋黄噎死的一幕,他心疼,说什么都不愿让大哥继续一个人背着全家,而他独自清闲:“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不让我下海,所以我都不肯做停薪留职,直接辞职了事。现在关系已经从人事局转出,没法再回去了。老三明年毕业,不如让老三进国家机关去,他大本出身,坐机关更好。”

杨巡急得恨不得挥拳头,可心里还真只好把捧铁饭碗的希望寄托到老三身上。因为这个老二从来脾气犟,有时还真牛拉不回,经常是他和妈妈一起才能降伏。杨速见大哥不再发话,忙笑道:“老三呢?怎么不来?”

“老三在宋厂长厂里社会实践,花头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轮到大学生就变成社会实践了。老四,交大啊,连宋厂长听了都说好,还说要请客祝贺。我跟宋厂长约约,后天星期六晚上,我请他。”

杨逦这才期期艾艾地找话说:“只是考个大学而已,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大哥别破费了。”

杨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说了,你们只要好好读书,能读多高就多高,能出国读就出国去,我供着你们。”

杨速道:“现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们去妈妈墓地说了。”

“很好,很好。”车厢里一时沉默,三兄妹毕竟还是一说到妈妈都是难受。

杨速和杨逦拎着行李跟到杨巡办公室,面面相觑,没想到钱赚那么大的大哥对他们那么大方,置下房子家具给他们,可自己却睡办公室地板。杨巡见此却又笑道:“我一个人买个房子住不方便,不像办公室每天有人打扫。老二既然来了,第一件任务,给我们买套房子吧,以后估计我们一家聚在这儿的机会更多。”

杨逦更是内疚,为自己过去对大哥的态度而惭愧万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杨速在她高考后,在她了解分数满怀欣喜之后,将情况说明,她到那时候还憋着一股子劲,想要拿着录取通知书向大哥耀武扬威呢。杨速还说起当年妈妈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经济情况稍有好转,逼他回校读书的事。杨逦现在才知道,妈妈是牺牲了大哥的学业,养活他们三兄妹。她当初还那样对大哥,真是没良心到极点。

但杨巡才与宋运辉一说,宋运辉就让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饭,说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杨巡立马掏钱让杨逦买衣服去,那么聪明的妹妹,他炫耀都来不及,绝不能让妹妹白衬衫黑裤子将就了。杨连也早早乘厂车回市,与大哥他们会合,四兄妹整齐体面地去新造三星级宾馆赴宴。寻建祥和妻子抱着孩子也来了,七个人围大圆桌坐下,却见门口走进一男一女,被服务小姐领来他们桌子。男的在这么热天气里竟然穿长袖衬衫系领带,一丝不苟。女的长身玉立,穿烟灰丝绸无袖连衣裙,那设计,那面料,尤其是女子身上项链腰链手表手袋皮鞋的精致华丽,举手投足全是风流,看得杨逦恨不得藏起新买的自以为很漂亮的新衣裙钻进桌底下去。

寻建祥先看见女的,一见就笑了,对妻子道:“原来是梁思申来了,难怪。”他知道宋运辉一向长情,但随即看见旁边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张脸顿时阴了下来。虞山卿见到桌上竟有寻建祥,一时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杨巡则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来,两眼跟着梁思申光波闪耀。梁思申见此,冲杨巡摆手打个招呼,便走到寻建祥面前,轻笑道:“大寻,机会来了。以前你带着我欺负虞先生,今天我们人多势众,还加上个小寻宝宝,看虞先生哪儿跑。”

虞山卿忙借机笑道:“原来以前你们是有意找上门去欺负我,我还真败在你俩手下。大寻,以前对不起你,金州的环境让人变质。现在我们都已经出来,听说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兴,你家宝宝真可爱。”虞山卿说着,忙掏出原来准备送给宋引的小熊,交给小寻宝宝,又送出一瓶香水给寻建祥太太,非常客气热络。

寻建祥伸手不打笑面人,又毕竟是时过境迁,只得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绍给杨巡去对付。虞山卿对付杨巡,则是职业了许多,他一向风度翩翩,进退有据。梁思申见寻虞会面安然度过,这才放心,刚才宋运辉在电话里交代于她,要她帮忙调剂寻虞关系,她总算不辱使命。

杨巡连忙把弟妹们都介绍给梁思申,语气里满是难得的不自然和满满的骄傲。梁思申一听说杨逦刚考上交大,而且还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声,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难怪说老子英雄儿好汉,看来基因还是要紧的,杨家一门聪明,杨巡那脑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却又特意伸出手去与杨逦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难得遇到。现在高考越来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难得,祝贺祝贺。”又不由回头问身边的梁思申:“你在哪个大学上的本科和MBA?”

梁思申报了两个名字出来,虞山卿一听就笑道:“有人生来就是混顶级的,是让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的。”

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和宋引一起匆匆赶来,听得桌上欢声笑语,这才放心,将程开颜介绍给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这是第一次见到程开颜,一见程开颜肥白脸上有点糊开的蓝紫色的文眉,立刻想到明永乐青花瓷的特征,想到进口苏麻里青的颜色,不由惊愕,这不是她想象中宋太太的形象。宋运辉精细,一眼看清梁思申眼睛聚焦在哪儿,有些恼火,可也无奈。本想今天让程开颜看一眼梁思申的真人,省得她一直疑神疑鬼。但一见到梁思申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一看程开颜见到梁思申之后的全神戒备,估计效果适得其反。

虞山卿与程开颜是老相识,寒暄时候见程开颜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了然,笑着打圆场道:“他们混华尔街的女性,平时上班穿得比男人还男人,连酒会都穿工装。梁小姐又是东方人,又是年轻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闲暇时候就怎么好看怎么穿了,这一年几十几百万美元的年薪不好挣啊。”

梁思申这才留意程开颜的情绪,只是耸了耸肩,这等捕风捉影的事儿,她骄傲得不愿解释。但她好喜欢小小的宋引,拖着宋引坐在她身边,却见程开颜立刻贴着猫猫坐下,非常警觉,她这下感觉头大了。那边宋运辉送一只皮包给杨逦,恭贺她考进那么好的大学。杨逦生嫩,看着那么大的厂长不知道怎么称呼,就说“谢谢宋叔叔”,听得一桌子人哄笑,宋运辉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哟,我喊了十多年宋老师,可终于有人自甘堕落跟我同辈分了。”

众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愿,否则你这张嘴饶得过谁。”

“没办法,小学还傻着的时候看到大学生辅导员多崇敬啊,后来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阳奉阴违勉勉强强地喊Mr.宋,再不肯喊宋老师了。”

众人又笑,杨巡坐在对面更是看得眉开眼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司马昭之心。唯有程开颜认真地道:“可毕竟还是老师,不一样的。”程开颜心说,怎么能不认老师呢,危险啊。

梁思申欲言又止,只微笑地点点头。

虞山卿强忍住笑,扭过脸去不对着宋家夫妇,免得宋运辉尴尬。宋运辉真是无语,可今天杨巡的伶牙俐齿指望不上,杨巡正对着梁思申发花痴。好歹寻建祥见此道:“呀,我们干坐着大笑干什么?点菜,点菜,大家都说一样自己最喜欢吃的菜,小宋说他公款请客。”

服务员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边,梁思申洋人脾气,也不知道谦让,转头道:“我要吃油爆虾,猫猫呢?”

“猫猫吃葱油饼。”

杨巡忙道:“上回的扇贝你也喜欢,我就要葱爆扇贝吧。”

杨家其他三位各个心中一声哀叹: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这样没策略啊。

宋运辉看看杨巡,再看看梁思申,两下一对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点不客气地拿着垂怜的目光看杨巡,好在杨巡今天不计较。唯有寻建祥一点不客气地冲杨巡笑上了,笑得杨巡终于讪讪地闭嘴。

宋运辉本性严肃,遇到梁思申在场,却是没办法严肃,只得岔开话题,道:“你们两个住一个宾馆倒是方便,明天杨连也到宾馆会合吧,厂里派车来接。呃,你们兄妹该不会都跟着杨巡住办公室吧?”

“前阵子忙得没心思,明天开始让老二买房子,还好办公室大,房间多,大家临时挤挤没问题。”

梁思申心说杨巡这人可真是实干,不像梁大,实力不知有没杨巡强,车子已经换了几遭。“你官司的事真没问题了?有没有赶紧想办法把红帽子摘了?”

杨巡道:“宋厂长帮忙,真没事了。不过红帽子还得戴着,没办法,个体不允许注册这么大规模的公司。”

梁思申关切地道:“合资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给你,听说外资获得的政策优惠很多。”

杨巡眼睛一亮,道:“我去问问。”

宋运辉一笑:“早已经替你考虑过,不行,外资暂时不能进入商业领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杨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资和你个体一样受歧视呢。杨逦妹妹,介意不介意离开哥哥们几天,陪我在宾馆住几天好不好?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万帮我个忙。”

杨逦当然喜欢。杨巡和宋运辉都是心想,梁思申这人独自美国都敢闯,还有什么害怕的?借口。杨巡心里欢喜,估计梁思申大约是看着杨逦一个女孩子家住办公室不方便,不显山不露水地帮一个忙。宋运辉则是体会到了梁思申的良苦用心,梁思申这么一下就打消了程开颜的担忧,否则,知道她一个人住宾馆一个房间,程开颜的担心还不百上加斤?他不由心下叹息,无奈地看了一眼身边浑身紧张的程开颜。

可程开颜并不因此放心,因为她听到一个重大动向,她都被丈夫严格管束着不让去东海厂参观呢,为什么丈夫却肯派专车接梁思申去东海厂?这等特殊待遇,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寻妻因宋大厂长在座,难免拘束,但寻妻以女人的敏锐直觉,明显感觉岀宋运辉对梁思申的关切。她看看黑瘦精干的厂长,再看看美丽风情,却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说难怪今晚程开颜坐立不安。

虞山卿与宋运辉说起正事,梁思申听杨巡说如何挫败萧然阴谋,而今电器建材市场如何兴旺。寻建祥听杨巡说得天花乱坠,不时与妻子窃笑。杨家三兄妹也各自有话。唯有程开颜与整桌的人都说不上话,以往杨巡还会照顾到她,但今天杨巡自顾不暇,眼睛里只有梁思申。程开颜在万众之中深感寂寞,心中愈发忧虑,她决定最迟明天,一定要问爸爸讨教解决之道。

饭后,杨逦跟梁思申上去,彻底为梁思申的随身用品倾倒。小姑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宝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