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九思望见怀抱纸花的报童走进交通饭店时,正好是下午四点半钟。他放下手里的《庸报》,走出饭店来到街对面。街上的洋车、电车、汽车来来往往,但并不妨碍他的视线。方才他已经从蓝小姐的鞋柜里取出藏在那里的手枪,又将蓝小姐带到二楼的一个空房间里隐蔽起来,同时吩咐茶房要像往常一样收下纸花,这才来到楼下监视送花人。他很是希望那人能把他带到凶手那里,让他顺利地抓住他们,这样一来,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对领导宣布破案了。
过了不一会儿,报童又出来向北走去,他也在街对面跟着一起往北走。只走出不远,报童突然穿过马路来到天祥商场的大门口,他急忙闪入近旁的一家鞋店,隐在门边向外看。报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很快就有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从商场里走出来,问了报童几句话,又塞给报童几个铜元,然后转身朝北走。看来,这个高瘦男人便应该是送花的人了。
冯九思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只见那人像是并不着急,一路闲逛,兴致勃勃地观赏街边的橱窗,用目光追随购物的漂亮女人,脚下不停,径直向日租界走去。见鬼,这家伙要出租界,这可不是好事。如果他跟着这家伙走出法租界,就有可能被守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口处的日本兵搜身,那时他身上的手枪就会成为麻烦。
他脚步加快,打算追上前去,找条小巷将这家伙拉进去审问。不想,那人并没再往北走,而是向西拐进中原公司附近的一条小街,又走了一段,便又拐进一条小巷。他从巷口望进去,发现那人进了右边第三个门。
这是一座三层的膳宿公寓,二房东是个秃顶的胖男人,肚子上的肥肉垂在腰带四周,正一步一喘地在扫院子。冯九思把枪管深插在胖子的嘴里,将他推进门内,低声在他耳边问:“刚进门的那人住在哪个房间?”胖子伸出三个棒槌样的手指,然后又蜷起三指翘起拇指向身后的房门指了指。他抽出枪管,胖子又连忙张开五指紧紧按在自己的嘴上。他不禁心道,这胖子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只用一只手便告诉他那人住在三楼左边的房间,同时还表示自己保证一声出不出,事后一言不发。他高兴地拍了拍胖子的秃脑门,在这乱世,人若是没有这份机灵劲,怕是很难挣上饭吃。
房中的楼梯是美国松木制成的,年头不短了,踩上去吱吱作响。他故意脚步沉重地走上二楼,停在左首的门边,同时掏出钥匙串抖得哗啷啷乱响,然后侧耳细听。果然,三楼传来吱的一声细响,应该是有人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他拉开两个房门之间的卫生间的门,又不轻不重地关上,随后三楼也传来关门声。他知道,楼上那人此时已经放心了,这才紧贴墙壁,让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一步一停走上三楼。
左首的门上有个门鼻,平日里用的应该是挂锁,门里边必定还有个插销。只是,他无从猜测这只插销安装得靠上还是靠下,如果靠下,他可以用脚踹门,但如果靠上就只能用肩头来撞了。他将耳朵紧贴在门板上,听到里边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是谭富英在唱《捉放曹》,没有脚步声。他不敢用手去按房门测试插销的所在,说不得只好冒险了。他用左手护住右手紧握的手枪,以免在撞门时脱手,脚向后移了一步,腰上用力,用背部的右侧猛地把门撞开。
房中那人正端着杯子喝水,见他撞进门来,忙将玻璃杯向他丢过来,然后转身便向里间跑去。他妈的二房东没告诉他这是个套间,他抢步上前,一脚将那人踢倒在里间床边,同时举枪四处扫视,幸运的是,房中只有这家伙一个人。
这家伙又爬起来向窗口扑去,被他扑上去用枪柄在脑袋上砸了一下,这才老实地歪倒在地,昏了过去。他从那人身上搜出手枪掖在腰里,然后打开窗子向外张望,发现外边正是另一座房子的屋顶,难怪这小子要跳窗。
他回身关上房门,又拉张椅子顶在门拉手上,这才开始搜查,发现房中一共有四张床,但换洗衣物却不止是四个人的。再翻箱倒柜一番,他没发现任何文字材料,桌上只堆着一些制作纸花的皱纹纸和铁丝,香烟和火柴全都是最常见的便宜货,衣服中西样式都有,毫无特色。
这些家伙很狡滑,没给他留下任何线索,但幸好他还抓住了一个,这便有了突破口。他撕开床单捆住那人的手脚,又弄了杯凉水泼在他脸上。那人悠悠地醒来,目光紧盯在他的枪口上,嘴上说:“好汉,屋里的东西你随便拿,我绝无二话……”
冯九思用枪柄的棱角处在他的额头上划了一下,有意让血顺着他的鼻子、眉眼往下流,这才问他贵姓。那人忙说:“免贵姓冯。”他又在那人头上敲了一下,说:“你他妈的也配姓冯?”那人说:“这是爹妈父母给的,不是我挑的。”冯九思又问:“今天你们打算杀谁?”
他没问纸花的事,而是直奔杀人的主题,这是为了避免这家伙找到由头撒谎。不想那人还是说:“我们谁也不杀,我们是老实生意人……”他又问:“老实生意人会带着枪?”那人却说:“这年头不安静,新郎倌儿入洞房也得带‘枪’不是……”
这家伙在这会儿还能想到用荤笑话扰乱他的思路,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冯九思游目四顾,想找件称手的家伙逼供,一眼便看到了那台日本矿石收音机,于是他笑道:“你小子不说实话,我只好对不住了。”
他把这家伙拉到收音机旁,扒掉鞋袜,找来两条毛巾用水浸湿了包住他的双脚。这家伙目光惊恐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不住地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但语调并不真诚。脚上弄好了,他又用另一条湿毛巾包住了这家伙的头,这才从收音机中拉出电线,将拉断的线头剥开,又将两股线分出二尺多长,然后客气地对那人说:“美国人最讲人道,杀人不用枪毙,都是用电刑,我这是第一回弄,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您多担戴。”
这家伙忙叫道:“我可担戴不起。”但冯九思不管这些,因为他必须得让这家伙吐露实情。这是他接手这件倒霉案子以来得到的最重要的线索,万万不能放过。屋里的毛巾用完了,他只好撕了块床单塞在那人嘴里,也免得通电时这家伙在痉挛中咬断舌头。如果不幸出了这种事故,到时候即使这混蛋愿意交代,他也没时间候着他一字一句地写口供,因为他担心这家伙的同伙随时都可能闯进门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对那人说:“咱们是‘摇头不算点头算’,如果你想通了打算说实话,就冲我点点头。”这家伙的脑袋纹丝不动。他将一股电线深深地插进那人的鼻孔中,然后将电插头接通插座,手中举起另外一股电线,将露出来的那截铜线在那人眼前晃了晃,这才小心地按在他的左耳后。
电流接通了,这家伙立刻便像吃了烟袋油子的壁虎一样哆嗦个不停,身子扭来扭去,鼻涕、眼泪全下来了,紧接着便是如同喷壶般的呕吐,将堵在嘴里的布条也冲了出来。冯九思估算着过了大约七八秒钟,这才移开电线,眼对眼望着他,却没有问话,而是又将电线按在他的右耳后……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二房东的叫骂声,他妈的谁家又用电炉子啦,保险丝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自杀也得顾着别人过日子……
冯九思回头再看那家伙,发现他已然两眼翻白,鼻息全无。这下子可就莽撞了,他忙拔出那家伙鼻子里的电线,扯下头上的毛巾替他擦干净鼻涕、眼泪和呕吐物,然后再用手去鼻子下边试探——这家伙居然没气了。
这还了得!冯九思不由得气得大骂:“你小子别以为死了就能脱祸,你就是逃到阴曹地府我也得把你揪回来……”说着话,他把那人放平在地上,松开他的衣领和腰带,左手按在他的心脏部位,抡起右拳一下一下地狠砸。等他左手的手背都被砸肿了,那人还是没有动静。没办法,他只好捏紧这家伙的鼻子,嘴对嘴地给他做人工呼吸……
这时门外像是有了动静,但他不敢停下来,否则这家伙必死无疑……这家伙一定是从来也不刷牙,嘴里臭得像大粪坑,他只好强忍着,一口一口地往里吹气……门外有人敲门,先是曲着指头斯文地敲,接着是用拳头砸,而且人声嘈杂,显然不只一个人。如果来的是这家伙的同伙,万一被他们冲进来,他一个人两支枪可对付不了……他又是在那人胸口上一阵乱捶,那人终于猛地一阵咳嗽,眼皮动了动,这才醒过来……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已经有人开始用脚在踹门。
他忙问:“今天你们打算杀谁?”那人两眼茫然,显然是大脑缺氧。他又问了一遍,那人才说:“今天晚上杀‘百灵’。”他忙问:“‘百灵’是谁?”那人说:“只有头儿知道。”他又问:“你们头儿是谁?”那人说:“详细的不知道,大家伙儿都叫他老杨。”他问:“老杨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那人说:“老杨穿件旧棉袍,人长得挺体面……”
这时,房门猛地被踹开,冯九思连忙举枪向门口射击,同时抢步冲入里间,然后从窗子跳到隔壁楼顶,飞也似地逃走了。他知道自己这不是怕死,而是不能不逃。与敌人英勇战斗,壮烈牺牲固然光荣,但是,如果他不管不顾地死在这里,非但不能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还会让那个代号叫“百灵”的同志也被凶手杀死。
该死的,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个“百灵”呢?一定是杨炳新对他有所隐瞒,没有说实话。不对,该死的这里边有问题,他心中一惊,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家伙说他们的头子叫老杨,穿件旧棉袍,人还长得挺体面,这不是在说杨炳新还能是说谁?
想到此处他急忙往交通饭店跑,担心蓝小姐脱党后再次为组织工作时的新代号就是“百灵”,而杨炳新送纸花给她,使的其实是欲擒故纵之计,不对,绝不是欲擒故纵,因为杨炳新完全有机会将他和蓝小姐一起杀死,这样一来,参与过“吉田事件”的同志也就全死光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发现有太多的事情讲不通,太多的事情都可以做多种解释。莫非,莫非什么?其实你什么也不知道。他心中暗恨自己没用,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但为了避免被凶手跟踪,他还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耽搁了不少时间。
看看手表上的指针指向五点半,他离开交通饭店已经一个小时了,如果杨炳新或者凶手真要对蓝小姐下手,他们此时应该已经得手。但愿这些家伙死心眼儿,守着每到夜里才杀人的规律……
冯九思冲进交通饭店,惊散了大厅里来来往往的莺莺燕燕。他没功夫等电梯,而是径直跑上二楼,来到隐蔽蓝小姐的房间,却发现里边空无一人。
他心中大急,担心自己辜负了这个可怜女人的一片痴情。在冲上顶楼蓝小姐的房间时,他撞翻了茶房手中的托盘,咖啡洒在粉红色的地毯上,形成一片难看的污渍,但茶房却弯腰连声道:“您老当心,您老慢走。”他没心思理会茶房的殷勤,猛地推开蓝小姐的房门——屋内的情景让他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如同打烂了调料罐子。
只见,在长沙发的一头坐着只穿了一身旧单衣的杨炳新,愁苦与愤怒交织满面,而蓝小姐则姿态优雅地蹲在他脚边,轻巧地用棉签蘸着红药水给他满是擦伤的手掌涂药。
长沙发的另一头坐着的却是改穿了西装的小仓先生,他正悠闲地捏着香烟,歪头观赏蓝小姐在那里治伤,满是伤痕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是哪种表情。与此同时,脸色铁青的周孝存则全无“老斗”理应充当半个主人的闲雅,而是像动物园里的狼一样,正怒冲冲地四下里乱走。
“啊哈!”见此情景,冯九思只好稳定心神,收拾起心中的诸般滋味,先来了一句“三花脸”的“叫板”,好把这尴尬的局面搅成喜剧,然后才笑道:“诸位闲在呀,可也来的巧了,正好够一桌牌局。”
杨炳新瞪了他一眼,周孝存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小仓客客气气地站起来说:“你曾说过蓝小姐这里有多么的好玩,让我羡慕不已,便请求周先生带我来玩;如今看来,虽然与我们招艺妓侑酒大不相同,倒也有趣得很……”
我跟他提起过蓝小姐的事吗?冯九思一时间回忆不起来,也许吧,这三个月来他们谈的话题太多了。但是,他绝不会相信小仓和周孝存是偶然来此的,在这个地方绝没有偶然之事,每个人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会有目的。于是他口中客气地与众人依次打招呼,心里却充满疑虑。
杨炳新的双手都已经包扎好了,他站起身来对冯九思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说。”但冯九思此时却不能跟他出去,便又将他按坐在沙发上,正色道:“现在还没轮到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先老实坐着吧。”
他心中还充满对杨炳新的疑虑,但又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他既不能发作,又不能对他坦诚相待。再看看房中这几个人,除了上级领导和杀人凶手,跟这起连环杀人案有关联的人几乎都聚齐了。他无法判断这是不是早有预谋的摊牌,但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他只能将所有的人都当成对手,而不是盟友,更不可能是战友。
他对众人说:“对不住各位,我得先跟蓝小姐说句话。”说着他便将她拉进卧室,关上房门,低声问:“你现在的代号是什么?”蓝小姐顿时惊恐起来,颤抖着说:“我没有代号,现在已经没有了……”他又凑近一点逼问道:“那么,你知道‘百灵’这个人吗?”
听到这话,蓝小姐又像是落到岸上的鱼一样大张着口,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他连忙抓紧她的手臂,不得不再次忍心逼问:“告诉我他是谁?”蓝小姐半天才缓上气来说:“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人,更没见过他,你问错人了……”他没有办法,只好诈她道:“我知道你认得这个人,而且仍然跟他有联系,你必须得告诉我他是谁,他在哪?”蓝小姐却说:“你这个狠心的冤家,你还是杀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他不相信蓝小姐的话,认为她一定知道“百灵”的情况,只是因为组织上对泄密者处罚严厉,她不敢,同时也不能对他讲实情。最后他只好说:“如果今晚‘百灵’被杀,你就是罪魁祸首。”蓝小姐表情痛苦地挣扎了半天,终于说道:“这些事你还是问杨大锤,或者是上级领导吧,我不能对你讲任何事。”然后,她颤抖着将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你跟踪送纸花的人,见到‘狸猫’了吗?”
他此刻正在为蓝小姐不肯讲实情而生气,便没好气道:“见到的都是杀手,我差点就没命了。”听到这话,蓝小姐一下子瘫软在地,抱住他的腿说:“咱们别在这儿玩啦,还是快逃吧,逃到南洋就有好日子过了。”
蓝小姐在这个紧要当口居然自私地重提脱离组织,出国过小日子的事,这让冯九思很生气,便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恶狠狠道:“去南洋的事你干脆就忘了吧,现在你给我把脸上收拾干净,出去好好应酬,今天要出大事,外边的这些家伙没有一个是好剃的头,我需要集中精神,你必须得帮我。”
蓝小姐毕竟是久经场面的“职业女性”,再从卧室里出来时,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但言语却便捷得很,转眼间便把每个人都应酬得滴水不漏。这也就越发地让冯九思想请求领导招回她继续工作,特别是仍然以现在这个身份工作。
接下来他与小仓的谈话非常顺利。小仓先问清楚杨炳新和蓝小姐都听不懂英语之后,便用英语对冯九思道歉说:“对不起,刚才我说谎了,我并不是来看蓝小姐,而是专门要找你的,只是因为联系不上,这才请周先生帮忙,他说你可能会来这里,就把我带过来了。”
冯九思心里充满疑虑,嘴上却说:“不客气,您是不是又有新发现?”小仓说:“得不到你调查的最新进展,很难再有发现,我着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位事。”他问是什么事?小仓还是不放心地朝杨炳新和蓝小姐看了看,这才说:“今天中午我的学生们在敷岛料理店请我吃饭,说是大阪料理,其实满不是哪么一回事,不过,席间他们却突然谈到了你正在调查的这件案子,这让我大感兴趣。”
冯九思安静地听小仓讲,没有插话,同时他也在想,小仓对这件案子是不是热心得有些过头了。小仓接着道:“我那几个学生都在华北司令部特别事务调查课任职,他们谈到你的时候,有几件事特别重要,一是他们已经知道那位杨先生是个真正的共产党,二是他们还知道你正帮着这位杨先生调查这个案子,第三点就是,他们说这件案子不是他们干的,但到底是谁干的,他们还没有线索。”
冯九思心道,这些话说了也等于白说,对他没有任何新的启发,然而,如果从反面来看这些情报,也许就有些线索可寻了。例如,为什么日本人要通过小仓向他透露已经得知杨炳新是“真正的共产党”?又为什么通过这种方式向他证明日本人没有参与此事?这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结果反而证实了那个杀手的供词——老杨,也就是杨炳新与日本人已经勾结一起?
然而,倘若这是日本人在反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计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反间计”呢?若果真如此,得出的结论就该是杨炳新确实是个“真正的共产党”,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未曾“叛党”。
想到此处,冯九思问:“他们对我怎么看?”小仓说:“他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否则必有性命之忧。”他又问:“那么你对我怎么看?”小仓显然看出了他的试探之意,便坐直身子,正色道:“我只是你的棋友,如果高攀一些,我也可以妄称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尽朋友之谊而已,别无他意。”
冯九思忙道:“您别介意,我只是想问,您觉得我能破得了这个案子吗?”小仓说:“你需要挖掘更深的线索,只有找到凶手杀人的真正目的,接近了事实真相之后,你才能阻止凶手杀害下一个目标。”
冯九思嘴上说您说得是,但在心中却想,把小仓的建议换一种说法就应该是,如果我用“百灵”作诱饵,就有可以引诱凶手落入事先布置好的圈套。只是,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这个主意绝不是可以随便对人讲的。凶手已经知道“百灵”的情况,想必也已经掌握了“百灵”的落脚点,今天晚上是关键。然而,关于“百灵”他却毫无线索,蓝小姐又不肯讲,让他到哪去找这个人呢?
此时蓝小姐已经将周孝存哄得平静下来,他铁青的脸色也恢复到了往日的晦暗。冯九思对周孝存和小仓说:“你们二位且宽坐。”他又对蓝小姐说:“给他们换茶上点心,殷勤着点儿,我去去就来。”说话间,他拉起身穿单衣,腰系麻绳,双手扎满纱布的杨炳新走出交通饭店。
外边的天色已经很暗了。他没问杨炳新为什么只穿单衣,因为他不想让其他事干扰了他试探杨炳新的计谋。两个人向南走了一个路口,然后拐进一条小街,停在一只巨大的垃圾桶近旁,冯九思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住插在后腰上的枪柄,这才单刀直入地问杨炳新:“‘百灵’是谁?”
杨炳新的双眼一下子瞪得溜圆,然后他迅速抻起袖头擦净被冷风吹出来的鼻涕,同时也抹净了脸上的表情,不咸不淡地问:“你问这干什么?”
冯九思握住枪柄的手轻轻拨开手枪的保险,说:“我今天追踪到了凶手的老巢,抓住一个家伙,他交代说,他们今晚的目标是‘百灵’。”
杨炳新的眉头拧在一处,脸上像是要苦出水来,半天才说:“今天下午有人追杀我,被我逃脱了,他们追在我屁股后边喊,说是既然杀不成我,今晚就只好去杀‘百灵’了。”
话到此处,杨炳新已经证明了“百灵”确有其人,但冯九思反而有些后悔,因为他发觉自己还是不够机智。如果他真够聪明,就应该引诱杨炳新先将“百灵”的事讲出来。现在他先把底露了出来,也就无从判断杨炳新讲这番话是不是顺坡下驴了。
于是他急忙换个角度试探:“凶手的话不可信,你又怎能保证他们今晚不是要杀你、杀我,或是杀蓝小姐呢?”
杨炳新用缠满绷带的手抓骚着凌乱的头发,想了一阵才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我们先把蓝小姐藏起来,再通知‘百灵’撤离。”冯九思却进一步逼问:“为什么不先通知‘百灵’撤离,然后再把蓝小姐藏起来呢?”杨炳新一拍巴掌道:“还是你聪明。”
不远处就有公用电话,杨炳新打电话,却让冯九思站得远远的,说:“‘百灵’的事上级让我负责,你别探头探脑地乱打听。”
他听不到杨炳新对着听筒在说什么,也就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当真在给“百灵”打电话。这可不是好现象,他心中暗道,如果杨炳新就是凶手供出的那个“老杨”,这样做也是顺理成章,只是,这样一来他下边的行动就步步有风险,步步要人命了。当然,如果杨炳新不是叛徒,而是被他误会了,那么,两位并肩战斗的革命同志却在相互猜疑,又怎能完成任务?只是,现在时间太紧,凶手对同志们的追杀又刻不容缓,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办法来证实杨炳新的真实“身份”。
见杨炳新放下电话向他招手,他心道,不管怎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还是得小心提防才是。他问:“跟那边联系上了吗?”杨炳新却瞪了他一眼,指指看电话的老人让他付钱。
天哪!这家伙如果不是绝顶高妙的骗子,就一定是自己的同志,否则也不会穷成这个样子。他付过电话费跟着杨炳新往回走,心中猜疑杨炳新与“百灵”联系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时杨炳新突然说:“你得给我找件厚衣裳,我快冻死了。”冯九思心道,衣裳不是难事,如果这家伙向他要枪,他就必须得小心了。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你的棉袍和帽子呢?”杨炳新说:“凶手追我时给弄丢了。”
被人追杀时丢了帽子飞了鞋他相信,冯九思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大冷的天儿,一个人怎么会在逃命时连棉袍也给弄丢了。他担心的是,杨炳新如果当真是凶手,就一定已经得知被他逼供的那人交代了他们的头子身穿棉袍,名叫“老杨”,所以才愚蠢地丢掉棉袍,只穿单衣来见他。该死的,杨炳新身上的疑点太多了,让他一时无法判断……
前边街角上有家成衣铺,小伙计正在上门板,被他一把推开走了进去。他看到木杆上挂着几件西装,都不是好料子,想必手工更差。然而,杨炳新别看身材不高,却很粗壮,成衣铺里只有一套花哨的黄绿格子粗花呢西装能将就着穿得下。他又要给杨炳新挑大衣,杨炳新却径自在案头抓过一件黑布棉猴儿套在身上,肥瘦大小正合适,只是,这棉猴儿是小伙计的衣服,没办法,冯九思只好买了件呢子大衣跟小伙计换棉猴儿。
出了成衣铺来到街上,杨炳新用黄麻绳将棉猴儿在腰上扎紧,对冯九思说:“‘百灵’让我们晚一点再过去,所以,还是先把蓝小姐藏起来再说吧。”冯九思说:“这个我来安排。”杨炳新却瞪了他一眼道:“上次就是由你安排‘大象’,结果把他‘安排’死了,这次得让我安排。”
冯九思觉得这话没法反驳,同时也想跟着他一探究竟,便没再争执。但杨炳新的话又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你得赶紧通知上级领导,‘大象’的身份已经暴露,明天不能派人去认领他的遗体了。”杨炳新想了想方道:“我们先把今晚熬过去,这件事明天早上再跟领导说吧。”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交通饭店里贵客云集,杨炳新的这身打扮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笑个不停。来到蓝小姐的房间,小仓和周孝存已经走了,只留下蓝小姐一个人对着那束纸花发呆。冯九思对她说:“别做梦了,赶紧穿衣服,咱们走。”
蓝小姐什么也没问,但这一次却长了经验,她在下身穿上厚厚的呢裤,上身穿上厚毛衣、丝棉袄,外边又套上皮大衣,把自己扎裹得像“狗熊”一样,让冯九思看着直想笑。杨炳新却对她说:“你脱下大衣换上这件棉猴儿,免得有人认出你来。”但蓝小姐不愿意放弃皮大衣,便拿了块包袱皮裹住大衣挽在手里。
穿上棉猴儿戴上兜帽的蓝小姐再不像个交际花,但到底像什么冯九思又实在想不出来。他问杨炳新:“咱们去哪?”杨炳新说去河北。
河北此时是日军占领区。他走进蓝小姐的卧室,将身上的两只手枪都藏在鞋柜里,但空着两只手跟杨炳新去日军占领区又让他有些担心,四下里找一找,也没有什么称手的家伙,只好抓了把英式雨伞拿在手里,必要时也可抵挡一阵,至少可以用它的金属尖端刺穿杨炳新的喉咙,如果他真是叛徒的话。
三个人全都准备停当,站在房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蓝小姐先笑了,因为他们的模样实在可笑。但冯九思却在心下赞叹,赤手拿着把雨伞就敢跟着可疑的杨炳新前往日军占领区,自己可当真是够勇敢,当真是够悲壮,当真是够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