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出现,让杨炳新的脑袋仿佛要炸开来。这个日本鬼子满头满脸鲜亮的伤疤,就算是他的亲兄弟怕是也未必能认出他本来的面目,必定是他在侵略中国的时候被抗日军民烧伤或炸伤的。而冯九思这家伙居然在暗地里与这家伙来往,还当着他的面大模大样地请日本人进门,用他听不懂的外国话鞠躬作揖地客套。
当杨炳新和蓝小姐两个人别扭地待在楼上时,蓝小姐坐在屋里的床上按摩自己的手腕,而他则站在楼梯口紧握手枪,心中不禁胡思乱想,担心日本鬼子会杀死冯九思,或是冯九思领着日本鬼子上楼来杀死他和蓝小姐。
冯九思这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们的同志当中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想不明白。所以,在他回去向领导汇报完这两天的工作情况,并且安排好冯九思提出的要求之后,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向领导汇报冯九思正在与日本人交往的事,因为这是确凿的事实,同时他也有责任让领导了解一切。
听完他的汇报,领导沉思了很久,最后对他说:“有些事情现在也应该告诉你了,你知道党组织为什么会给‘狸猫’那么严厉的处分吗?又为什么对你和冯九思都要限制使用吗?”
杨炳新有一肚子的疑问等待领导解答。领导接着说:“‘吉田事件’确实给我们党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你也许不知道,1939年时,美国政府和苏联政府都决定暗地里支持中国的国民政府和共产党联合抗战,并且准备了大批的军用物资和贷款,但是,在要不要用这些援助武装八路军的问题上,美国政府内部有很大分歧,苏联政府的态度也不甚明朗,而国民政府更不愿意看到我们共产党在‘外援’的支持下壮大起来;不幸的是,在这关键时刻你们制造了‘吉田事件’,它让我们的党组织在国际上显得很不文明,很粗暴,不遵守国际间的交战规则;西方国家的领导都是些怪人,在他们看来,与‘吉田事件’相比较,国民政府的大举败退反倒没什么可责备的……”
“吉田事件”居然会影响到全党的利益和前途,这一点杨炳新从来没想过,而且也不可能想到,于是他发觉自己所犯的错误确实很严重,不论领导怎样处分都不为过。领导接着说:“‘吉田事件’之后,我们展开了周密的调查,结果有情报员给我们送来了一份重要情报,怀疑‘狸猫’假装给印刷厂修理机器挣外快,其实是在私下里与国民党特务接触,而且这种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他们做了些什么一直也没有查明;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处分他了吧?尽管这样,我们也没立刻就把他当作叛徒处决,而是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也免得冤枉了好同志;但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他却在后来的行动中牺牲了……”
听了这番话,杨炳新方才明白,原来党组织绝不是仅仅相信了冯九思提供的证据和同志们的证词,而是另有重要情报证实他的义弟可疑。要相信组织,不论有多少事不明白,也一定要相信组织,到此时他的这个想法越发地坚定起来,以往对领导的那一点点疑虑顿时化为乌有。
领导又说:“关于冯九思这位同志,我们一直都没有把握,他是八年前带着组织关系从上海调回天津的,公开身份是英租界警务处副处长;但当时情况很混乱,上海党的中央机关刚刚遭到破坏不久,党中央也被迫迁往苏区,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完全信任他;不过,后来这位同志的工作表现还是不错的,能够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这位同志的行为、做派和思想都很成问题,我们也就一直无法对他放手使用;后来出了‘吉田事件’,他那天并没有出现在爆炸现场,我们也不能说他在这次事件中起到了什么坏作用,其实你也知道,交给他的工作他都完成了,然而,此后不久,我们最信任的情报员给我们送来了一份报告,证实了冯九思与周孝存有着极为深刻的关系,而且从来也没有将这方面的活动向组织上汇报,再加上这件事又牵扯到了已经脱党的‘翠鸟’,这就更让人怀疑了;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当你们在吉田次郎家门前引爆炸弹,错误地制造了一起影响深远的国际事件的时候,你猜冯九思正在干什么?他正和周孝存一起去赛马场跟英国领事密谈……”
杨炳新问:“那我该怎么办?”领导笑道:“我们一直都很信任你,这两年让你受委屈了,但是,如果不让你和冯九思一起接受审查,也就没有今天这个机会让你接近冯九思。”杨炳新认为自己突然明白了领导的意图,忙道:“我知道了,让我这样一个受审查的同志跟冯九思一起工作,他如果是叛徒,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引诱我叛党……”
领导说:“没这么简单,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观察冯九思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他跟日本人小仓的交往,但是他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可能会变得太有价值,太重要了,所以,如果我们没有确凿证据就放弃这位同志,甚至把他当作叛徒‘处置’了,这是对党的事业不负责任,也是对同志不负责任。”
杨炳新问:“那我该做些什么?”领导说:“你的任务很艰巨,第一要查清这起连环杀人案,抓住凶手替牺牲的同志报仇;第二是深入挖掘冯九思的真相,弄清楚他到底是个好党员,还是个异己分子,甚至他会不会是一个隐藏在党内的叛徒。”
杨炳新又问:“我该怎么做?”领导说:“协助冯九思尽快破案,同时还要仔细观察,大胆尝试,注意他的一切社会关系,弄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你要知道,根据从苏联传来的情报,国际形势近期可能发生重大变化,本地的安全情况也将变得对我们非常不利,到时候党组织会非常需要冯九思所掌握的社会关系,同时也非常担心他会出卖我们,所以,对这位同志的最后结论将主要依靠你提供的情报来做出判断,你要仔细了……”
“保证完成任务。”杨炳新心中涌起一股昂扬的情绪。“狸猫”的事终于弄清楚了,他不再怨恨冯九思,但领导的提示又让他对冯九思产生了新的疑虑。他必须得考虑清楚从什么地方下手调查,因为,从领导的谈话中他终于明白,冯九思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领导必须得等他带消息回来才能得出结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手中正掌握着冯九思的前途,甚至还有生死。
在分手之前,领导告诉他将要安排他去见一个人。领导说:“这位同志代号叫‘百灵’,是我们最重要的情报员,如果不是因为甄别冯九思的工作太重要了,我们绝不会让这位同志冒险出面;她对冯九思有着深刻的了解,我安排你跟她谈谈,这对你的工作会有帮助的。”
此时杨炳新却产生了疑惑,忙问:“为什么冯九思会这么重要?”领导却说,“这可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连想也不要想,听到了吗?”
“听到了。”杨炳新却在心中不服,一个租界臭警察有什么重要的。但是,他也知道领导这样做必定有他们的用意,这中间的复杂和高妙绝不是他能理解得了的,也就没必要多操心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又问了一句:“我跟冯九思一起调查凶杀案,因为涉及到其他同志,他总是不住地向我了解情况,我该怎么办?”领导说:“你是我们审查冯九思的最后机会,所以,只要是不会危害到同志们安全的事,该说的就对他说吧,但绝不能向他透露‘百灵’。”杨炳新说:“如果他是叛徒,把党组织的情况泄露出去怎么办?”领导摇了摇头,像是很痛苦,又像是很无奈地说:“他不会有这种机会的,我们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一旦发现他是叛徒,你不经请示,可以自行其事。”杨炳新问:“由我除掉他?”领导说:“是的。这是件极为重要的工作,组织上信任你,况且,等你完成甄别冯九思的工作,还需要赶赴沈阳,那边正着急等你过去……”
杨炳新知道,沈阳是日军在满洲国的老巢,在那里工作,他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实在不行还是让大福妈另外嫁人吧,免得她在家中苦等,同时也可以免得再让领导分心照顾她们——在这件事上,他还真是拿不定主意。
与“百灵”的会面安排在下午4点半钟,他正好有时间先去货场挣点钱,然后再回家一趟,看看大福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老天爷呀,您可千万别让那孩子死……
可是,就让他一个人来决定冯九思的生死吗?说不定还得由他亲手杀掉这家伙。他觉得领导给他压得担子太重了,他有些承受不起……
能够从货场里活着逃出来,杨炳新感觉自己很幸运。
与领导告别之后他来到货场,恰巧正赶上装车,管事坏模坏样地笑着说:“今天有一百多人在那边等着拾你的‘便宜柴火’,你小子可得仔细了。”他知道,自己午饭还没吃,口袋里一个铜子也没有,再不能有半点闪失,这次一定得挣到钱。
今天往火车上装运的是二百斤一个的大棉包,一垛一垛地堆了一片。封闭式车厢从调车场拉了过来,两边的车门全都被打开,这样既可以通风,又能照亮车厢内部。每节车厢里有两个人负责码货,杨炳新跟其他工人一起扛棉包装车。
他不放心自己的棉袍和呢帽,担心又像上次那样被人偷了,便托管事的放在他的小屋里。管事的说你小子这回学乖了,但完事之后得给我买盒烟。他知道管事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这年头没有不花钱白使唤人的。
没吃饭就干活的经历他不是没有过,知道这种事实在凶险,如果不是被逼到难处,他绝不敢冒这种会伤身子的危险。棉包上肩,他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腿上还算有劲,应该是今天早上在冯九思家里的那顿好吃食的功劳。冯九思这小子也是党内同志,却穿洋服,坐汽车,吃香的喝辣的,他不知道革命成功之后会不会人人都能过上这种好日子,但他知道现在必定是不能。唉,人不能跟命争,也许自己就是个吃大苦受大累的命,比不得冯九思干革命工作也干得如此舒坦,当然,除非他是个叛徒。
扛一个大棉包装车之后,管事的就发给他一根竹签,竹签上用烧红的铁丝烙着记号。每十根这种竹签换一根烙着复杂记号的竹签,这根签子能值五毛钱,但领钱时他只能领到四毛,那一毛钱是管事的收取的回佣,若是不交这份钱,任何人都别想在这块地方找到活干。
两个钟头过去了,他的腰里已经别着一块多钱的竹签。他希望能再挣一块钱,然后就可以去看大福妈了。负责码货的两个小子他看着眼生,但他们却在上边拿他打哈哈:“你小子怎么今天短打扮了?人们都说你穿着棉袍到洋行去当大写了,不曾想还得跟这群苦哈哈一块搅勺把子……”
他的肚子里这会儿已经彻底空了,脚下直打晃,没力气与他们斗嘴,但那两个小子却不住地撩拨他,让他心中冒火。又干了好一阵子,看看货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他还得紧跑两趟才能挣足两块钱,不想那俩小子又在上边甩闲话,他把棉包扛到车厢边上时也不好生接着,故意让他在重压之下等上半天。
“平地扣饼”、使巧占便宜是一回事,这俩小子故意让他多受累少挣钱则又是一回事,忍了这回怕是要惯了他们下回。他心头火起,丢下棉包翻身上车,一把揪住其中一个小子的衣领,不想,另一个小子却乘机拉上朝着货场这一边的车厢门,把工人们挡在门外,两个人一起动手,将他逼到了另一侧的门边。
杨炳新的心中急转,发觉这可不像是装卸工人通常打架的阵势。只见一个小子伸手将他的手臂拦在外边,另一手臂曲起来熟练地压在他的喉咙上;另一个小子一只手夹住他的另一只手臂,空出来的那只手从腰间解下一条黄麻绳,只轻巧地一绕,便绕住了他的脖子……
他心中顿时明白了,这俩小子不是打架,而是想要他的命。他妈的自己太大意了,只听冯九思那混蛋说凶手专门在夜里杀人,却没想到他们也可能会改主意。他奋力挣扎着,想挣脱凶手抓住他的手臂,好使出他磨练多年的行意拳,但这两个小子肯定是练家子,拿人关节的手法娴熟,治得他动弹不得。再看看他们眼中阴冷的神气,他便明白今日必定是凶多吉少。
他们打算像杀死“喜鹊”那样勒死我吗?杨炳新想等他们松开一只手去抓绳子头里,自己猛地弯腰低头,给其中一个小子来个“黑狗钻裆”,将他掀下车去,到那时,他不论是只面对一个小子赤手相搏,还是跳车逃走,都还有机会。他最担心的是其中一个人纠缠住他,另一个小子拉着绳子到他身后,给他来一个“套白狼”。这是单身劫匪对付单身行人的古老手段,就是贼人将绳子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从肩头上拉紧绳子,用脊背顶住他的脊背,脚下迈步向前,让他仰面朝天地跌倒在他的脊背上,脚下失去平衡,人也就无力反抗了。
果然,那两个小子挤着他来到另一侧的车门边,其中一个小子迅速松开他的手臂去拉绳子,同时转到他身后。他知道自己转瞬之间便要命丧黄泉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力量来,曲起空着的那只手,用手肘猛力捣向身后那人的肋骨,乘那人手上一松,便踊身向外一跳,将拉着绳子的那个小子一起带下了车。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与凶手搏斗,因为即使他腹中有食,身上有力气,要同时对付两个杀人的行家也毫无胜算。于是他拔腿就跑,脚下风也似地向调车场方向奔去。那两个小子在他身后紧追不放,但好像他们的脚步并不快,双方始终隔着三四丈的距离。
他终于接近调车场了,这里停着一列列的车厢,但不知哪一列火车会在此刻突然开动。他从一排车厢下钻过,又爬上了另一排敞篷货车。那两个小子在后边开枪了,子弹尖叫着从他身边飞过,有时也会打到车帮上。他在一排排车厢下来回乱钻,希望能摆脱凶手,但那两个小子仍然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追赶,像是知道他必定无法逃脱,已经将他当成了死人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汽笛,过后便是蒸汽机车放汽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机车沉重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连串机车拉动车厢时必然会响起的挂钩间的撞击声。这声音与他相隔两三条铁轨,他连忙伏身爬过一列车厢,不想,一声汽笛高叫,正赶上一列敞篷火车开进调车场,车速不快,正在减速停车。他连忙扒住车厢的扶手登上车厢,然后沿着车厢往前猛跑。后边的凶手已经追了上来,也跟着他上了敞篷车厢,手中的枪啪啪地响。他又慌忙从车厢上跳下,在地上猛跑几步,只是,巨大的惯性还是将他带倒在垫铁轨的碎石子上,双手全都跌破了皮,但他顾不上这些,翻身一滚,躲开险些追上他的子弹,钻入另一列车厢下。
从车下向另一边望去,他发现在下一条铁轨上正有一列火车在开出,速度很慢,只是刚刚起步,想必就是他方才听到动静的那趟车,车上拉着一辆辆的军用卡车。再回头望去,他看到两名凶手也已经跳下车,正弯着腰向这边搜索过来。
现在再不动身就只有等死了,他连忙翻身爬到另一侧的铁轨边。这时凶手也发现了他,拼命地向他开枪,子弹打在车轮上碰出一串火花。他不能再迟疑了,便翻身跳上已经开动的列车,钻入一辆汽车的驾驶室,把身子伏低,顺手将脖子上的黄麻绳拉下来系在腰里,焦急地等待列车开出调车场。
他心中在想,如果这两个家伙就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这一次的袭击便说明他们杀人的行动并没有规律,绝不会像冯九思说的那样只在夜里杀人。果然,这时他突然听到外边有人高声喊叫:“你小子给我听着,一天杀一个人的规矩是改不了的,今天杀你不成,我们就只好去杀‘百灵’啦!”
他们怎么会知道“百灵”?莫非“百灵”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吉田事件”?他想不明白,因为在领导方才告诉他之前,他从来也没听说过“百灵”这个代号,更不要说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他觉得应该赶紧通知“百灵”,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应该亲自保护“百灵”的安全。
列车开到了“下九股”才减速,他从车上跳下来,疯了一般跑到最近的一家烟卷楼子打电话。冯九思家里没有人接听,蓝小姐房中也没有人接听。这个混蛋跑到哪去了?他很为难,但更让他为难的,是他没有钱付电话费,而且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衣,棉袍和呢帽都还留在管事的房间里。
看看烟卷楼子里的钟表,他发现已经将近4点半了,便对烟卷楼子掌柜的说了声回头还你钱,然后撒腿猛跑,把那人愤怒的骂声远远地甩在身后。他是个有志气的汉子,如今打电话的几个铜元都给不起,而且为了避免麻烦还跑得飞快,他感觉很羞愧。
领导方才说过,“百灵”是他们最重要的情报员,他可不能让“百灵”有半点闪失,否则就不只是感到羞愧这么简单了。在赶往接头地点的路上,他这才想到自己今天怕是见不到大福妈了,也不知大福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