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送走小仓,把杨炳新和蓝小姐从楼上叫下来时,他发现杨炳新脸上的神气一下子全变了。他虽然不想让杨炳新带着满腹猜疑离开,却又不能告诉杨炳新小仓正在帮他破案的事,因为他知道同志们多半都感情强烈,思想单纯,必定无法理解这一点。于是他故意不去注意杨炳新的表情,而是满不在乎地说:“你现在就回去一趟,办三件事,一是向领导汇报我们调查的进度……”
杨炳新问:“我们有进度吗?”他只好尴尬地笑道:“当然,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敌人暗杀的目标范围;你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安排同志明天去认领‘大象’的尸体;第三件事,就是请领导帮我们在华界安排必要的武器,一旦需要到租界外追踪凶手,我们也好有家伙可用。”
杨炳新面色凝重,想了半天,临出门之前终于硬梆梆地问:“那个没有人形的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冯九思只是轻轻地一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口中道:“那是个棋友,一起下象棋的,总缠着我带他去吃‘狗不理’肉包子,我没那闲功夫,可看他满头满脸的烧伤,我又于心不忍……”
他知道杨炳新不会相信这话,但他却没有心情解释,因为他方才刚刚发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中间可能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但这个漏洞到底在哪,他一时还想不清楚。
不想,杨炳新离开之后,蓝小姐却语调绵软地谈到另外一个话题,她说:“往后的日子咱们该怎么过,你拿个主意好吗?”
见蓝小姐并没有因为他用刑逼供的事生气,他反而感觉很惭愧。昨晚他处境尴尬,不得不动手折磨她,但今天她却既没有抱怨,也没有愤怒,而是像跳着轻巧的舞步一般,自然而然地把话题一转,便将他所有的内疚转化为感激与感动。为此他越发地感觉对不起这个可爱的女人,认为她当真善解人意,很难得,很值得珍惜。然而,她的这句仿佛老夫老妻谈家常的话语,又让他无言以对,只好退缩道:“昨天的事,你知道的……我当时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但我又必须得让你说出一切,那个,那个……请你原谅,真的很对不住你,要不我给你买件貂皮大衣……”
蓝小姐的语调依然很知心,平静地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一切,也就用不着再胡乱猜疑,所以,现在也该是你拿个正经主意的时候了。”
绕来绕去又回到了结婚这件事上,但他知道自己实在没办法立刻就给她一个“正经主意”,尽管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他的内心之中对她起了很大的好感。无奈之下,他只好说:“现在这件案子一团糟,我真的没办法‘谈婚论嫁’,再者说,我是有组织的人,结婚的事可不是由我自己说了算的,这一点你很清楚,所以……”
蓝小姐很大度地说:“所以,等你把案子破了,立了大功,上级一定会同意你的结婚请求,没关系,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可以等。”
他这才笑道:“真的不用担心?但我心里确实很担心哪。”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担心并不在蓝小姐身上,这样讲只是为了哄她开心,以补偿昨晚自己的粗暴和不讲情面。他此时所担心的甚至不是这件案子,或者是能否完成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他所担心的是,昨晚他心中的那团杂乱的疑虑,还有方才发现的那个巨大漏洞,此刻都在小仓的启示下突然清晰起来了,让他从中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怀疑对象——杨炳新。
小仓先生给他的启示很简单,但又直指人心。他说:“我突然有了一个全新的想法,死掉的那4个人都是同伙,怎么?又死了第5个?也是做那件案子的同伙?凶手的动作可真快,还是没留下任何标记?这就说明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今天还会杀第6个人;我的看法是,这些人一起干了同一件案子,又接连被杀,你觉得像是受害者的报复吗?不像吧,我说也不像,照我看来,必定是他们同伙之间的内讧,是内部人干的……”
他问:“您是说……”
小仓得意道:“一定是出了‘叛徒’,同伙先是背弃了他,让他蒙受了极大的屈辱和痛苦,所以他才用这种‘报应’式的手段杀掉所有同伙,然后独吞赃物或是保全自己不再受伤害;这样一来,你下一步的工作就简单了,剩下的参与者不会太多,不论是在这次连环杀人案之前死掉的,还是现在还没被杀掉的,都是可怀疑的对象……”
他又问:“凶手身上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小仓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这种人通常用两种办法来隐藏自己,一是他会深深地躲起来,所以你必须得深入挖掘,看看是否还有没被你发现的其他同伙,不要只看已经掌握的线索,还必须得根据这些线索去发现新目标;第二种方法是,最阴险狡滑的罪犯总是以最诚实可靠的面目出现,所以,你也要到那些清白得无可指责的人身上去找线索,也许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现在还有谁可以怀疑?他看了看正手脚麻利地替他打扫房间的蓝小姐,她没有任何动机,也没有这个能力;最可疑的“狸猫”被证实已经牺牲了,他也可以排除;当然了,自己也可以排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健康得很,不会杀人之后完全忘记;这样一来,剩下唯一的清白之人,就只有杨炳新了。
他并不想怀疑杨炳新会叛党,但他的那颗多疑的警察之心又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他还有证据。昨天夜里,杨炳新为什么会偏偏在“大象”被杀,他出去追赶凶手的时候才出现,怎么会这么巧?难道这一切都早有预谋,是有计划的行动?
但是,也有证据不支持这个怀疑,前天晚上杨炳新的弟弟同样被残忍地杀害了。可转念一想他又发觉,那个人真的是杨炳新的弟弟吗?这可都是他自己讲的,并没有旁证。只是,杨炳新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总得有个动机吧?很显然他没有。不过,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他叛党投靠了国民政府或是日本鬼子,他这样做就有动机了。但这也不对,如果他当真叛党,头一个要出卖的就应该是上级领导,而不是费尽心力去谋杀这些普通党员。
该死的,这就是地下工作的难处,你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任何人,甚至是你的同志。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有些泄气。现在上级领导不肯见他,与上级的沟通只能依赖杨炳新,如果杨炳新是“凶手”,那么他就等于是完全被杨炳新控制在手心里了。
这家伙会是“凶手”吗?这可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不会吧,瞧他那身破衣裳,穷得向同志借钱,抓同志家里的剩饭吃,这一切都只会在忠诚的党员身上出现,如果他卖身投靠,还愁没有钱花?但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杨炳新在演戏,在故意做样子迷惑他怎么办?
他实在无法对杨炳新进行判断,便问蓝小姐:“你说,杨炳新可靠吗?”
蓝小姐很吃惊地望着他,但很快便嗔道:“你那多疑的毛病又犯了,杨炳新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就算我们都动摇了,他也不会。”
是这样吗?他难以完全相信,至少他无法相信蓝小姐的判断。向一个脱党者询问另一位党员是否忠诚,他觉得自己真够可笑的。
当然了,这一切还都只是怀疑,是在小仓的启示下做出的猜测,然而,要想消除这个怀疑,他发觉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直接面见上级领导——只要他们还活着,就能帮他证实杨炳新的忠诚,或者背叛。
今天要办的事情还很多,他得先把蓝小姐送回交通饭店,凶手每次都是在夜里杀人,白天她待在饭店里不会有危险。至于面见领导的事,只能等和杨炳新见面之后再做打算。
时间不早了,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不想,安德森却带着几名巡捕将他堵在门口,那模样得意得像个暴发户。他说:“你的事发了,乖乖地跟我回去吧。”冯九思说:“你吃错药了,什么事发了?”安德森大笑道:“昨天夜里有人被杀,我怀疑这件事跟你有关系。”
来到警务处,安德森带冯九思去见处长,汇报死者在今早是如何被发现的,他又是如何发现死者昨晚曾经出现在冯九思家中,以及他如何跟踪调查此事等等,除了为自己表功,主要还是想将这起凶杀案坐实在冯九思身上。见处长将信将疑,安德森又说他不单有证据,还有证人,便硬是拉着众人赶到停尸房。
冯九思注意到,昨晚给他送饭的小伙计正被巡捕押在停尸房门口,安德森一见他便用本地话问:“你看清了,是那个人吗?”小伙计怕得要死,指着冯九思说:“看清了,那个人昨天就在这位先生家里,还有这位小姐,我亲眼得见。”于是,冯九思当即便后悔昨夜听从了杨炳新的建议,没有给“大象”毁容。
安德森得意地对冯九思道:“我让他进去再给你认认,看你这个滑头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走进停尸房,冯九思发现“喜鹊”的遗体已经被组织上派人领走了,这很正常,但不正常的是,他随即便认出腰系皮围裙,面带口罩,正在给“大象”做尸体检查的那个人正是周孝存。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周孝存会搜出什么东西来,因为昨晚他已经掏空了“大象”的衣袋。
警务处长很客气地说:“周先生,您这样的专家肯亲自出面真是太好了,有什么发现吗?”周孝存先是礼貌周到地对冯九思和蓝小姐点头打招呼,然后才说:“线索很多,这个人的身份不难判断。”他拿起已经掏空了棉花的棉袄,指着撕开的衣领说:“在这里边,他藏了毒药。”说着他打开一个小小的锡纸包,里边是些粉红色的砒霜。他又拿起一只鞋给他们看,鞋底已经被割开,中间夹着两张钞票,然后他又动手割开另一只鞋底,发现里边藏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片。
冯九思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是党证之类的东西,但等周孝存打开来给大家看时,才发现这是张日本人发的“良民证”,照片上是“大象”,但名字对不对他就不知道了。蓝小姐用目光责备他怎么会如此马虎,他也只好用目光感叹说,谁能想到“大象”会把东西藏得这么严实。
处长又道:“请您给我们分析一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众人也都像医学院的实习学生一样,围在尸体周围听周孝存“讲课”。
周孝存依旧是冷口冷面地说“‘良民证’伪造到这个程度很不简单了,但它是木刻雕版印刷,不是锌版印刷,所以,这只是本地的伪造手艺。”众人点头,他又道:“这些‘红砒’足以致人死命,把它藏在衣领中,必定是准备在危急时刻自杀用的,但这种东西只有‘中共’会用,我们的人用的都是美国人提供的氰化钾。”众人又点头,他接着道:“从这两张钞票上看,一张是五元的法币,一张是两元的联银券,这应该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撤出本地时使用的经费;有两元联银券,不论是坐车还是坐船,都可以让他离开城市进入乡村,因为乡村地区目前仍然只流通国民政府的法币,不认联银券,所以,五元法币足够他支撑几天的。”
蓝小姐突然插嘴道:“单凭这几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呀!”
周孝存很有耐心地对蓝小姐解释道:“在这几项条件当中,如果只有一两项,还真不能判断他就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但是,如果我们把这几项放在一起来研究,你看,这是本地手艺人伪造的‘良民证’,这是自杀用的砒霜,这是七元钱,对了,还有这套已经糟烂成‘渔网’的内衣裤,然后你就不难得出结论,这个人从事的是秘密工作……”
冯九思故意搅局道:“对呀,但也不能就说他是共产党,也许他会是你们的人哪。”
周孝存很客气地对冯九思道:“您别介意,我不是故意往您头上栽赃,但您想想看,正在本地活动的各国间谍,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人,西洋人不算,如果这个人是日本间谍,他至少应该拿着真正的‘良民证’,而不是伪造品;至于我们国民政府的地下工作者,除了伪造‘良民证’是锌版印刷之外,自杀用的毒药也不相同,况且,他的内衣说明他确实很穷,他藏在鞋里用来逃命的钱又太少,所以,他绝不会是我们的人;根据现有条件我们推断一下就不难发现,在租界中从事秘密工作而且又极穷的人会是谁,当然是共产党了。”
冯九思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心里却暗自佩服,看来周孝存才是真正的警察,受过专门训练,自己这个警察半路出家,在他面前只能算是个“棒槌”。
周孝存接下来将话题一转说:“这起连环杀人案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所以才怀疑冯老弟正帮着共产党调查这件案子,您别往心里去,我现在仍然这么怀疑,但是,我也相信这个人应该不是冯老弟你杀的,因为你没有动机,也没有这种必要,况且,这里是租界,谁帮谁做事都是生意,没有大错,您说是不是?”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警务处长讲的。
冯九思可不想就这样被这家伙问倒,于是他反问道:“你说我帮着共产党调查这件案子,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调查此事?”周孝存发一声苦笑,用手向角落里一指说:“我的下属这几天也有人被杀。”
冯九思注意到,角落里那具尸体盖的白布上满是血迹,一条断了的手臂被单独放在一边,显然此人刚刚被炸死不久。于是他问:“你的下属也是每天被杀一个?”周孝存苦笑道:“这倒不至于。”于是冯九思暗道,看起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必须得赶紧通知上级领导,头一件就是不能贸然派人来认领“大象”的遗体。
众人离开停尸房,周孝存与大家告辞,但他又将冯九思拉到一边低声道:“刚才我在英国人面前把你从这起杀人案里择出来,你欠我一个人情。”冯九思恨道:“你这哪是帮我,你这是把我往沟里带,反正我还得去找你,有些事你必须得给我说清楚。”周孝存也道:“我们是该坦诚地谈一谈了,要是再抓不到凶手,麻烦可就大了。”
两人就此分手,但他这次没把蓝小姐托付给周孝存,因为此时的蓝小姐已经不再仅仅是交际花了,她也是凶手的目标,还是放在自己手里保险些。
回到警务处,安德森再也拿出不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冯九思确实杀了人,而处长也无意把这件案子坐实在他身上,因为大家都明白,就算是冯九思当真杀了这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在租界里很常见。但是,既然死者被证实与他有关联,又有日本人和国民党指证他与共产党有联系,所以,处长无论是对内对外就都得做做样子,于是便让他交出手枪和证件,暂时停职,听候调查。
如果是在平常的日子里,停职对冯九思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是,现在他正在办理这桩要命的连环杀人案,停职便等于失去了警察的权力,工作起来必定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上级领导把这么复杂难缠的任务交给他,说明他们对他仍然有信心,如果他最终不能查明真相,捕获凶手,便是辜负了上级的信任,同时也说明上级这两年将他“投闲置散”并不是没有道理。到那个时候,你小子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别再冒充革命者啦!他忍不住在内心之中为自己解嘲。
然而,当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如今他所面临的已不再是能否破案的问题,而是能否活命的问题了,因为他也参与了“吉田事件”,同样会被凶手视为谋杀目标,所以,他现在已经和杨炳新、“翠鸟”,还有死去的那五位同志一样,都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当事人。
为此他有些不安,或者说是有些担忧,要不就应该说是有些忧虑,至少……干脆说了吧,他感觉有些害怕了。害怕又怎么啦?面对那些神出鬼没的凶手,谁敢说他不害怕?该死的杨炳新,这都是他给招惹来的麻烦。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找其他人发脾气,也只能迁怒于杨炳新了。你这个混蛋如果当真是叛徒,如果当真就是那个一直在戏弄我的凶手,我向耶稣基督发誓,一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然后“九蒸九晒”,再找个上好的漆匠漆上十二道“建漆”,也好给我当夜壶。
在内心之中发泄了一通之后,让他感觉好些了,然而,在乘坐洋车送蓝小姐回交通饭店的路上,他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因为此时他看到身后的每一辆洋车和自行车,都感觉像是凶手在跟踪他。该死的,他从来也没把这个租界警察的身份当回事,但等到失去了这个身份的保护之后,他便觉得自己很像是在大街上“裸奔”——任何人对他都再也不会有所顾忌了。
他们回到交通饭店的时候已将近中午,但这也只是蓝小姐平日刚刚起床的时间。茶房脸上挂着半遮半掩的诡秘笑意,跑前跑后地照应着,眼睛不时觑着冯九思的表情。
他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因为真正的交际花是绝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留客人过夜的,茶房必定是以为他和蓝小姐昨夜另觅香巢,共度春风去了。他为此很是不安,担心这家伙万一口风不严,让这个消息传到上级那里,必定会增添领导对他的误解。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蓝小姐竟然主动给了茶房堵嘴的赏钱。唉,这女人昨晚让他给吓坏了,居然忘记了谨慎的好名声才是交际花最重要的资本,由她出手打赏,便等于承认她害怕茶房散布于她不利的消息,这样一来,她日后怕是要经常受这个家伙“辖制”了。想到此处,他便推着茶房来到门外,没话找话地问:“今天又有人送纸花来吗?”茶房必定是看出他面色不善,忙道:“纸花还没送来。”然后他直着脖子高声对走廊里喊:“冯先生,您老人家今天来得好早呀,蓝小姐昨天睡得晚了,这才刚起床,正梳洗打扮,要不要我先给您送壶好茶来,等一会儿让蓝小姐陪着您吃午饭?”
冯九思屈指在茶房的额头上弹了个响,笑骂道:“算你小子识窍。”又送出一份赏钱之后,他这才回到房中,却发现蓝小姐面色青白,将两手按在臀部,身子前倾,怒冲冲地对他叫道:“你难道就这么害怕跟我有瓜葛吗?怕我是狗皮膏药,粘在身上扯不掉?”说着话她打开房门,冲着外边高声道:“你们都听着,昨天我是在冯先生家里过的夜,一宿没回来,听明白了吗?”
冯九思只听到远远地传来一阵轻笑,紧接着是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同楼层的交际花便全都赶了过来。此刻正是一天之中交际花最丑陋的时候,她们有只穿着睡衣的,也有头上扎满卷发纸的,一个个奇形怪状,言语南腔北调,劝解的口吻也是五花八门,表情中倒是看笑话的多,真心劝解的少……
在这关键时刻,冯九思给茶房的赏钱发挥了作用。这家伙仿佛消防队员一般冲上来,连哄带劝带吓唬,终于把这些人弄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不过,冯九思却被蓝小姐这个突然的举动给吓住了,看起来,交际花控制男人的手段绝非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她们与良家妇女的行为方式确实相差极远,于是,他今早刚刚燃起的“谈婚论嫁”的热心便又凉了半截。
而越发让他感觉到意外的是,房门刚刚关上,蓝小姐立时便好像换了一个人,表情、身体都柔顺得像个乖巧的小媳妇,轻轻拉着他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口中宛转道:“你也知道的,自从遇见你,这碗冤孽饭我就吃不下去了,今天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消息放出去,断了其他人的念头,也免得再有人上门纠缠,你不会怪我吧?”
冯九思怎么会怪她呢,只是,他觉得自己被她多变的情绪和想法给弄糊涂了。现在他们已经了解了对方隐藏最深的秘密,也清楚地知道了对方最真切的意图,如果一切顺利,让蓝小姐重新加入党组织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一来,他们之间“谈婚论嫁”的障碍也就彻底消除了。正因为如此,他此刻所面临的也就不再是他能不能“娶”蓝小姐的问题,而是他想不想“娶”的问题。
迎着蓝小姐殷殷的目光,他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放弃这样一个乖觉、可爱的女人确实是一种损失,然而,如果娶这样一个性格刚强,手段厉害的女子为妻,说不定就得作她的“裙下之奴”,这可是一辈子的损失。况且,除去已知的内容之外,她的身上应该还有许多他并不了解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好是坏,此刻更是无从判断。想到此处他终于想明白了,娶妻生子是一辈子的大事,必须得有耐心,慢慢来,特别是像蓝小姐这种背景和经历都极复杂的女子,更应该小心探询,仔细权衡,晚作决定。
于是他道:“你做得很对,放弃这种生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是你正确的选择。”见蓝小姐低头不语,他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太空洞了,只得说道:“如果你是我的‘同志’,上级领导批准我们结婚的可能性就会增加很多。”
这一次蓝小姐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反正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听你的。”
他也点了点头,认为蓝小姐的幽默感来得正是时候,终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便放松身体倚在沙发上,将话题转到他一直想问却又没机会开口的问题上。他问:“你知道上级为什么要让你调查我的情况吗?领导都想知道我什么?”
选择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既可以避开前边那个难缠的话题,又可以直指人心,增进相互之间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很机智。不想蓝小姐却说:“我现在虽然不在组织了,但组织纪律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个问题不能由我回答,你还是日后亲自问领导吧。”于是他认为蓝小姐比他更机智,便只好再一次改变话题,问周孝存的事。
这一次蓝小姐没有嗔他吃“飞醋”,而是郑重其事地坐直身子,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在她遇见周孝存,特别是周孝存开始“供养”她之后,组织上再次派人与她联系,很客气地请她帮忙,让他提供所了解到的有关周孝存的一切情况。她坦然道:“说白了也没什么,无非是听周先生说了些什么,他在我这里都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之类的,其实,周先生到我这儿来主要是做生意,来来往往的无非是谈钱,这些你也参与了不少,都知道的……”
谈到这里,冯九思发觉蓝小姐知道的情况并不多,再没什么可问的了,便想告辞离开。他与杨炳新约定的是晚上见面,下午他还有时间去探探周孝存的口风。不想,蓝小姐这时却突然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她说:“昨天你问了我和杨大锤那么多关于我未婚夫,也就是‘狸猫’的事,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能告诉她是为了什么吗?冯九思有些犹豫。蓝小姐又问:“杨大锤一直在说你和我害死了‘狸猫’,我记得组织上在调查这件事时,曾说你提供过一项重要证据,而杨大锤却说你是栽赃陷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蓝小姐又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冯九思只好说:“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蓝小姐却说:“你如果告诉我实情,或许我能帮你找到线索。”他忙问是什么线索,但蓝小姐却坚持让他先回答她的问题。
然而,这些问题正是冯九思最不想回顾的往事,沉吟了半天,他终于开口道:“这是件倒霉的烂事,从哪说起呢?爆炸的过程你都知道了,当天上午我就被叫去勘察现场,那情景也没什么好说的,日本领事馆、日军宪兵队和日军华北司令部都派人来了,一个个气势汹汹像是要吃人,提出的要求也多,他们欺人太甚,当时我就跟他们宪兵队的一个家伙动手打了一架,那家伙给我来了个‘背摔技’,我给他来了一个‘大背胯’,算是打了个平手;也就因为这些事,我把手下人找到的起爆器藏了起来,没给他们看……”
蓝小姐问:“你是不是后来把起爆器交给了上级?”
他说:“是的,党组织让我寻找爆炸延迟的原因,我就写了一份现场勘察报告,连同这件证据一起交了上去。”
蓝小姐问:“起爆器怎么就能证明是‘狸猫’犯的错误呢?”
冯九思只好说:“这是上级领导的事,我怎么能知道?”
然而,现在回想这件事他仍然感觉心中不大舒服,因为当时同志们众口一词指责“戴胜”,也就是他工作失误,才最终导致行动出现错误,而他却猜想杨炳新也一定是在故意陷害他以推卸责任,所以,在他百口莫辨的时候,发现领导居然认定是“狸猫”犯的错误,他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出声了。
这可不是我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绝不是,他在心底对自己高声道,我这是没有办法。他认为,正是由于杨炳新当时不肯讲真话,才让他无法取信于领导。况且他也没有证据可以自辩,因为发生爆炸的时候他正在做另外一件事,而这又不是什么体面事,绝不能对上级领导讲,讲出来也不会被他们理解。
蓝小姐说:“听了你和杨大锤说的那些话,我心中有个疑团,其实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团,今早我原本想对你说,但又怕提起‘狸猫’杨大锤再骂我,就没敢讲;现在我需要你说实话,帮我解开这个疑团;但是,如果我径直就把这个疑团告诉你,也许就会给你指一条瞎道,所以,你还是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要栽赃陷害‘狸猫’?”
冯九思干脆地说:“我根本就没栽过赃。”
蓝小姐又问:“我听‘大象’说过,你在起爆器上做了手脚,是这样吗?”
胡说八道!他不知道蓝小姐今天是怎么了,但他突然发觉蓝小姐心中的那个疑团一定有些玄机,否则也不至于让她变得如此咄咄逼人。想到此处,他收起脸上的怒容,无奈地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免得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个君子。”
那天在爆炸现场发现起爆器时,他注意到这个起爆器造得既简单又实用,就是把一块电台用的干电池巧妙地伪装在一个首饰匣里,同时将电池的两极引出线来,接在首饰匣两边的两个铜插孔中,这样一来,只要将连接炸弹的电线插头分别插入两个孔中,炸弹就会爆炸,同时,由于插孔在首饰匣两边,便可以避免由于错误操作而无意间引爆炸弹。
当时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巡捕交给他的起爆器上,两个插头倒都插在插孔中,但只有一个插头连着电线。他问巡捕是怎么回事,巡捕说不清楚。
然而,他向来认为这世界上只有“被隐瞒的事”,根本就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事”,人们之所以会认为“不清楚”,都是因为他们太懒,不肯动脑筋想一想。于是,他在给上级领导的现场勘察报告中对这件事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一共提出了九种可能性,最简单的一种可能性是粗手粗脚的巡捕们在找到起爆器时无意间将电线扯断了,而最复杂的一种可能性则是操纵起爆器的人故意扯断了电线。他记得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操纵起爆器的人之所以要在事先扯断电线,目的应该是既可以用动作向周围的同志表明他是按时引爆的,炸弹没有按时爆炸的责任不在他身上,同时他又可以用手中的断线任意操控引爆时间而不被同志发现……”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这种猜测最终被发现是事实,那么,操纵起爆器的人就是在故意破坏此次行动。至于领导后来为什么会做出“狸猫”操作失误的结论,他就无从判断了,不过,杨炳新对于他的这个报告却非常生气,一口咬定其实是他故意扯断了电线,栽赃给“狸猫”,目的是掩盖他自己临阵脱逃的罪责……
听完他的讲述,蓝小姐说:“我从来也不相信‘狸猫’在操作起爆器时会出错,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工人,对机器很在行,为人也非同一般的仔细,绝不会粗心大意。”
冯九思说:“所以你就怀疑……”
蓝小姐终于讲出了她的疑团,她说:“我怀疑杨大锤当时看走了眼,‘狸猫’可能根本就没‘死’,他还活着。”说着话,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根据他这几天的调查得出的结论,冯九思无法相信她的猜测,忙道:“你先别哭,告诉我,你根据什么认为‘狸猫’还活着?”
蓝小姐进卧室拿出一朵马口铁打制的玫瑰花来,送到冯九思的手上说:“这是他给我的定情信物,你再看看桌上的纸花……”
闻听此言,冯九思不由得大怒道:“我上次问纸花的事,你为什么跟我打马虎眼?”
蓝小姐痛苦地扑倒在沙发上抽泣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他,又怎么知道他是来向同志们报仇的呀……”
尽管如此,冯九思还是无法排除对杨炳新的怀疑,除非他亲眼见到“狸猫”还活着。他心道,可怜的女人,你哪里能想到叛徒会有多么狡猾,如果凶手就是杨炳新,他必然会知道他义弟的一切,也必然会知道“狸猫”送给你的这件信物,然后找个扎“纸活”的匠人做几枝纸花送过来,目的其实还是迷惑我,干扰我的调查。但是,杨炳新昨晚又为什么言之凿凿地说“狸猫”确实死了呢?如果是为了迷惑我,他应该放更多的烟雾才是呀?不对,这家伙表面木讷,其实一定是个高妙的骗子,只有他坚持“狸猫”已死,我才会真正上了“纸花”的当,认为是我自己发现了“狸猫”还活着的有力证据,而且还会为此洋洋自得。
该死的,好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