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冯九思申请阅读档案的事并不顺利,领导让杨炳新中午再听回话。这让他很为难,因为时间不等人,冯九思那小子说过,今天凶手还会再杀一人,在这一点上,他相信冯九思说的很可能是真话。
然而,接下来领导却告诉他另外一个消息,说组织上已经完成了对他的审查,认为他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好同志。听到这话,杨炳新感动得险些流下眼泪。领导又说:“组织上已经决定,等这件工作完成之后,派你到沈阳的日本兵工厂里去组织一支技工队伍,专门破坏敌人的军火生产,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我们替你解决。”
杨炳新确实有困难,然而,他是在没请示领导的情况下与大福妈同居的,此时让他突然说出有家属需要领导照应,实在有些碍口,于是他只好谢过领导的好意,然后说:“没困难,听从组织安排,但档案什么时候给我?”领导笑道:“我不会把党员的档案塞在裤腰里随身带着,再者说,冯九思的那件事还没弄清楚,随便把组织档案给他看是不负责任。”杨炳新还是执拗地追问:“到底给不给他看?”领导被逼问不过,只好说:“会给他看的,但得让同志们抄一份新的,把能牵连到其他同志的内容都去掉。”
杨炳新不知道去掉与其他同志牵连的档案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些档案,但他相信领导,便告辞回家给弟弟办丧事去了。
弟弟没结过婚,更没有儿子替他送葬。大福妈让大福为他弟弟打幡、摔盆,这让他很感动。工人们弄了辆板车,拉上芦席卷着的尸体,大福在前边打幡,他和大福妈跟在车后。大福妈嘤嘤地哭,不时扯起大襟擦眼泪。他没有眼泪,只盼望着冯九思能早一点找出杀他弟弟的凶手,也好让他报仇。
把弟弟埋在西门外义地,回程的路上,大福妈往他口袋里塞了1毛钱说:“你忙去吧,我们先回了。”他连忙背转身快步疾走,估计大福妈望不见他了,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酸楚的眼睛。这个可怜的女人,每天起早贪黑给人缝穷,一天也挣不来两毛钱,大福还小,只能去拾煤核儿卖给烧锅,一天挣几个铜元帮助家用。没跟着他之前,她们娘俩的日子原本就艰难,不曾想,跟了他这个大老爷儿们之后,非但没得到好处,反而受了拖累,还得从牙缝里替他省吃食。老天爷呀,让共产主义快些实现吧!他盼得心中发热,同时也恨自己没本事,不能一边为党奔走工作,一边养家活口。
领导那边终于来消息了,他连忙去找冯九思,带着他来到达文波道一家书店的地下室里。过了不久,一个交通员送来一捆旧报纸,里边夹着新抄的档案。冯九思就着灯光看档案,他在门边放哨,同时用那捆旧报纸在炉子里生起一小堆火。若是万一出事,把档案丢进火里,转眼便成灰烬。
过了好一阵子,冯九思才放下档案问:“这些人你都认得?”他说认得。冯九思又问:“一起共过事?”他说有过几次。冯九思又问:“有没有他们共同参加的行动?”他想了想说:“有过两三次。”冯九思紧接着问:“是两次,还是三次?”
他不知道领导是不是允许他把这些情况讲给冯九思听,沉吟了半天方道:“最近的一次在半个月前,前边一次是去年冬天,再前边一次是发大水之前。”
冯九思听罢问:“发大水之前那次是不是‘吉田事件’?”他说:“是的,就是那次。”冯九思又问:“除去这些人,那次还有谁参加了?其他两次还有谁参加了?”
到这个时候,杨炳新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讲了,只好强硬道:“领导想让你知道什么,你就只能知道什么,不要再多问了。”这一次冯九思倒是没生气,而是好像满脸结了霜似的,眉头拧在一处,啃着指甲拼命地想,突然又问:“这样吧,你不用说名字,只说跟你一起行动的都有几个人,什么样的人就行。”
这次杨炳新没再迟疑,因为他突然想到,如果事事都去请示领导,今天可能就会有同志还要牺牲,于是他很痛快地说:“最近的两次行动,是我带领这四位已经牺牲的同志中的三位干的;炸吉田次郎的那次,除了我和这四位同志之外,还有我义弟‘狸猫’,你知道的,他被你害死了,另外还有三位同志,一位早已经脱党了,一位两年前就牺牲了,还有一位也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工作……”
这时,他看到冯九思用手抚住脑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照这样看来,杀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参与过‘吉田事件’的这些同志,至少也应该与此事有关,是这样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哪!”杨炳新一拍大腿,不由得赞叹冯九思的聪明。
不想,冯九思接下来却说:“那么,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如果不是三条石的那位同志,就应该是你啦!”
对于冯九思的这个推断,杨炳新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因为有些事不方便对冯九思讲,所以,他认为这个推断也仅仅是“有些”道理而已。是啊,没得到领导的批准,有些事他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下边的事就简单了,冯九思让他回去接三条石铁工厂的那位同志出来,傍晚的时候在英租界汇丰银行门口等他,他会为他们安排新的住处。杨炳新问:“干嘛在那等?”冯九思笑道:“那条街上到处是巡捕,没人会笨到在那个地方杀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炳新很不情愿地发现,如今已不再是由他来领导冯九思,反而是冯九思在指挥他。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破案的材料,冯九思毕竟是警察出身,这是他的本行,而自己则是外行。想到此处,他对冯九思道:“你小子不尊重领导,让领导满世界跑腿儿,自己却躲清闲。”他这是想说句笑话替自己解嘲,只是语调冷冷的,听上去倒像是抱怨。
幸好冯九思没注意听他这句话,而是问道:“昨天我就想问你,交际花蓝小姐怎么又成了你义弟的未婚妻呢?这个义弟是‘狸猫’吗?”
听到这话,杨炳新不由得大怒,骂道:“她当了交际花吗?难怪她要丢下我义弟,原来是卖大炕挣便宜钱去了……”下边一连串的污言秽语,连他自己听着都感觉羞愧,但它们就是像脏水一样泼出来,止也止不住。终于他骂累了,这才对冯九思说:“那是个没脸的女人,已经害死了‘狸猫’,你就别再招惹她了。”
不想,冯九思不识好歹地还在问:“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同志?”
“什么同志?她是个婊子!”杨炳新大步冲出书店,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等走出一个路口之后才想到,他今晚跟着冯九思一走不知得几天,看这天气阴得像水铃铛似的,要是下上一场大雪,大福他们娘俩找不到活干就得饿死。他站在路口上运了半天的气,这才一跺脚又回到书店,手背朝下,怒冲冲对冯九思道:“借两块钱使使。”
冯九思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又连忙把嘴闭得紧紧的,伸手入怀掏出皮夹,取出好几百块钱放到他手上。见到这一大堆钱,他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是败家子转世还是浪荡鬼投胎?我就借两块钱,你塞给我这么多,想放‘印子钱’吗!”
听到他的话,冯九思满面羞红,但仍然紧闭双唇没有回嘴。然而,在那堆钞票里翻找了半天,最小的票子也是五块的,见冯九思无奈地望着他,他只好拿了那五块钱转身就走,心道:要是再不离开,我这一辈子的人就都给丢尽了。
望着杨炳新冲出地下室,冯九思把档案交还给交通员,心中很不是滋味。其实,方才刚刚见到杨炳新时,他的心中就很有些感触。他注意到,杨炳新身上昨天还勉强算是完整的棉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但缝补得极好,针脚细密,像是亲娘的手艺。他脚上的棉鞋今天也变了模样,新打了两块旧皮子的包头,边上的针脚都编出花来。见此情形,不由得让他羡慕杨炳新家中有位娴德能干的好太太。
然而,等到杨炳新伸手向他借钱时,他却仿佛一下子咬破了苦胆。天哪,为了区区两块钱,居然就让这个高傲的汉子手背朝下!他的眼中险些迸出泪来,急忙咬紧嘴唇。这家伙是怎样一个人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组织内部应该还有很多,但是,才两块钱哪,不是给舞女几张跳舞票的二十,也不是在蓝小姐那里打八圈卫生麻将的两千,而是两块,自己吃一顿早饭也不止两块,况且多半还会赏给招待一块钱小费,而在利顺德大饭店或是德国口味的起士林餐厅吃一顿饭,又得要多少个两块呀!
很久以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与其他同志有差别,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让他不受贿就根本无法在警务处里混下去,所以用不着组织上给他经费。但是,像杨炳新这样能干的同志,组织上每个月连二三十元的薪水也发不出来吗?他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也许是他故意不肯去想这类事情,现在终于看穿了事情的真相,看清了普通党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于是他发觉自己很不像革命者,至少是不很像。如此看来,在同志们眼中他活该是一个手段粗暴、贪污受贿、穷奢极侈的租界警察,难怪组织上不信任他。
走出书店,他发觉天上在飘小雪。感伤是没有用的,要想向组织上证明自己与杨炳新同样是意志坚定的党员,就得先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任务——破解这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连环杀人案。
今天要办的事情很多,没时间吃午饭了,他决定饿自己一顿,以惩罚他对革命同志的无知。赶到居士林时,他才发现今天并不是讲经的日子,天气又不好,讲经堂里没什么人。在里边转了一圈,他凑到一位正在默诵经文的男子耳边悄声道:“在下有点小事请教。”说着话,他将捏在手心里的二十元钱塞到那人手里。临时抱佛脚也是有代价的,这一点他清清楚楚。
那人转过头来,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惊喜道:“你要请教我?”冯九思没有闲功夫猜测他为什么会如此,急忙说:“我问你,地狱是怎么回事?《地狱变》是怎么回事?报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将他拉到院中,在飞舞的雪花中指天画地,口沫横飞地讲开来:“我说的地狱可不是庸人们想的地狱,净土宗的玩意儿有真有假,我说的是此地狱非彼地狱,彼地狱又非此地狱,非此非彼,彼此彼此;往简单里说,有‘八大地狱’、‘八寒地狱’、‘十六游增地狱’、‘十六小地狱’、‘十八地狱’、‘一百三十六地狱’……往详细里边说,《大乘义章》中说‘言地狱者,如杂心释不可乐……’;《俱舍颂疏世间品》说‘梵去那落伽,此云苦具,义翻为地狱……’;《智度论》说……”
冯九思当即便明白,自己遇上了个“话痨”,就算是他有这份闲心研究佛学,但杀人凶手却不会给他时间。好不容易挣脱了这位“诲人不倦”的居士,他用烟卷楼子的公用电话给小仓先生打了个电话说:“因果报应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您再从其他方面替我想想。”随后他便对小仓讲述了那四位死者之间存在的“工作关系”,但略去了他们的身份和“吉田事件”。
小仓轻声笑道:“《地狱变》的事只是猜测,但它确实是极有价值的启示,您公务繁忙,要不就由我来替您研究?”冯九思也笑道:“那您可得简单点,我听了那东西头疼……”然而他知道,小仓是个学者,只能提供意见,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所以,要想破案他必须得行动起来。
周孝存的伪装身份是一家报社和一家商业广播电台的老板,占据着一座三层砖楼,楼下是报社,楼上是广播电台,里边人来人往,做情报工作也就不显眼了。冯九思见到他时,发现他正铺开黑色的“羊脑笺”,用泥金抄写《旧约·诗篇》。这倒是奇闻,他只听说过有人抄写佛经什么的,还没听说过有人抄写《圣经》。
然而,等坐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来得冒失了,根本就没想好怎样开口询问周孝存昨晚亲临凶案现场的事,便只好先拉家常,问周太太的安,扯些想再吃一次她做的“渡鱼腐”之类的闲话。
周孝存却略带责备地说:“我已经好几周没在礼拜堂见到你了,我太太还奇怪,说冯先生是不是一时糊涂,改宗信了‘一贯道’啦?”
每周上礼拜堂是冯九思在租界做地下工作的必要掩护,况且他自幼受洗,与教友们在一起反而感觉自在。所以,他只好笑着打马虎眼说:“这年头信什么都不稀奇,倒是您这‘泥金写经’稀奇得很。”
周孝存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些微笑意,显然是很受恭维,但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昨天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冯九思故意实话实说:“昨晚死的是第四个。”周孝存说:“我知道,有什么新线索吗?”冯九思并没想到他会了解全部案情,心中难免一惊,便说:“我现在只是怀疑,还没有证据,您有什么线索吗?”周孝存的脸上又变得铁板一块说:“我哪有你的消息灵通,这四个人之间有联系吗?”冯九思说:“应该有联系,您怎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周孝存的脸上仍然纹丝不动说:“我是办报的,有奇闻报纸才有销路,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冯九思故意顿了一下,心中迅速对此事做出判断,然后提高声调说道:“他们可能都是共产党。”周孝存点点头说:“这我已经知道了,我问的是,这是共产党内部干的,还是日本人干的?”
该死的,这老家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冯九思心中打转,故作为难地说:“有谣传说,这是你们军统局的人干的。”
“胡说八道,”周孝存的黑脸上立刻胀得紫红,于是,冯九思便知道自己方才这一下虽然冒失,但确实捅到了他的痛处。周孝存接着叫道:“国共合作期间,我们暗杀共产党干什么?”
“所以说是谣传嘛。”冯九思故作轻松地又把话收了回来,心中却感觉今日不虚此行。这老家伙必定与此案大有关联,但到底是怎样的关联,这里边可就大有讲究了,然而,没等他再往下细问,却有职员通报说周太太来了。
这几年,冯九思与周孝存一家走得很近,与周太太也很熟。他觉得,周太太是那种每个男人都乐于把她当成母亲、大姐或是长嫂的女人,她为人气量宏大,言语周到,不论男人们自认为有多么刚强,多么混蛋,她都必定有能力将他们照应周全,治愈他们在外边遭受的所有伤害——周孝存是个有福气的家伙。
发现冯九思在场,周太太半嗔半笑道:“你这么久没来看我,是不是因为老周带着你去胡闹,却又怕你嘴上不严,对我漏了口风?”
冯九思忙道:“周先生是个君子,就算带着我玩,也都是去正经地方,倒是我自己不长进,日子越过越不像样。”他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在周太太面前,他说谎的天分常常会突然消失。
周太太却笑道:“这都是因为你不肯成家的缘故,别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胡闹,结果还得给你添麻烦,那件事我还没谢你哪……”冯九思连忙摆手说:“那是小事,不值一提。”周太太接着道:“所以说嘛,家才能立业,你还是收起这份玩心,找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冯九思偶尔也会想到,希望蓝小姐能像周太太这样给他安全感,给他一个结束荒唐的单身生活的理由,于是便道:“等哪天我专程登门拜访,顺便带个人过来,请您帮我看看。”
他在想,如果把蓝小姐带过去让周太太鉴定一番,得到她的赞同,或许就能让他早下决心。女人对女人的判断会比男人看女人冷静得多,更何况像周太太这种眼界开阔,心思细密的女人。
果然,听他这样讲,周太太正色道:“如果你想跟那位小姐结婚,就请带过来吧,我给你们做顿饭吃;但是,如果你还是一味地胡闹,作姐姐的我可不欢迎……”
这就是女人中的君子,行事亲切而又不失分寸。冯九思心中感叹,很是为自己的判断力感到骄傲。
告别了周孝存夫妇,他发现时间还早,便乘车赶往交通饭店。昨晚他便感觉到杨炳新和蓝小姐之间必定有秘密,从杨炳新那里问不出实情,他就只能“审”蓝小姐。在办理如此凶险的案子的时候,他可不想有事被蒙在鼓里。
交际花的生活主要在夜里,所以通常都是午后才起床,梳洗打扮,吃早餐,然后到商店逛逛或是看场电影,如果不是为了敲“老斗”的竹杠去首饰楼或绸缎庄,多半都是一个人出门。今天冯九思来得不巧,蓝小姐出门去了,他让茶房给他沏上一壶好茶,想坐下来理一理杂乱的思路。不想,今天他的脑子不听指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饿了。
他吩咐茶房去给他叫一点吃食,要简单,他追在后边叮嘱。果然,茶房叫来的饭食确实简单,只有一碗鲍鱼面,四样小菜是酱肘花、酥黄鱼、豆干雪菜和炝黄瓜条。抗战期间物力艰难,听说穷人如今都在吃一种名叫“杂和面”的东西,而且现在是冬天,单这几根黄瓜条就不止值五块钱,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可真够混蛋的。
一碗面下肚,小菜也吃了一半,茶房又敲门,送进来一束白枝红蓓蕾的纸花。这件事他昨天没当回事,只当是某个多情的大学生在追求蓝小姐,但转念一想,又想到昨天纸花出现的时候,蓝小姐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波动,这可不像是老道的交际花的表现。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这是谁这么无聊,你认识送花的人吗?”
茶房陪着笑脸说:“蓝小姐也问过,但每次都是不同的小男孩,卖报的,最近每天都送。”他又问:“送过卡片吗?”茶房说:“这倒没留意。”他知道这是茶房讨赏钱的惯技,便板起脸来说:“别给我玩花活,还有能从你眼皮子底下漏过去的事?到底有没有?”茶房假装吓得连腰都弯了,连声道:“铁定没有,王八羔子敢说瞎话,要是有,不用等您老问,还不老早就送到您手上。”
冯九思没办法判断茶房的话,因为这些家伙说起谎来比吃糖豆儿还来得便当,只好说:“把你这双狗眼给我睁大点儿。”茶房腰弯得更低了,忙说:“有不三不四的主儿我也不会往里让不是?”
得,什么也没问出来,但照样还得打赏,冯九思平生头一次觉得钱花得冤。茶房往外走,蓝小姐恰好进门,先是冲着冯九思嫣然一笑,等见到桌上的纸花又是一惊,但借着摘围巾,脱大衣的动作,她又把这份吃惊不着痕迹地遮掩了过去,然后才坐到冯九思身边,眼睛觑着他的神色,口中不住说道:“你昨晚没睡好,今天补觉了没有?你看看这眼圈都黑了,等会儿让他们给你炖一盅参汤补补,要不就……”
冯九思故意在脸上挂起半痴半呆的笑意,足足等到蓝小姐的这壶“迷魂汤”见了底儿,才突然问道:“我还忘了,你是哪儿的人?”蓝小姐依然是笑语如春地说:“你怎么就忘了,我是唐山人哪,你没听过‘蹦蹦戏’吗?”说着她便起个过门儿,唱了两句《小上坟》。
冯九思却在心中暗笑自己,你糊涂了?脑袋出毛病啦?听这两口“蹦蹦儿”有多地道!再者说,你再怎么多疑,也不至于“八杆子打不着”地怀疑她是日本间谍没学过中国方言吧!他发觉自己今天确实是有点着三不着两,接下来只好问正题:“你怎么认识杨大锤的?”
听到这话,蓝小姐把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会问我这话,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猴急,等不到晚上。”冯九思紧逼不舍:“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未婚夫又是怎么回事?”蓝小姐说:“我原想,这些事等我们到了南洋再慢慢聊,跟我干的这个冤孽行当相比,那点事根本就不算什么……”说话间她又张罗着给冯九思换新茶,换拖鞋,等忙活过一阵子,连外边的新鲜事也插进来讲了好几件之后,显见得实在是拖不过去了,她这才说:“当年我刚过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开始还不错,没多久就定婚了,但后来觉得不合适,就又散了。”
冯九思觉得她的话太过简略,便将话题引向细节,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杨大锤的义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蓝小姐嘴上说那人是个混蛋,手上却又忙着打电话给冯九思攒牌局。冯九思这时突然冒出一个促狭的念头问:“你那未婚夫是不是还在给你送花,就是那些纸花?”蓝小姐却恨道:“你昨晚也听杨大锤说了,那混蛋早死了,要是还能送花,那不成《聊斋》啦。”
话说到此处,尽管他并不完全相信蓝小姐的话,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若是平日里对待别人,他完全可以拔出枪来顶在对方脑门上逼问,或是把对方绑在椅子上严刑逼供,但此刻这都不是办法。只是,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这让他很不甘心,因为,如果他当真有一天决定娶蓝小姐回家或是跟她一起去南洋过小日子,他可不想让她还装着一肚子瞒着他的秘密。于是他止住蓝小姐约牌局的兴头,又开始发问,但话语缓和了许多,因为他刚刚想到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于是他说:“你我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我必须得再问一句,周孝存包养你是不是假象,其实你一直在替他做情报工作?”
蓝小姐像是没听懂,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又问了一遍,蓝小姐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冷冷道:“周先生是个君子,他找我只是借着我这个地方谈生意方便,再者说,他整年累月花钱替我租房子,可也没像你这么多心?”说完她一甩手,便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冯九思觉得自己今天这一整天都很失败,不,不是一整天,而是自从失去了组织上的信任,他整整两年来做人都很失败。
看看已经到了与杨炳新约定会面的时间,他只好把蓝小姐丢下,哄她回心转意可比不上党组织的任务重要。正因为有了这个念头,他的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丝窃喜,感觉自己作为一个有理想的革命者,做出这点牺牲乃是分所当为,然而,等他想到即将见面的杨炳新和那五块钱借款时,他又觉得自己这个革命者干得太便宜了,简直不像样。只是,一个真正有理想的革命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确实想象不出来,但最好不要像杨炳新那个穷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