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莫名其妙,”我说。“实在叫人看不懂。你瞧着吧,等以后我们揪出了真凶,那家伙——也说不定是个婆娘——肯定是个神经病。上绞台不够格,只有送纳帕的份儿。”
“你呀,”欧文·菲茨斯蒂芬说。“就是这个老毛病。这一下你就没辙儿了,弄得手足无措,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你承认不承认强中自有强中手?承认不承认你也会遇上你对付不了的狡滑罪犯?你是不肯承认的。你斗不过他,于是就骂他是傻瓜,说他是疯子。也真是的!不过话要说回来,你这种态度倒还不失为尚有三分谦虚,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可他会不疯才怪,”我不肯认输。“你想呀:德马扬恩娶了……”
“怎么,”他厌烦地说,“你又要把这一连串的事儿背上一遍了吗?”
“你这人的脑瓜子就只会发奇想,干我们这一行,光靠发奇想是不管用的。想得兴头来了,就乐此不疲,只管想你的,能抓得到凶手吗?不行啊,一定得坐下来,把掌握的一应细节都摆在面前,反复琢磨,直到琢磨出个道道儿来。”
“如果这是你们那一行的操作规程,那这份洋罪还是由你去受吧,”他说,“我才不想来跟着你受累呢。昨天晚上你把德马扬恩-莱格特-科林森这一线的家史一段接一段背下来,背了少说也有五六遍。今天早上吃了早饭到现在,你又啥事也不干,只知一个劲儿背你的材料。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件案子真被你弄得倒足了我的胃口,疑难案件应该是引人入胜的,哪有这样弄得人倒胃口的。”
“你还不知道呢,”我说,“昨天晚上你睡下了以后,我又足足打熬了半个晚上,一直在心里默默背我的材料。老弟哎,那是没有办法的:一定得反复琢磨,直到琢磨出个道道儿来。”
“我倒还是比较喜欢尼克·卡特那一派的侦探。你说你这样反复琢磨最后总会琢磨出个结果来,可你到现在难道还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
“有,我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了。这就是,弗农和菲尼认为在绑架一事上柯顿是跟惠登合谋的,后来却又倒打了惠登一耙,我觉得他们这个观点是不成立的。按照他们的看法,点子都是柯顿出的,打手的角色他叫惠登去担当,他自己,则利用司法官当官的地位给以掩护。科林森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阴谋,结果遭到了杀害。于是柯顿就叫他老婆写了那份自白书——自白书上写的当然都是不可信的,是叫她怎么写她才怎么写的。然后柯顿就杀了她,把我们引到惠登那儿。我们一到那藏身洞,柯顿就第一个上岸——这样就可以保证不等惠登开口,便先造成了惠登拒捕被杀的局面。”
菲茨斯蒂芬伸出长长的指头在他栗色的头发里耙了两下,说:
“你倒说说,柯顿要杀死惠登,因妒生恨这个动机难道还不过硬?”
“过硬是过硬。可惠登又有什么理由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柯顿去摆布呢?再说,这些情况跟圣杯会的那档子事又怎么接得上榫儿呢?”
“你真那么有把握,敢说你是看准了这里边一定有关系?”菲茨斯蒂芬问道。
“对。嘉波莉的父亲、后母、医生、丈夫,在没几个星期的时间里都相继遭到了杀害——她最亲近的人压根儿就给一网打尽了,我觉得这就够有理由把种种迹象都联系起来考虑了。如果你还要进一步看看其中的联系,我可以再给你举几条,第一场祸事显然是厄普顿和鲁珀特闹出来的,两个人都送了命;第二场祸事是霍尔东,他也死了;第三场祸事是惠登,他也没逃掉。莱格特太太杀了她先生,柯顿看来是杀了他太太,霍尔东要不是我拦住,也会把他的太太给杀了的。嘉波莉小时候受人摆布杀了她母亲,嘉波莉的女仆又受人摆布杀了里斯医生,而且还差点儿杀了我。莱格特留下一份自白,讲明了一切——尽管还不能完全说圆——而后就给杀了。柯顿太太也是一模一样的做法,一模一样的下场。两事相同,就算是巧合吧。又有两事相同,还算是巧合吧。可是一模一样的事实在太多了,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是有那么个人,他有他一套得意的理论,坚持要按照这套理论干下去。”
菲茨斯蒂芬也斜着眼对我瞅瞅,似有所思,他没法反驳我:
“你这话或许也有点道理。的确像你说的,看起来很像是同一个人筹划安排的。”
“而且这个人脑子还有点怪。”
“你一定要说他怪就算他怪吧,”他说。“可是就算像你说的,脑子有点怪,他这样干总还该有个动机吧。”
“怎么?”
“你这个家伙的脑子怎么这样不转弯呀,”他故意装作不耐烦似的说。“如果他没有跟嘉波莉直接相关的动机,为什么他犯下的罪案件件都跟她直接相关呢?”
“我有了也不好说他犯下的罪案一定都是跟她直接相关的,”我提醒他说。“只能说我们所知道的都是跟她直接相关的,其它就不知道了。”
他笑笑说:
“你真是不惜动足了脑筋要跟我抬杠啊?”
我说:
“而且,这个疯子犯下的罪案所以都跟嘉波莉直接相关,很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就是跟嘉波莉直接有关的。”
菲茨斯蒂芬由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又恢复了一副眼皮耷拉的样子,没有接我这个话茬。他噘起了嘴,望着我的房间和嘉波莉的房间之间的那扇紧闭的房门。
“好吧,”他眼光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一边说道。“那么你说的这个跟嘉波莉有密切关系的疯子,他又是谁呢?”
“跟嘉波莉关系最密切、脑子的毛病也最大的,就是嘉波莉自己。”
菲茨斯蒂芬站起身来,从这旅馆客房的那头直走到我的跟前——我当时坐在床沿上——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跟我热烈握手。
“真有你的,”他说。“你真让我吃惊。晚上出盗汗吗?把舌头伸出来,说一声:‘啊’。”
“假如……”我刚说了两个字,话就给打断了:通向走廊的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就过去开了门。走廊里站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的瘦削男人,一身黑衣服皱里巴结的。他鼻子上红筋毕露,透气的声音粗重,一对棕色的小眼睛是怯生生的。
“你认识我的。”他开口就是一副歉疚的口气。
“对,进来吧。”我就向菲茨斯蒂芬介绍:“这位是汤姆·芬克,以前在圣杯会里给霍尔东当助手的。”
芬克对我瞅瞅,像是在怪我,然后老大不情愿似的摘下了头上皱巴巴的帽子,走到那头去跟菲茨斯蒂芬握握手。握过了手,又回到我这里,轻得简直像咬耳朵一般,说道:
“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是吗?”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手里的帽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对菲茨斯蒂芬使了个眼色,就跟芬克一块儿走了出去。到了走廊里,我带上房门,收住脚步,说:“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芬克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又伸起一只瘦骨磷峋的手来,拿手背在嘴唇上抹了抹。说出话来,声音还是那样轻得简直像耳语:
“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想这事应该让你知道。”
“是吗?”
“事情是关于这个打死了的家伙惠登的。”
“是吗?”
“这人……”
突然我房间的门一下子崩裂了。脚下的地板、四面的墙壁、头上的天花板,全都起弯扭曲了。当时的声音已经大到了耳朵反而听不见的地步——倒是身体感受到了这一声巨响。汤姆·芬克给倒退着卷了出去,我也觉得有股气浪把我朝相反的方向猛一推,亏得我头脑还算机灵,赶紧扑倒在地,总算没什么大碍,只是在墙壁上一撞,肩头上撞出了个乌青块。汤姆·芬克撞上了一个门框才给挡住,可是撞得也真不巧,后脑勺撞上的正好是门框的棱棱。他又给朝前弹了出来,一个倒栽葱,面孔朝下倒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都流出了血来。
我爬起来就朝自己的房里跑去。只见菲茨斯蒂芬倒在地中央,已是一团破衣烂衫裹着血肉模糊的一堆了。我的床上起了火了,窗上玻璃已经全没了,连铁丝窗纱都不翼而飞了。这些可都是自动映入我眼帘的,我那时跌跌撞撞只急着向嘉波莉的房间里冲去。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己经开在那儿——大慨是给气浪冲开的。
嘉波莉正蜷着身子伏在床上,头对着后床,两脚踩在枕头上。她的睡衣有个肩头破了,褐赤赤的鬈发倒披下来,遮住了前额,头发里闪闪发亮的是她那双时而绿幽幽时而棕褐色的眼睛,看这眼神简直就像一头落入陷阱急得都发了狂的野兽,尖下巴上亮晶晶的是挂下来的涎水。房间里再没有别人了。
“护士哪儿去了?”我连话都快说不上来了。
姑娘什么也没说。两道目光饱含惊恐,如痴如狂,只是一个劲儿死死盯着我。
“快把被子盖好了,”我命令她说。“你想要弄个肺炎的味道尝尝还是怎么着?”
她一动也不动。我就绕到床前,一只手揭起被子,一只手就伸过去帮她盖,一边说:
“来,快盖好了。”
她胸腔深处发出了一个怪声,头一低,锐利的牙齿照准我的手背就是一口,咬得那才叫疼呢。我替她盖好被子,回到自己房里,就抱起着火的床垫使劲往窗外塞出去,到这时候才有人闻声赶来。
“快去请个医生啊,”我一见来人就喊起来,“大家注意可别进来。”
走廊里一会儿就满是人了,等到米基·莱恩汉拨开人群挤了进来,我也已经把床垫摆脱掉了。米基吃惊地瞅了瞅那早已不成人样的菲茨斯蒂芬,瞅了瞅我,问了一句:
“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那张皮松肉宽的大嘴耷拉下了两只角,看上去很像是咧嘴一笑,只是笑纹是上下颠倒的。
我舔了舔烧伤的指头,没好气地问:
“你倒看看这到底像是怎么回事?”
“甭说是乱子愈闹愈厉害了。”他那张红红的脸上笑纹这才颠倒了过来,正经像个笑了。“这有什么希奇的呢——你一来就没好事。”
本·罗利进来了。“啧,啧,啧,”他一边往四下里瞧,一边咂舌头。“依你看这是什么名堂?”
“炸弹呗。”
“啧,啧,啧。”
乔治医生一来,就在炸得支离破碎的菲茨斯蒂芬身边赶紧跪下。自上一天嘉波莉从山洞里回来以后,嘉波莉的病就请这位医生给看。这人矮小壮实,中等年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长着浓浓的黑毛,只有嘴唇上、面颊上、下巴上、鼻梁上这四处是舌游导光光的。他一双毛茸茸的手就在菲茨斯蒂芬身上检查起来。
“芬克这一阵在干啥?”我问米基。
“可说啥也没干。昨天中午他给放出来以后我就咬住了他的尾巴。他出了拘留所就到卡尼街上的一家旅馆开了个房间。昨天他大半个下午是在公共图书馆,借了报纸合订本查阅姑娘那几宗案子的来龙去脉,从头查起一直查到最近。出来吃了饭就回旅馆,也不能排除他躲过了我的眼睛又从后门溜出去的可能。如果没有溜出去的话,那他就是整夜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因为早上六点就要上岗,所以半夜撤了下来,那时他的房间里灯是灭的。他今天七点多一点露面,吃过早饭,就搭火车到普斯顿,从普斯顿改乘公共汽车到这里,直接就来旅馆指名要找你。收获就是这些。”
“啊呀我的妈哎!”跪在地下的医生一声惊叫。“这个人没有死呢。”
我才不信呢。菲茨斯蒂芬右臂炸掉了,右腿也削去了大半条。他的肢体已经完全变了形,根本认不出还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了,但是他的面孔还看得出来,已只剩了半面。我就说:
“外边过道里还有个人呢,脑袋给砸开了花。”
“喔,那个人问题不大,”医生头也不抬,哝哝着说。“可这个人……哎呀,真是!真是!”
他爬起身来,就指手划脚指挥开了。看他的神情很是激动。当下就有几个人从走廊上挤了进来。替嘉波莉·科林森当护士的一个叫赫尔曼太太的,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另外还有个人拿来了一条毯子。他们就把菲茨斯蒂芬抬走了。
“过道里的那个家伙就是芬克?”罗利问。
“对。”我就把芬克对我说的都告诉了他,还加了句:“他话还没有说完,爆炸就发生了。”
“会不会炸弹是针对他的?是为了不让他把话说完?”
米基说:“他从市里来,背后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跟着。”
“说得也是,”我说。“米基,你还是去看着点儿,看看他救护的情况怎么样。”
米基出去了。
“这扇窗子当时是关着的,”我对罗利说。“爆炸前的一瞬间也没有敲破玻璃扔进什么东西来的声音,再说屋里也没有窗玻璃的碎片碎屑。而且窗上还有铁丝窗纱,所以我们可以断定炸弹不是从窗里扔进来的。”
罗利像是点了点头,眼睛望着通嘉波莉房间的那扇门。
“芬克跟我当时正在走廊里说话,”我还接着往下说。“我听到声音马上就跑了回来,穿过这一间直奔她房里。爆炸以后要是她房里有人出来的话,我是不会不看见的——就是不看见总也该听到声音吧。她房间的走廊门我在走廊里看得见,一转身到屋里马上又看见了,其间脱离我视线的时间还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她房间里的铁丝窗纱一点都没坏。”
“赫尔曼太太当时没跟她一起在屋里?”罗利问。
“她按说是应该在那儿的,可事实是没在。这事我们回头得查查清楚。怀疑科林森太太投这颗炸弹是大可不必的。自打昨天我们把她从钝岬接回来以后,她一直躺在床上。炸弹也不可能是她事先安置在那里的,因为她根本不可能知道会安排她住在那间房里。除了你,菲尼,弗农,医生,护士,再加上我,那间房里也没有别人进去过。”
“我倒不是说她会跟炸弹有什么干系,”治安助理咕咕哝哝说。“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我们这就去问问她吧,不过我看我们恐怕也不一定会有多少收获。”
果然毫无收获。嘉波莉躺在床中央,一把拉起了被子扣在下巴下,像是作好了准备,一有紧急情况就可以随时往被子下一钻似的。我们问她问题,她一律摇头表示“没有”,也不管这样回答对不对题。
这时护士进来了。那是一个胸部丰满的红发妇女,有四十多岁,看她的脸相像是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因为她的相貌很平常,一脸雀斑,很天真似的。她凭着基甸圣经起誓,说是她走开总共不到五分钟,是下楼去取信封信纸的:她见病人睡着了,想趁这个工夫给她在巴列霍的侄子写封信。说是她整整一天就出去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说,在走廊上她也没碰到什么人。
“你出去的时候没把门锁上吧?”我问她。
“是的,那是为了回来的时候可以不至于把她闹醒。”
“你取来的信封信纸呢?”
“我后来就没有去取。我听见了爆炸声,就转身往回跑,赶紧上楼来了。”她脸上出现了恐惧的神色,雀斑都成了死灰般的一点点。“你该不会疑心……!”
“你还是快去照看科林森太太吧。”我的口气是很生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