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大部分人只知道大河、毁坏的公路和它们两边的东西。此外的一切均属未知,我们只能为之惊诧。我们很少偏离常规的路线,其实我们出门的次数都不多。好像我们到这里来已经跑得太远,没有心思再动了。我们只是守着自己熟悉的东西:公寓、商店、俱乐部、酒吧、日落时的河畔。有些周末,我们也到河马岛上去玩。河马岛位于急流上游。不过,岛上荒无人烟,只有河马,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见到了七只,现在只剩下三只了。
至于隐蔽的村庄,我们只能从到镇上来的村民身上了解一二。他们已经与外界隔绝多年,缺衣少食,每次出现的时候都形容枯槁,衣裳破烂,能再次自由出行他们似乎都很高兴。我经常从商店里看着他们在广场的商铺前闲逛,盯着各式布匹和成衣,或者漫步到食品摊前,看着一堆一堆放在小块报纸上的油乎乎的煎飞蚁(论勺卖,价格不菲)。还有橙色的毛虫,眼睛外突,身上长着毛,在瓷盆里蠕动着。还有白白胖胖的蛴螬,装在小纸袋里,一个袋子放五六条,用潮湿松软的泥土养着。这些蛴螬富含脂肪,身体吸收能力强,没什么味道,沾甜的能吃出甜味,沾辣的能吃出辣味。这些都是森林食品,不过现在村庄里已经找不到了(蛴螬生长在一种棕榈树的树心),大家也不想跑到森林深处去找。
村民们本来只是到镇上来逛逛,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镇上露宿。一到晚上,街道上、广场上到处都有做饭的。商店雨篷下的人行道是睡觉的地方。在这里睡觉的人还搭起了象征性的围墙:用石头或者砖块支撑着纸盒子,构成矮墙;或者在地上插上棍子,用石头围住棍子,保持棍子直立,然后在棍子之间拉绳子,形成小拳击台的样子。
小镇的人气又旺了起来,不再像原来那样荒凉。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庄里赶来,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接着,从镇外茫茫一片的未知之中,传来了战争的消息。
还是那场战争,我们至今没有从中完全恢复过来。它是一场半部落性质的战争,在独立运动中爆发。战争让小镇受到重创,成了空城。我们都觉得这场战争已经打完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战争的狂热也化作乌有了。没有任何迹象让我们想到别的结局。连本地非洲人也开始觉得那是个疯狂的时期。说疯狂是实至名归。从马赫什和舒芭那里,我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个时期的可怕故事。听说这里接连几个月都有士兵、叛兵和雇佣兵在肆意杀戮;人们被捆成让人难以接受的形状,在街上被活活打死,一边挨打,一边被迫唱一些歌。从村子里来的人对这种恐怖毫无准备。而现在,这可怕的情形又要重演了!
独立时期,我们这一带的人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失去理智——殖民时代郁积了太多愤怒,部落之间潜伏的各种恐惧也被唤醒。这一带的人不仅受到欧洲人、阿拉伯人的虐待,也受到其他非洲人的压迫。独立运动开始后,他们不愿接受首都的新政府统治,于是掀起了这场起义。起义是完全自发的,没有领袖,也没有宣言。要是这场反抗更理智一些,不是为了反抗而反抗,这一带的人本可以建成新的国家,把河湾的小镇收归自己名下,成为新国家的首都。但他们过于憎恨入侵者,因为入侵者在这个小镇上统治,从小镇上发号施令,统治其他地方,所以他们连带着憎恨起小镇。他们宁可把它毁掉,也不想自己接管。
毁了小镇,他们又感到难受。他们盼着这里重现繁华。现在小镇露出了一点生机,他们却又害怕起来。
这些人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们遭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给自己带来了太多苦难。他们从村子里出来到镇上游荡的时候,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疲弱和癫狂。到了镇上,他们看上去非常需要小镇的食品和安宁,但一回到村里,他们就想把小镇重新推倒!多么可怕的愤怒!就像森林里的暗火,潜入地下,沿着被烧掉的树木的根系暗暗地燃烧,然后突然从一片光秃秃的焦土中冒出来。在废墟和贫乏当中,毁灭的欲望又燃烧起来了。
这场战争我们都以为已经远去,突然之间又冒了出来,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不时听说我们熟悉的路边发生了伏击事件,听说村庄被攻击,听说部落头人和官员被杀。
这时马赫什说的一席话让我印象深刻。他的衣着打扮总是那么一丝不苟,他总是那么养尊处优,为他可爱的妻子着迷不已,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马赫什告诉我:“你能怎么办?你生活在这里,你还问这个问题?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呗。只能继续下去。”
小镇上有军队驻扎进来了。这些军人来自于一个武士部落。他们原来伺候这一带的阿拉伯人,帮他们找奴隶。后来经过几次血腥叛乱,转投殖民政府门下当兵。所以,小镇的治安管理仍旧照搬原来的套路。
不过现在不需要奴隶了,而且在殖民时代结束后,每个人都可以得到枪支,每个部落都可能成为武士部落。所以这支军队行事谨慎。街上有时会出现一卡车一卡车的士兵,但这些士兵都不露出自己的武器。他们有时也在营房附近练练步伐。他们的营房也就是我那老乡建的宫殿,楼上楼下的走道被隔成几块,晾着女人的衣服(军人制服的洗涤被一个希腊人承包了)。仅此而已。这些军人都不张扬,也不敢张扬。他们周围都是过去的敌人,是他们原来猎捕的对象。他们定期领军饷,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过军备很短缺。这个国家刚换总统,新总统是军人出身。他用这种方式辖制国家,控制桀骜不驯的军人。
就这样,镇上的人们勉强相安无事。这些军人待遇不错,而且已经被驯化,和他们做做生意还是挺不错的。士兵们也舍得花钱,他们买家具,也喜欢地毯——这是跟阿拉伯人学的。不过现在镇上的平衡局面受到威胁了。军队真的要去打仗。把现代武器交给这些人,下命令让他们去杀人,他们会不会像各自为政的独立运动时期一样,变得如同他们猎捕奴隶的祖先,成群结队地四处烧杀抢掠?谁都不知道。
千万不要这样。我在这场战争中是中立的,两方我都怕。我不想看到军队失控的局面。我也不想小镇毁在本地人手里,尽管我对他们抱有同情。我不希望任何一方赢,只希望回到过去的平衡局面。
有天晚上,我预感战争近了。半夜醒来,我听到了远处的卡车声。可能是任何一方的卡车,甚至有可能是道莱特的运货车,从遥远的东海岸过来。我在想:“这是战争的声音。”听着机器发出的不间断的、刺耳的声音,我想到了枪。我在想这些枪会被用来对付疯狂的、食不果腹的村民——他们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黑乎乎的,和灰烬一个颜色。不过这都是半夜惊醒时的焦虑。过了一会儿,我又睡着了。
早上梅迪送咖啡来的时候说:“士兵们跑回去了。他们往大桥方向走。一到桥上,他们的枪就开始弯曲。”
“梅迪!”
“我正在跟你讲呢,恩主。”
糟了。部队要是真撤退就糟了。我不希望这支部队撤退。如果不是真的,那也够糟糕的。梅迪说的传闻是从本地人那里听来的。他说部队的枪变弯了,这就意味着反抗者——也就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听信谣传,认为自己有森林和大河上各种阴魂护佑,刀枪不入。也就是说,只要有人振臂一呼,镇上的人立刻就会揭竿而起。
够糟的,不过我也没什么办法。商店的存货——根本没办法保护。我还有其他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有两三公斤黄金,是我在各次小交易中挣下的。还有我的证件——出生证、英国护照等等。还有照相机,我以前给费迪南看过,后来再也不用它来吸引人了。所有这些东西我都放进一口木箱子里。我还把父亲托梅迪带来的圣地贴画放了进去。另外我也让梅迪把他的护照和钱放进箱子。梅迪恢复了在我们家做奴隶时的样子,慌慌张张,在这种节骨眼上还为了面子处处跟我学。看我把东西放到箱子里,他也照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塞,我不得不叫他停手。我们在院子里挖了个坑,把箱子埋了下去。那个坑就在楼梯下面,红土中没有石头,很好挖。
其时天色尚早。我们的后院荒凉乏味:早晨的阳光洒下来,院子里飘着邻居家的鸡的气味,地上是红色的尘土和死去的叶子,晨光中,树影斜斜地横在地上。这些树我在海岸的时候就很熟悉。一切都这么平淡无奇,我在想:“这样做真蠢!”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我不该这样做!梅迪现在知道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那口箱子里。我现在只能听他摆布了。”
我们离开家,到商店开门营业。我得继续下去。早上第一个钟头,我们做成了一笔小生意。但紧接着,集市广场的人都走了,小镇陷入沉寂。阳光耀眼而炽烈,我盯着不断缩短的树影,以及广场周围的商铺和房屋。
我想我有时能听到急流的声音。那是河湾处永远不息的声音,若是平时,这里根本听不到。现在,那声音随风飘来,忽有忽无。中午,我们关门去吃饭,我开着车穿过街道,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强烈的阳光下金光点点的河流还有一点儿生气。河上没有独木舟,只有一堆一堆的水葫芦,从南部漂过来,又向西部漂去。水葫芦的花茎粗粗的,宛若桅杆。
那天中午,我在那对亚洲夫妇家中吃饭。他们原来是做运输生意的,独立运动爆发后,生意立刻停了,家里其他人全部离开了。我和这对夫妇每周一起吃两次饭,但一直以来,他们家毫无变化。这对夫妇几乎从来没什么新消息,我们之间也仍然没多少话可说。他们的房子简陋得像农舍,坐在走道上看,院子里仍旧停放着运输公司留下的那些日益发霉生锈的汽车。这要是我自己的生意,我会觉得这幅场景有碍心情。不过老夫妇俩好像并不介意,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他们好像觉得把日子挨过去就够了。和我们家上一辈的人一样,他们觉得自己完成了宗教和家庭规定的传统义务,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够了,圆满了。
过去在海岸的时候,每当在我们群体中看到像他们这样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的人,我就会感到悲哀。我总想让他们觉醒,让他们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但现在能和这对安详的老人待在一起,我感到心情十分平和。在这样的一天,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多好啊。真希望能回到童年,生活在睿智的长者的庇护之下,相信他们所相信的一切!
日子顺当的时候,谁会需要哲学和信仰?日子顺当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应付。只有在不顺当的时候,我们才需要借助外力。说到借助外力,非洲人是最擅长的。非洲人掀起了这场战争,他们会因战争吃尽苦头,他们面临的苦难无人能比。但他们能够应付。不管穿得多么破烂,他们都有自己的部落和村庄,这是完全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至少可以逃回他们隐秘的世界,消失在其中,以前他们就这样干过。即便他们遭到巨大的不幸,在临死的时候,他们心里还是踏实的,因为他们知道祖先在上面看着,祖先赞许他们所做的一切。
但费迪南做不到。他血缘混杂,和我一样,在这个镇上也是个陌生人。下午,他来到我的公寓,看上去非常疯狂,几近歇斯底里,充满了非洲人对陌生的非洲人的恐惧。
学校已经停课,目的是保证师生安全。费迪南觉得学校很不安全,他认为镇上一旦发生叛乱,头一个攻打的就是学校。他摆脱了原先装出的种种角色和姿态。他原来一直大模大样地穿着运动校服,显示自己是非洲的新一代,现在觉得这衣服危险,会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于是给扔掉了;下身的白短裤也换成了卡其布长裤。他语无伦次地说要回南部,回到他父亲那边去。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也知道这不可能。不要说去南部,就是沿着大河送他回他母亲的村里都不可能。
这孩子已经老大不小,可以说是个大人了,这时竟然抽抽搭搭:“我又没想到这里来。我谁都不认识。是我妈妈要我来的。我没想到这镇上来,也没想来上学。她为什么要送我来读书啊?”
这种时候,我和梅迪都觉得安慰别人本身就是一种安慰。我们决定让费迪南住进梅迪的房间。我们给他收拾了一些铺盖出来。见我们这么关心他,他平静下来。天还没黑,我们就早早吃了饭。吃饭的时候费迪南一言不发。回各自房间后,他和梅迪聊了起来。
我听见梅迪在说:“他们到了桥上,所有卡车都停住了,他们的枪也弯了。”
梅迪嗓门很高,声音很兴奋。他早上告诉我的时候可不是这种声音。现在他的腔调和本地非洲人一样,他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
到了早上,商店外面的集市广场毫无生气。小镇仍然空空荡荡。流浪的,露宿的,似乎全都躲起来了。
中午我到马赫什和舒芭家吃饭,发现他们的高级地毯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上好的玻璃器皿和银器,以及水晶玻璃的裸女塑像。舒芭看上去很紧张,特别是眼睛周围。马赫什更紧张,最让他感到紧张的是舒芭。我们吃饭的时候,情绪一直随着舒芭的情绪起伏。今天她好像要为她准备的饭菜而惩罚我们。我们吃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舒芭用疲惫的眼神低头看着桌子,马赫什则不断地看向她。
舒芭最后终于开口了:“我这一周本应在家。我父亲病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萨林姆?我应该和他在一起,而且今天是他生日。”
马赫什的目光在桌子上方飘来飘去。他又说了那段我曾觉得很聪明的话,不过效果大打折扣:“我们应该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好的。新总统又不是傻瓜,他不会像前任那样,躲在家里什么都不管。”
舒芭插话了:“继续下去?继续下去?我一直就是这样过的。我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我在这些非洲人中间就是这样过的。萨林姆,你说这能叫日子吗?”
她看着盘子,并没有抬眼看我。我也没开口。
舒芭又说了:“萨林姆,我这辈子都荒废了。你想象不出我这辈子是怎么荒废掉的。你不知道我待在这里多么担惊受怕。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来的时候有多恐惧,你不知道我一听说镇上来了陌生人有多害怕。你知道,我不得不害怕所有人。”她的眼睛抽搐了一下。她停住不吃了,用指尖按住颧骨,好像要把神经的疼痛挤压走。“我是富足人家出来的,我们家挺富裕。这你也知道。家里人给我安排好了一切,可我遇到了马赫什。他那时开了一家摩托车店。当时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和他刚认识就上床了。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风俗,所以我想你也知道我做出这种事有多糟糕!不过糟糕的还不止这些。自从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不想和任何人交往。这也是我命苦!你怎么不吃啊,萨林姆?吃啊,吃啊,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呢。”
马赫什的嘴唇紧张地闭起来,看上去有点儿傻。听到责怪的话中含有表扬的意思,两眼又开始熠熠发亮。他和舒芭已经共同生活快十年了。
“我的家人把马赫什毒打了一顿。不过这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的哥哥弟弟扬言要泼硫酸毁我的容貌。他们可是说到做到的。他们还扬言要杀马赫什。所以我们躲这儿来了。我每天都在防着我的兄弟们来。到现在还是。我在等待他们。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些事是开不得玩笑的。后来,萨林姆,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情。马赫什说我天天防着兄弟们其实很傻。他说:‘你的哥哥弟弟不会自己大老远跑这儿来。他们会派别人。’”
马赫什插了一句:“我那是开玩笑。”
“不,那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天知道他们会派什么人过来,任何人都有可能。不一定非得是亚洲人。有可能是比利时人、希腊人,或者其他欧洲人。也可能是非洲人。我怎么搞得清?”
吃饭的时候就舒芭一个人在说,马赫什没有打断她,似乎他以前应付过这种局面。饭后,我们一起进城,马赫什说他不想把车开过去,于是上了我的车。刚离开舒芭,他的紧张就一扫而空。舒芭说了这么多他们之间的事,可他一点儿没有感到难堪,也没作评论。
我们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前行驶,马赫什开口了:“舒芭夸张了。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糟。新总统可不是傻瓜。汽船今天早晨还开过来了,里面都是白人。你不知道?你要是到凡·德尔·魏登旅馆那里,就会看到一些白人。新总统出身不好,好像是女仆生的。不过他会把局面收拾起来的!他会利用眼下的机会,好好修理修理这个国家,让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凡·德尔·魏登看看,你就会知道独立后是什么情形了。”
马赫什说得没错。汽船确实开过来了,车子驶过码头时我向那边瞧了一眼,果然看到船停在那里。船来的时候并没有鸣笛,我也没有注意,所以根本不知道它开来了。这艘汽船甲板低,平底,几乎被海关的小屋挡住,只有船尾的船舱上层的顶盖露在外面。我把车停在马赫什的商店外,正对着凡·德尔·魏登。我看到一些军车,还有一些被临时征用的民用卡车和出租车。
马赫什说:“非洲人记性不好,这是好事。你去看看是谁来阻止他们自杀。”
凡·德尔·魏登是一幢现代化的楼房,高四层,水泥结构,线条笔直,是在独立之前的经济繁荣时期建起来的。尽管历经沧桑,仍勉强维持着现代旅馆的模样。沿人行道装了很多扇玻璃门,接待大厅铺着嵌花地板。里面有电梯,不过时常出故障。接待处仍放着独立前的航班广告,还有一个“客满”的牌子,从来没有撤走过,但事实上这家旅馆已经有些年没有客满过了。
我原以为大厅里会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可进去一看,发觉比平时还冷清,甚至可以说是悄无声息。不过旅馆还是有客人的:在贴花地板上放着二三十只箱子,都贴着一样的蓝色标签,上面写着“黑兹尔旅行社”。电梯今天坏了,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值班。那是个矮小的老人,穿着殖民时代仆役的服装:卡其布短裤,短袖衬衫,外面罩着宽大而粗糙的围裙。老人沿着电梯旁的水磨石楼梯独自一人把箱子一个个往上搬。他的顶头上司是个腆着啤酒肚的非洲人。那人好像是河下游的人,平时总是站在接待处后面,什么也不干,只是拿根牙签剔牙,对谁都很粗鲁。不过今天他却站在箱子旁边,做出忙碌而又严肃的样子。
新来的客人有几个坐在院子里的露天酒吧里。院子里有几株绿色棕榈树和藤蔓植物,栽在水泥盆子里。水磨石地板从四面向中间倾斜,正中是栅栏状的地漏,那里总是发出一股下水道的气味,一下雨更是难闻。现在气味还不算太糟:空气干燥而闷热,阳光投射到一面墙上,形成三角形的一块亮斑——白人们就坐在这样的环境里,吃着旅馆的三明治,喝着淡啤。
这群人穿着平民服装,不过他们走到哪里都会显眼。平常酒吧的顾客中总有一些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的人,而且年龄参差不齐。而这些白人个个体魄强健,里面也有几个灰白头发的,不过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说他们是运动员也有人信。这些人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拨,其中一拨看上去粗野一些,有些吵闹,有几个穿着鲜艳的衣服。还有两三个年轻人假装喝醉了,正在插科打诨,逗大家发笑。另外一拨人严肃一些,脸上修得很光净,看上去受过更好的教育,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乍一看,两拨人好像是碰巧在酒吧遇上了,彼此毫不相干,但仔细一看,你会发现他们都蹬着一模一样的沉重的黄褐色马靴。
凡·德尔·魏登旅馆的服务员平时总是没精打采的。年长一些的坐在板凳上什么也不干,只等着人家来给小费。他们大多长着一张瘪瘪的苦瓜脸,穿着短裤,围着宽大的围裙,就像跟班的穿的制服。有时候没事做,他们就把手缩到围裙下,看起来就像是在理发的人。年轻一些的是独立后长大的年轻人,穿着自己的衣服,在柜台后面叽叽喳喳地聊天,好像自己是客人一样。不过现在这些服务员都很警觉,都在忙乎。
我要了一杯咖啡,很快就上来了,速度之快简直是破天荒!给我上咖啡的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我不止一次想过,在殖民时期,这家旅馆挑服务员是不是看谁更瘦小,更好摆弄。怪不得此地过去出了那么多奴隶:选来做奴隶的人体格都很差,除了生育下一代的能力,其他各方面都只能算半个人。
咖啡上得很快,还有装在不锈钢壶里的牛奶,是奶粉冲的,量很少,而且好像不新鲜。我把牛奶壶举了起来,还没张口老服务员就看见了,吓得面如土色。见他吓成这样,我只好把壶放下来,无奈地啜饮着苦涩的清咖啡。
酒吧里的人来者不善。他们——或者他们的同伴——可能已经展开行动了。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寻常角色,知道我是来看他们长什么样子的,也知道服务员害怕他们。今天早晨,旅馆的服务员还在说森林里的人如何如何刀枪不入。别看这些服务员身材矮小,一旦小镇上掀起叛乱,他们指不定会用那瘦小的手干出什么事来!这还没多久,他们就沦落到这么可怜的地步了。我们该为此感到庆幸,但同时又有些同情他们。这就是这个地方给你的印象:你永远不会知道应该怎样去思考,怎样去感受。要么感到恐惧,要么感到羞耻,别无其他。
我回到商店。日子还得继续下去,这样还能打发时光。凤凰树长出了新叶,毛茸茸的,嫩绿嫩绿的。日头在移动,人影树影斜斜地横过红色的街道。换成别的日子,一到这时候我就会想着回家喝茶,或者到希腊俱乐部打壁球,然后找家简陋的酒吧去喝冷饮,坐在金属桌子边上,看着黄昏的光线慢慢暗下去。
快四点的时候,商店正要打烊,梅迪突然跑来了:“白人今天早晨来了。有的去了军营,有的去了水电。”他说的水电是指水力发电厂,离小镇有几英里路,在我们的上游。“他们到军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岩义上校给毙了。是总统下令让枪毙的。他可是说到做到,这个新总统!岩义上校正跑出来迎接他们呢,他们没等他开口,就一枪给毙了,当着男女老少的面给毙了!还有依颜达中士,他还在我们这儿买过一卷苹果花纹的窗帘布呢,也让他们给毙了,还有其他几个当兵的。”
这个依颜达我还记得。总是穿着一身浆得笔挺的制服,脸四四方方的,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眼神挺狡诈。我还记得他当时用手掌摩挲着印着大红苹果花纹的布,记得他掏出一卷票子付账的样子,别看他神气活现地掏钱,其实那东西不值几块钱。窗帘布!听说他被处决,当地人肯定都很开心。这并不是因为依颜达是坏人,怪就怪他来自猎捕奴隶的部落,就好像军队里其他人一样,比如他的上校。
总统把恐惧带到了镇上,带到了这个地区。他明着是吓唬军队,暗里是吓唬本地老百姓,在杀鸡给猴看呢。处决军人的消息会不胫而走,老百姓会更加困惑,更加紧张。他们会跟我一样,第一次觉得独立后首都还是有管事的人,感觉到人人有份的独立已经到头了。
我能从梅迪身上看到变化。他不断带回糟糕的消息。但他比早上要平静一些,也让费迪南平静了些。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开始听到枪声。要在早晨,大家肯定都慌作一团。可现在我们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枪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远不及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雷声响亮。不过,这陌生的声音让镇上的狗惊惶不安,它们此起彼伏地叫起来,有时把枪声都盖住了。出门来到楼梯平台上,只看到黄昏的阳光、树和炊烟。
日落后四周一片漆黑。停电了。可能是机器坏了,可能是线路被人故意掐了,也可能是发电站被叛军占领了。但现在没有电也不是坏事,说明至少今天晚上不会发生暴乱。这里的人不喜欢天黑,有的人甚至要在屋子里点着灯才能入睡。不过我、梅迪和费迪南都不相信发电站被叛军占领了。我们信任总统派来的白人。早晨我们还看不清局势,现在一切都清楚了。
我坐在客厅里,就着油灯看旧杂志。梅迪和费迪南在他们的房间里说话。他们的声音和白天或者有电时不一样。两人的嗓音都压得低低的,带着沉思的意味,沉稳老成,像是两个老人在谈话。我来到走道上,发现他们的门是开着的,梅迪穿着背心和衬裤坐在床上,费迪南也穿着背心和衬裤,躺在地铺上,一只脚翘得高高的,抵在墙上。在油灯摇曳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像是躺在某间窝棚里面。两个人悠闲地聊着,慢声细语,不时停顿或沉默,同他们的姿势十分相配。这些天来,他们头一次这么放松。他们觉得危险离自己很远,所以竟聊起危险、战争和军队这些事了。
梅迪说他早上看到白人了。
费迪南回答说:“南部有许多白人,那里的打仗才叫打仗呢。”
“今天早晨你真该见识一下。他们直接冲到营房,拿枪指着所有人。我从来没见过当兵的这样。”
费迪南说:“我第一次见到当兵的那会儿还很小。那时欧洲人刚走,我住在妈妈的村里,还没有去我父亲那里。这些当兵的跑到村里来,也没个领头的,什么坏事都敢干。”
“他们有枪吗?”
“那还用说?当然有了。他们四处搜白人,搜到了就杀。他们说我们把白人给藏起来了,但我看他们纯粹是找麻烦。后来我妈妈走过去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走了。只带走了几个妇女。”
“你妈妈和他们说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她把这些人吓住了。我妈妈会魔法。”
梅迪说:“我们海岸那边有个人,和你说的有些像。那人好像是从这一带过去的,他让人对阿拉伯人动手,见阿拉伯人就杀,从集市上杀起。我当时就在现场。你真该见识一下,费迪南。那些胳膊和大腿扔得满街都是。”
“他干吗要杀阿拉伯人?”
“他说他是在执行非洲之神的命令。”
这话梅迪倒没和我说过。或许他觉得这并不重要,或许他是给吓坏了。不过他并没有忘记。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费迪南可能在思考他刚听到的话。他们再次开口时把话题扯开了。
枪声继续传来。不过还是在远处。是总统派来的白人在开枪,好像是在承诺秩序和稳定。很奇怪,枪声竟让人感到安慰,让人有一种深夜听雨的感觉。一切外部未知世界的威胁都被遏制住了。焦虑散尽,坐在客厅里,看着油灯的灯影摇曳,电灯光永远造不出那种阴影来。费迪南和梅迪用闲适而又老成的声音聊着天,把自己的小屋变成了温暖的小窝。这样的情景,确实让人感到慰藉。感觉像被送到了隐蔽的森林村庄,送到沉沉夜色下的小屋,隐蔽而又安全——外界的一切像被一条施了魔法的线挡在外边。和印度老夫妇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就想过,现在我又开始想,要是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啊。真希望一觉醒来,世界缩回到了我们熟悉而放心的小天地!
第二天一早,战斗机开过来了。听到声音,刚想出去看,它已经冲到头顶上方了,飞得很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让你感觉无法把持自己的身体,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关闭了。有架喷气式战斗机飞得低低的,你能看清楚机身下面是一个银色的三角形,这是杀人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它飞走了,很快就远得几乎看不见了。阳光越来越烈,把远去的飞机照得雪亮。后来战斗机又回来了几次,其中一架就像一只凶狠的大鸟,盘旋在天空中,不肯轻易离开。接着,它又飞到丛林上方,最后终于爬升到高处,远远地投下炸弹,炸弹当即在丛林里炸开,声音一如我们熟悉的雷声。
一周内,战斗机来了好几次,是同一架。每次都低低地飞到小镇上方,然后飞到丛林上方,随机扔下一些炸弹。不过战争第一天就打完了,而军队一个月后才从丛林回来,整整过了两个月,凡·德尔·魏登旅馆的新客人才陆续离开。
一开始,也就是白人到来之前,我还认为自己是中立的。我不希望任何一方赢,军队或者叛军。实际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来自那个著名的武士部落的士兵有很多被杀。后来,更多士兵丢掉枪支,丢掉浆得笔挺的军装,抛弃了他们花了不少钱装修的营房。总统在遥远的首都重组了军队。镇上的军人来自不同的部落或地区,成分比以前复杂多了。武士部落的人手无寸铁地被丢到镇上。营房那一带的景象让人毛骨悚然,有女人在通往森林的路上哭,一会儿捧起自己的大肚子,一会儿又放手让它重重地垂下来。一个鼎鼎大名的部落,就这样落入过去的猎物之手:好像是大自然在冥冥之中把森林里的古老法则颠倒了。
那些面黄肌瘦的叛乱者不久又在镇上出现了,看起来比原来更饥饿,更落魄,黑乎乎的破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就在几个星期前,这伙人还觉得自己有神力相助,以为敌人的枪管会弯掉,打出来的子弹都会掉到水里。他们一个个面容憔悴,脸上带着怨恨,有一阵子他们独来独往,好像有些癫狂。他们曾想毁灭这个小镇,但又需要它。正如马赫什所说,人们把他们从自杀边缘拽了回来。他们意识到有人在远方掌控着这里的一切,于是恢复了以往的顺服。
从抵达镇上的头一天到现在,我第一次发现凡·德尔·魏登旅馆出现了一些生机。汽船不仅给总统的白人士兵送来物资补给,也带来了很多女人。这些女人是河下游的,一个个体态丰满,浓妆艳抹。我们这里划独木舟的、扛货的女人往她们身边一站,简直就是皮包骨的小孩。
后来我们终于获准开车到大坝和水电站去。那里临近两军交战的地方。水电站的设备毫无损坏,不过一家开张不久的夜总会已经不在了。夜总会老板原来是南部葡萄牙占领区的人,为了躲避征兵,逃到我们这里来,开了这家夜总会。这儿环境非常优美,夜总会坐落在悬崖上,前面的大河一览无余。这里是我们刚刚开始习惯的好去处:周围的树上总是挂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我们悠闲地坐在这里,一边喝着低度葡萄牙白葡萄酒,一边欣赏着大峡谷和打着灯光的大坝,简直是种奢侈的享受,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有品位。不过打仗的时候,叛军占领了夜总会,将它洗劫一空。夜总会的主要建筑十分朴素,没什么特别的:水泥墙围在四周,舞池是露天的,边上有个酒吧间。那四堵墙仍在,但很多地方有火燎的痕迹,可见他们曾想连这水泥墙一起烧了。所有装置都被毁坏了。叛军的怒火好像是冲着一切不属于非洲森林的东西,如金属、机械、电线等等。
其他地方也能看到这种愤怒的印记。前一次战争结束后,联合国某机构曾把水电站和大坝上面的堤道修好,离大坝有段距离的地方竖立了一座金字塔形石碑,碑上有块铭牌,记载着联合国修坝一事。铭牌好像被用沉重的金属物件砸得走了形,上面的字母也被人一个个锉掉了。堤道一端本来有些铸铁的路灯柱子,都是从欧洲运来的,竖在这里作为装饰。代表新势力的地方装一些老式路灯,主意不错。可惜这些柱子也被砸得面目全非。灯柱都是十九世纪的巴黎工匠制造的,上面还刻着他们的姓名,这些姓名也无一幸免——凡是有字的地方都被人锉掉了。
让人忘不掉的是这种愤怒——那些头脑简单的人见着金属的东西就想用自己的手毁掉!刚刚停火没几周,随着村里的人又跑回到镇上,饥肠辘辘,四处觅食,这些事已经显得非常遥远,难以想象了!
恢复和平后没几天,惠斯曼斯神父再次出游,结果被人杀害。他的死本来不会有人知道,凶手随便把他埋到丛林里的某个地方就行了,谁也不会找到。不过杀害他的人故意要把事情抖出来。他们把遗体放入独木舟,独木舟沿着大河漂游,最后被水葫芦缠住,停在了河岸边。尸体上面满是残害的痕迹,头颅被人砍断,还钉上了钉子。大家一切从简,很快把遗体掩埋了。
太可怕了。他这一死,让人觉得他的生命被白白浪费了。那么渊博的学识就这样随他入土了。对我来说,可贵的不只是他的知识,还有他的人生态度,他对非洲的热爱,他对森林信仰的感情。他一死,我觉得整个世界也死了一小块。
我敬佩神父的纯洁,但现在我不禁怀疑这纯洁到头来究竟有没有价值。面对如此可怖的死亡,我们怎能不去怀疑一切呢?不过我们终归是人,不管周围有多少死亡,我们总还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不能带着怀疑的心态长久生活下去。所以,这一阵怀疑的情绪过去之后,我开始感觉到神父的一辈子过得比我们大部分人都好——在内心深处,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一点我从不怀疑。神父对自己的文明的看法让他过着一种独特的全心投入的生活,激发他去寻找,去探索。我们看到的只有丛林,而他却发现了人性的丰富饱满。不过,他对自己的文明的看法和他的虚荣相似。他过分沉迷于研究大河边各民族的融合,为此付出了代价。
神父是怎么死的,没有什么像样的说法。但他的尸体放在独木舟里,在河道上漂流,肯定被很多人看到了。公立中学里人们议论纷纷。虽然镇上大多数人对神父知之甚少,但大家都知道他热爱非洲。学校的男孩们有的感到难堪和羞耻,有的却火药味十足。费迪南属于后者。他已经从前一阵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也不再想着回母亲的村庄了。他对神父之死的态度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费迪南说:“博物馆是欧洲人的玩意儿。那和非洲之神犯冲。我们各家的屋子里都有这些面具,我们都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我们不必到惠斯曼斯的博物馆去。”
“非洲之神”——这话是梅迪说的,而梅迪是从海岸那边反抗阿拉伯人的暴动的领袖那里听来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是那个从水电站传来枪声的夜晚,那晚我们感到自己平安了。不过这个说法暴露出费迪南内心的一些东西。住在我家的那些天,费迪南经历了一场危机。自此之后,他进入了一个新的角色。这个角色很适合他,而且更合理。他不再想扮成某个特殊种类的非洲人。他就是个非洲人,愿意认同自己性格的各个方面。
这种新角色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些。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有礼貌,他变得嚣张而怪异,背后是隐秘的紧张。他尽量不到我家里或者店里来。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在经历了叛乱的巨大惊吓之后,他想向我表明,没有我他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但后来有一天,他托梅迪捎来一封信,打动了我。信写在从练习本里撕下来的一张印有线条的纸上,没装在信封里,而是折了几折,折得小小的,紧紧的,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字写得很大:“萨林姆!那个时候,是你把我带回家,把我当成自家人一样。F.”
这就是他的感谢信。把他带回家和自己一起住,这种善意对一个非洲人来说非比寻常,值得感谢。但他又不想显得自己好像是在巴结或者示弱,所以故意弄得这么粗糙——没有信封,带线条的信纸是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字写得大而潦草,信里不明确表示感谢,以“萨林姆”而不是“亲爱的萨林姆”称呼我,以“F”而不是“费迪南”落款。
我觉得这封信既好笑又动人。不过整件事有点讽刺。费迪南难得表现出的这种柔情,却是我的一个小小举动所引发的。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出自特定背景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姿态。我来自海岸,我的家庭和我家的仆人生活得很近,可以说太近了,而这些仆人过去是奴隶,他们的祖先就是从我们现在所处的非洲土地上被掳走的。如果费迪南知晓这个背景,不知道他会多愤怒!不过,从这封信和他这个不卑不亢的新角色来看,作为一个男人,他已经成熟了很多。当初他的母亲扎贝思把他带到我店里来,请我照应他,想必心里盼的就是这种结果吧。
说起惠斯曼斯神父藏品的不只费迪南一人,其他人也开始议论了。神父在世的时候四处收集非洲的东西,大家都把他当成非洲的朋友。现在情况变了。大家觉得他收集这些东西是对非洲宗教的不敬,所以学校里谁也不敢接管这些藏品。也可能是因为别人都不具备神父那种学识和眼力吧。
学校有时会带访问者参观这些藏品。木刻还好,但由于枪支储藏室通风不佳,面具开始腐坏,味道比以前还要难闻。它们依旧躺在木条架子上,因为在腐坏,好像失去了神父教我去看的那种宗教魔力。没有了神父,这些面具只是一些奢侈的物件。
在接下来一段较长的和平时期,镇上陆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来自许多国家,有老师,有学生,有打着各种名号来帮忙的人,还有一些好像是刚发现非洲的人。这些人看到什么都表现得很惊喜,唯独对我们这些镇上的外国人不屑一顾。神父的收藏开始被人偷抢。镇上来了一个年轻的美国人,这人好像比非洲人还要非洲人,比谁都要爱穿非洲衣服,比谁都喜欢跳非洲舞蹈。有一天,此人乘坐汽船突然离开。我们后来才发觉枪支储藏室的大部分藏品都被偷走了,和此人的行李一起被运到美国。他常说要开一个原始艺术的展览室,不用说,神父的藏品将成为展览室的核心展品。这些藏品!森林最丰饶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