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魔法师或女巫扎贝思远远躲开男人。但她并非一直这样,并非一直是魔法师。她有个儿子,有时候她会向我提起这个儿子,但总是把他说成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已经被她抛到身后了。听那口气,我感觉她这个儿子缥缈虚无,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后来有一天,她竟把儿子带到我店里来。
那孩子约莫十五六岁,长得高高大大。邻近一带的男人平均只有五英尺左右,他比他们都要高,块头也比他们大。皮肤漆黑一片,完全没有继承他母亲身上那种古铜色。他长着一张长脸,轮廓坚毅。从扎贝思的话中,我得知孩子的父亲是南部某个部落里的人。
孩子的父亲是生意人,去过全国各地。在殖民时期奇迹般的太平岁月中,只要你愿意,就不必去管部落之间的界线,想去哪里都行。他在旅途中遇到了扎贝思,扎贝思跟他学会了做生意的本领。到了非洲独立的时候,部落之间又有了边界的阻隔,出门不再像过去那样安全。商人于是回到了自己的部落,把他和扎贝思生的儿子也一起带走了。如很多民谚所述,在非洲几乎所有地方,孩子跟父亲天经地义。扎贝思的儿子名叫费迪南,过去几年一直不在母亲身边,在南部上学,生活在一个矿区小镇。他在那儿经历了独立后的所有动乱,特别是漫长的分裂战争。
不知何故——有可能是他父亲去世了,或者重新结婚了,想把费迪南甩开,也可能是扎贝思本人的意思——孩子现在又被送回到母亲身边。费迪南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过这地方所有人都不能没有部落归属,所以按照风俗,费迪南被母亲的部落接纳。
扎贝思决定送儿子到镇上的公立中学读书。学校里面已清理干净,重新开始运作了。校舍是一幢两层楼的石头建筑,带两个院子,是殖民时代官邸的风格,楼上楼下都有宽阔的走廊。楼下原来被人占着,在走廊上生火做饭,垃圾扔在地上或者院子里。那些垃圾千奇百怪,不是罐子、纸张、盒子这类镇上常见的垃圾,而是一些更纯粹的垃圾,壳啊,骨头啊,灰烬啊,被烧毁的麻袋什么的。所以垃圾堆看起来就像是筛出来的灰黑色泥土堆成的小土墩。
草地和花园都被踩没了,九重葛却在疯长,把高高的棕榈树缠死,从学校的围墙上垂下来,又沿着大门口的几根方柱子往上爬,缠绕在装饰性的铁拱门上面。拱门上那几个铁字仍在,是学校的校训:Semper Aliquid Novi。擅自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吃不饱饭的人,胆子很小,校方一说,他们就搬了出来。学校里的门、窗户和百叶窗有的已经换掉,水管也修好了,整个校区粉刷一新,地上的垃圾被用车拉走,地面浇上了柏油。前一阵子这里看上去还是一片废墟,现在再看,已经整理得有模有样了,里面开始出现白人教师的身影。
费迪南到店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公立中学的学生。他穿着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短裤。虽然简单,却也挺显眼。白裤子穿在费迪南这个大个子身上,模样有点滑稽,不过费迪南和扎贝思都把校服看得很重。扎贝思过着纯粹的非洲式生活;对她来说,只有非洲才是实实在在的,但她不想把费迪南也绑在非洲。我认为这并不矛盾,扎贝思的日子过得这么苦,自然希望儿子比她强;要想比她强,就得跳出无始无终的村庄和大河的生活传统,得接受教育,学会本领。对扎贝思和她这一代的非洲人来说,教育只有外国人才能提供。
费迪南准备到学校寄宿,报到的那天早上,扎贝思把他带到我店里来介绍给我认识。她希望我在这个陌生的镇上照看费迪南,为他提供保护。扎贝思之所以选我来担负这任务,一来我们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生意,她信得过我;二来我是外国人,会说英文。费迪南能从我身上学习到外面世界的言谈举止。他在学校学了什么东西,也可以在我这里练一练。
这个高个儿小伙子挺安静,态度也很恭敬,但我感觉他只是母亲在场的时候做做样子。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淡漠和轻蔑。他好像是在迁就他刚刚认识的母亲。扎贝思是个村妇,而他毕竟在南部的矿区小镇上生活过,必定见过比我体面得多的外国人。她母亲对我的小店十分尊重,而他似乎不屑一顾。我的商店是水泥谷仓改造的,地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粗劣商品(但我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谁看都不会觉得它是现代商店,也没有像有些希腊人的商店那样漆得花花绿绿。
我说:“费迪南是个大小伙子了,贝思。他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插不上什么手。”这么说是为扎贝思好,也是为费迪南好。
“不是,不是,萨林姆爷。费迪南一定要到您这儿来。要是想揍他您就尽管揍。”
这不大可能。只是说说而已。我朝费迪南笑了笑,他也对我笑了笑,嘴角朝后咧了咧。他这么一笑,我发现他的嘴形很好看,脸上其他部位棱角分明。从他的脸上,我觉得我能看到某些非洲面具的雏形。非洲面具的五官总是会简化和突出。想着这些面具,我认为我看到了他面相中的特异之处。我意识到,我在用非洲人的眼光看他,我一直用这种眼光看他。他的脸给我一种印象,无论当时还是后来我都认为那是一张大人物的脸。
扎贝思的请求让我感到不快,不过不答应也不行。我慢慢地摇着头,意思是我想让费迪南把我当朋友看,费迪南准备单膝下跪,但他停住了,没有行完这个礼。他假装腿上痒,伸手挠了挠膝盖窝。在白裤子的衬托下,他的皮肤黝黑而健康,微微有些发亮。
单膝下跪是一种传统礼节,丛林里的孩子用以向年长者表示尊重。它像是条件反射,并不是特别郑重其事。在镇外,有时候能看到小孩子瞥见大人过来了,中断手上的活计,就像猛然看到蛇吓着了一样,跑到他们跟前下跪。大人也就在他们头上随意拍一下,然后孩子们若无其事地回去干活。这个风俗从森林王国一直传到了东部。不过,它属于丛林的风俗,进不了城。费迪南在南部矿区小镇待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单膝下跪的风俗显得特别土气和卑贱。
他的脸已经让我不安。现在我更是想:“这儿要出娄子。”
要是太阳不太烈,也不下雨(一下雨街上就发洪水),从小店赶到公立中学并不算远。费迪南每周到店里来看我一次。他一般是在星期五下午三点半来,有时也在星期六上午来。他每次都打扮成学生的样子,穿着白色校服,有时还不顾天热披着运动夹克,胸前的口袋上绣着校训:Semper Aliquid Novi,排列在一幅卷轴上。
我们见了面互致问候。我们是按非洲方式问候的,能够花掉些时间。问候完了,就没什么话好说了。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说最近发生的新闻,总是等着我来问。我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些“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啊?”“惠斯曼斯神父给不给你们带课啊?”诸如此类的问题。他的回答总是既简单又准确,让我不知道接下来问什么好。
我和他没法像和其他非洲人那样闲聊,起初是不想,很快就变成不能了。我感觉和他聊天特费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丛林里来的孩子,一放假就回到他母亲的村子。他在学校学了什么东西,我毫不知情。我没法和他谈功课上的事,因为优势全在他那一边。还有那张脸!我想这张脸后面肯定藏着很多我无从了解的东西。我感觉这张脸透露出坚定和沉着。作为他的监护人和教育者,我反而被他看透了。
要是这么下去,我们的交往可能就要结束。但是店里还有梅迪,而梅迪和什么人都处得来。他没有我和费迪南之间的那些问题。因为梅迪的缘故,费迪南开始常往小店跑动,后来还到我家里来。和我照例是应付几句,有时候用英文,有时候用法文。然后,他和梅迪开始用当地的土语聊起来。这时候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声音高亢,笑声朗朗。梅迪也不比他差。梅迪已经学会了当地土语的很多语调,也学会了与之相配的举止。
在费迪南看来,梅迪对这小镇比我更熟悉。这两个未婚小伙子搅在一起,能在小镇上找些什么乐趣可想而知:啤酒、酒吧和女人。
这里的人把啤酒当成一种食品,小孩也不例外;人们一大早就开始喝。当地没有酒厂,汽船运来的货物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本地人爱喝的低度淡啤。在大河沿岸的很多地方,独木舟从前进的汽船上运走一箱又一箱啤酒,汽船在返航回首都的路上回收空酒瓶。
对女人,人们的态度是逢场作戏。我刚到的时候,朋友马赫什就说过,这里的女人,你只要开口,她们随时和你睡。男人可以敲开任何一个女人的门和她睡觉。马赫什和我说起这情况的时候,既没有兴奋,也没有赞赏,他有漂亮的舒芭在身边就够了。对马赫什来说,男女问题的随便是这个地方混乱和腐败的原因之一。
我一开始很喜欢这样的寻欢作乐,后来也意识到马赫什说的问题。不过,既然自己也寻欢作乐,我也就不站出来反对。梅迪和费迪南去的地方我也去,所以没办法劝他们不要去。其实受拘束的反而是我。虽然梅迪已经变了很多,我还是把他看成是我们家的人,我必须小心翼翼,不做伤害他的事,或者传回去会伤害家里其他人的事。我特别注意不让人看到我和非洲女人在一起。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但值得自豪的是,我还从来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费迪南和梅迪就可以公开到小酒吧去喝酒,公开挑选自己喜欢的女人,或者跑到他们认识的女人家里。而我这个主人、监护人却得遮遮掩掩。
费迪南从我这里能学到什么呢?在海岸那边,我听说非洲人不知道怎么“生活”,在这里的外国人也这么说。这话的意思是非洲人不会合理地花钱,也不会持家。唉!我的情况虽然特殊,不过家底实在太浅,费迪南看了会怎么想?
我的小店乱七八糟。货架上有成捆的布匹和油布,但大部分货物都摊在地上。我的桌子摆在水泥谷仓的中间,正对着大门,桌子靠着水泥柱子,勉强给了我一点儿在垃圾的海洋中停泊的感觉。垃圾真是多:蓝白边的大瓷盆,或者带着植物图案的蓝边盆子,一堆堆白色瓷盘子,中间夹着粗糙的方形牛皮纸;还有瓷杯子、铁锅、炭火盆子、铁床架、锌桶、塑料桶,自行车轮胎、手电筒,以及各种各样的油灯,有绿色的,有粉红色的,也有琥珀色的。
我买进卖出的就是这些垃圾,我必须恭恭敬敬地对待它们,这毕竟是我的生计,我的财富从二涨到四就靠它们了。但这些垃圾都过时了,好像是为我这样的商店特制的。这些东西是在欧美生产的,现在又多了日本货,我怀疑这些地方的工人是否知道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会被派什么用场。比如那些小一点儿的盆子,人们在里面装满潮湿的细枝、草叶和泥土,用来养小虫子。大的盆子属于大件,村里人一辈子顶多只买两三个,用来泡木薯,去除毒素。
这就是我做生意的地方。我住的地方也一样简陋。以前的房主是个未婚的比利时女人,好像是个什么艺术家。她把房间布置成“工作室”的样子,我搬进来之后,里面乱得失去了控制。梅迪接管了厨房,也搞得一团糟。我想他从来没有清洗过煤油炉子。可能是因为他是仆人家庭出身,觉得擦洗是女人的事。我把炉子清洗干净了也无济于事,只要重新生火,不几日又会发出怪味,布满黏糊糊的脏东西,梅迪居然毫不惭愧。厨房里充满了怪味,虽然这儿主要是用来煮早上喝的咖啡。我简直不敢进去。梅迪的房间就在从厨房伸出来的走道对面,可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
屋子后面有一段楼梯,你可以从楼梯平台直接进入这条走道。一打开楼道门,各种发热发闷的气体扑鼻而来:灰尘味、食油味、煤油味、脏衣服味、陈油漆和陈木材味。窗子根本不能开,所以才有这些味道。小镇已经破败得惨不忍睹,小偷却到处都是,这些小偷本事大得很,只要有缝他们就能钻进来,更不要说开窗户了。走道右边就是梅迪的房间:一眼看上去,梅迪把它收拾成了一个还算像样的仆人小屋,里面有小床,有铺盖卷和各种各样的包裹和纸盒子,他的衣服挂在钉子和窗户的挂钩上。沿着走道经过厨房,左边就是客厅。
客厅是一间大房子,比利时女人把它从上到下刷成了白色,包括天花板、墙、窗户,甚至窗户玻璃。房子整个成了白色,地板光秃秃的,放了一张沙发,用深蓝色的粗布罩着。为了使画室兼客厅效果更突出,里面还放了一张大台子,未曾油漆,大得就像个乒乓球桌,上面放满了我的杂物:旧杂志、平装书、信件、鞋子、球拍、扳手、鞋盒子、衬衫盒子等。我常想把东西理一理。台子的一角还空着,上面总是铺着烫焦的白布:那是梅迪熨衣服的地方。有电的时候他就用电熨斗烫(电熨斗一直放在桌子上);没电的时候,他就用那种笨重的老式扁熨斗烫——这熨斗是从店里存货中拿来的。
房子后面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上面画着一个欧洲港口,颜色是红、黄、蓝三色。这画是急就章式的现代风格,是比利时女人自己画的,上面签了她的名字,摆在客厅这个显要的地方。搬家时她竟没拿走,好像它不值得她费事。地板上靠墙斜放着一些别的画作,也是我从她那里继承来的。看来这位女士对自己的垃圾失去了信心,独立战争一爆发,她立刻就走了。
我的卧室在走道的尽头。对我来说,这地方尤其荒凉。里面配了一个定做的大衣橱,有张巨大的泡沫床。这床给了我多少期待,也曾给过那个比利时女人多少期待!那么期待!那么确信自己的自由!那么失望!那么惭愧!趁梅迪还没有回来,或者还没有起床,我见缝插针地从这里悄悄送走了多少非洲女人!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等着天明,等着摆脱某些回忆。我还常常想起纳扎努丁的女儿,想起纳扎努丁对我的信任,许诺做个好人。后来情况又有了变化,房子和床对我有了新的意义。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已经知道的。
那位比利时女士曾想给这片高温多雨、长满阔叶树(总是可以透过漆成白色的窗户模糊地看到)的土地带来一些欧洲、故乡和艺术的气息,带来一种不同的生活。她看来自视甚高,不过就事论事地看,她想做的一切并没有多大价值。我想费迪南看过我的小店和房子后,也会对我做出同样的结论。他很难看出我的生活和他所熟悉的生活有多大不同,这使我在夜里心情更加沮丧。我不知道支撑我生存的渴望在本质上究竟是什么。我开始感觉到,无论我去哪个地方生活,无论多么富有,多么成功,多么舒适,也只是现在生活的翻版。
这些想法有可能把我带到我不希望去的地方。这有一部分是我的孤独造成的,我知道。现实环境和日常生活并未体现出我的全部。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横亘在我和费迪南之间,横亘在我和周围的丛林生活之间。在日常生活中,我无法表露出这些不同,无法彰显真正的自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开始愚蠢地展示自己的东西。
我让费迪南看我的东西。我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让他看什么东西。他的态度很冷淡,好像所有东西他以前都看过。他和我说话总是用那种死气沉沉的腔调,虽然这是他一贯的特征,我却为之烦躁不已。
我想告诉他:“看看这些杂志。看这些杂志没有钱拿,我还是看。我之所以看这些书,是因为我有兴趣,是因为我想了解世界。再看看这些画,这位女士画这些画可没少花功夫,她想制造出一点儿漂亮的东西,挂在屋子里。她把画挂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它有魔力。”
最后我还是把这些话说出来了,虽然并不是原原本本这样说的。费迪南无动于衷。这些画其实是垃圾,那位女士不知道怎样把画布填满,只是用颜料在上面乱涂一通。这些书和杂志也是垃圾,特别是那些色情的。它们让我感到沮丧,感到难堪,但是我没有把它们扔掉,有的时候我需要它们。
费迪南误解了我的恼怒。
有一天他对我说:“萨林姆,你不必给我看这些东西。”
他不再叫我老爷,这是梅迪给他带的头。梅迪喜欢叫我“恩主”,如果有外人在,他的口气会显得很有讽刺意味。梅迪这天也在。费迪南说我不必给他看这些东西,他的口气中并无讽刺意味。他说话从来不带讽刺意味。
有天下午,我正在看杂志,突然费迪南来了。我打了个招呼,然后接着看杂志。这是一本通俗科学杂志。我最近迷上了这种读物,喜欢吸收一些零碎的知识。看杂志的时候我常在想,杂志里面谈到的这些学科和领域其实我应该花时间去钻研,拓宽知识面,发现新事物,成就一番事业,发挥自己的才干。这也就等于在过一种有文化的生活了。
那天下午,梅迪去海关给一批货报税,这批货是两个礼拜前用汽船运过来的,这里的速度就是这么慢。费迪南说过我不必让他看一些东西,这话我到现在还记恨,我不想主动挑起话题。他自己在店里转悠了一会儿,最后走到桌子跟前问我:“萨林姆,在看什么啊?”
我无法控制自己,又拿出了教师和监护人的身份来。我告诉他:“你应该看看这篇文章。他们在设计一种新电话,不用电流,用光脉冲。”
在这些杂志上看到的新奇玩意儿我自己也不是很相信,不指望它们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过这些东西的魅力也就在这里:自己用不起不要紧,关于它们的文章,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往下看。
费迪南问:“他们指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在设计新电话的‘他们’是谁?”
我心里寻思:他来公立中学才这么几天,我们之间就到这种地步了!他离开丛林还没多长时间!我认识他的母亲!我把他当朋友!可我们已经开始在说这种政治废话了。我想我知道他指望我说出什么样的答案,但我没有这样说。我没有说“白人”。说实在的,我心里很想这么说,好让他知道自己的位置。
但我给出的回答是:“科学家。”
他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说什么,故意继续埋头看书。小小一段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当老师,再也不想把自己和自己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费迪南问我设计新电话的“他们”是谁,我没有说“白人”,这事让我寻思良久。我发现,虽然我不想满足他的政治心理,但实际上我把我真正想说的说出来了。我说的“他们”不是指白人,不是,也不可能是指镇上的熟人,也就是独立后留下来的那些白人。我确实想说科学家。我想说在各方面都和我们判若天壤的人。
他们!要是我们想谈论政治,想在政治上骂谁或者赞美谁,我们会说“美国人”、“欧洲人”、“白人”、“比利时人”这样的话。我们要是谈论做实事的人、制造东西的人或搞发明的人,则不论自己是什么种族,一概说“他们”。这样就可以把他们同他们所处的群体和国家区别开来,和我们自己联系起来。“他们在制造能在水上开的车。”
“他们在制造火柴盒一样小的电视机。”我们说的这些“他们”都遥不可及,无所谓是不是白人了。他们是公正的,高高在上,端坐云端,如同神仙一般。我们盼着得到他们的赐福,得到了就四处炫耀——比如我向费迪南炫耀廉价的双筒望远镜和高级相机——仿佛这些东西的设计发明也有我们一份功劳。
我给费迪南看我的东西,好像是让他进入我生活的深层奥秘,进入我生活的本质,好像这本质被乏味平淡的日子掩盖住了。但事实上,我自己也好,镇上的其他人也好——亚洲人、比利时人、希腊人——同“他们”之间都如隔天堑,我们和费迪南并没有两样。
我从此不再想充当费迪南的老师。我只想听之任之,和以前一样。让他到我的店里和家中走动走动,就足以向他的母亲交代了。
学校的雨季假期到了,扎贝思到镇上采购,顺带把费迪南带回家。她对费迪南的进步好像还比较满意。费迪南好像也舍得放下学校和镇上的酒吧回到母亲的村子。所以他就回家度假去了。我想着随汽船和独木舟顺流而下的旅程。想着河上的雨。想着扎贝思手下的女人们在漆黑一片的河道上艰难地撑着独木舟,回到隐在暗处的村子。我想着黑漆漆的深夜,想着空荡荡的白天。
现在的天空很少放晴,顶多是从灰色或者暗灰色转为酷热的银色。天上多半时间电闪雷鸣,有时候在远处的森林,有时候就在头顶上方。我从店里往外看,只见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在集市广场的凤凰树上。这样的雨中断了生意,笼罩了小贩们的木头货摊。人们都躲到广场四周商店的雨篷下,人人都在看雨,很多人在喝啤酒。裸露的街道上一片红色的泥泞,是长满灌木的土地那种红色。
有时候,一天的大雨结束,云层中露出落日,美丽无比。我喜欢在靠近急流的地方观赏这美丽的景色。急流附近过去是一个小公园,也有一些便利设施。现在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防洪水泥墙,然后就是一大片空地,雨后一片泥泞。渔网挂在光秃秃的大树干上,大树干埋在河畔的岩石中间,岩石造成了河里的急流。空地的一端是一些茅草棚。这地方又恢复成渔村了。落日的光从重重乌云中透射出来,河水从黄褐色变成金色,变成红色,变成紫色。急流声如雷鸣,奔腾不息。岩石上挂起无数个小瀑布。夜幕降临,有时还会下雨,急流声,雨声,混成一片。
河上长满了一丛一丛的水葫芦,如同黑色的浮动岛屿,漂在黑色的河道上。它们从南部漂过来,绕过河湾,又从急流处腾挪跳跃而下。雨水和河流就像是要把树林从大陆的腹地扯走,让它在河上漂流,漂流到海洋,到遥远的地方。水葫芦是河里才有的果实。这种淡紫色的花前几年才出现,本地语言里还没有它的名字,人们仍然称之为“新东西”或者“河上的新东西”。这种植物是本地人的新敌人。坚韧的枝蔓和叶子纠缠成厚厚的一团,黏附在河岸上,堵塞了河道。它们长得很快,人们用尽各种工具想消灭它们,但根本来不及。回村的河道必须不时清理。水葫芦就这样没日没夜地从南部漂过来,一路走一路撒播种子。
我已经决定不再管费迪南。但到了新学期,我发觉他对我的态度起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和我那么疏远,到了我的店里,甚至都不急着去找梅迪。我想可能是他母亲教训了他吧。此外,他回村之时虽然比较冷静,但回去后可能会对那里的生活感到震惊——不知他是怎样度过那些日子的。总而言之,他可能不再对小镇和镇上的生活满不在乎了。
事情的真相要更简单些。费迪南开始长大成人,正面临着成长的困惑。他的部落背景混杂,在非洲这个地方他是个陌生人,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群体归属,没有效仿的榜样,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想搞清楚这一切,想通过我来练习。
我能看出他在尝试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行为举止,但他折腾的范围也有限。他母亲扎贝思来镇上采购的那几天,他模仿的是他母亲,扮成小商贩的样子,好像和我是生意上的伙伴,和我平起平坐,向我询问销售情况和价格。接着,他又扮成处于上升期的非洲年轻人,公立中学的学生,现代,冲劲十足。要是扮演这种角色,他就穿上颜色鲜艳的运动夹克,上面绣着校训:Semper Aliquid Novi。他无疑觉得这样有助于显示他从欧洲老师那里学到的风度。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老师那里学的,他会跑到我家的客厅,也就是原来做画室的那间房,背靠着白墙,双腿交叉站在那里,一副要和我高谈阔论一番的架势。有时候,他又模仿另外某个老师,绕着工作台踱步,一边说话,一边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看看。
他现在想方设法和我谈话,不是和梅迪那种,他想和我进行严肃的谈话。以前他总是等我开口问,现在却主动提出一些零碎的想法,或是抓住一些值得辩论的小话题,像是想要把讨论继续下去。他在磨炼公立中学学生这个角色,在借助我来练习,几乎把我当成了语言教师。不过我还是挺感兴趣的。我开始对学校里的话题有了些了解,我想知道这些。
有一天他问我:“萨林姆,你对非洲的前途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回答。我想了解他的想法。他的血缘这么复杂,又跑过这么多地方,是不是真的了解非洲呢?我很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和他的同学对非洲的了解是不是从地图集上得来的。梅迪从海岸远道而来,一路上宁可饿死,也不敢吃陌生部落里陌生的食物,在这一点上费迪南是不是和梅迪一样呢?扎贝思知道自己有魔法护身,所以敢从村里跑到镇上,费迪南对非洲的了解有没有超过扎贝思呢?
费迪南只是告诉我非洲以外的地方日渐堕落,而非洲在蓬勃兴起。我问他外边是怎么堕落的,他无言以对。我穷追不舍,他只能重复在学校里听说的只言片语。我还发觉,学校里讨论的话题到了他的脑子里被搅乱了,简化了。对过去的看法和对现在的看法混为一谈。他穿着运动服,就觉得自己成了上等人,成了大人物,就像在殖民时代那样。他觉得自己是非洲的新人类,这让他很自负。出于这种令人惊讶的自负,他把自己和非洲画上了等号;而非洲的未来只不过是他将来从事的工作。
费迪南在扮演这种角色时,和我的谈话总是断断续续,因为他有时候根本讲不清楚。他把讨论带到某个地方,然后就打住了,也不感到有什么难堪,仿佛这只是一次语言练习,这次做砸了,还可以指望下一次。然后,他又恢复老样子,去找梅迪,把我甩到一边。
我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有了更多了解(殖民时期的那种市侩风气这么快又重现了!),对费迪南的想法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但我不觉得和他的距离拉近了。我以前把他看成一个谜,觉得那张面具一般的面孔后面是疏远和嘲讽,即便如此,我仍然觉得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现在,他不只是做作,他的人格变来变去。我开始觉得他内里空无一物。想到学校里有可能满是费迪南这样的人,我不禁捏了一把汗。
还有他的自负。这让我不安,我觉得这个国家谁也没有安全可言。梅迪也感到不安。没有了酋长和政客的非洲,大家都是村民,这样倒也民主。现在,梅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也可以说是个奴仆,而费迪南就不一样了!他可是有着远大前程的公立中学学生!不过这没有妨碍他们的友谊,他们照旧平等相待,相好如初。但梅迪在我家当过仆人,见过玩伴怎样变成主人,所以,尽管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价值,他肯定还是感到自己又一次落在了后面。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听到他们走了进来。梅迪在解释他和我在店里的关系,解释他从海岸跑过来的经历。
梅迪说:“我们家和他们家早就认识,他们过去叫我比利,我学过记账。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的,你知道。我要到加拿大去,证件什么的都齐了,我现在在等体检。”
比利!嗯,听上去和阿里倒有些相像。加拿大?那是我一个姐夫去的地方;梅迪过来不久,我收到一封家信,信里说全家人都为我这个姐夫的“体检”担忧。无疑,梅迪就是从这封信里捡到了加拿大这个话题。
我弄出点儿声音,让他们意识到我在家里。他们随后进了客厅,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费迪南突然跑到店里来,浑身湿透,身上还在往下滴水。“萨林姆,你必须送我到美国留学。”
他的口气透着绝望。这个想法突然在他心里迸裂开来,显然,他觉得自己如果再不行动,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他穿过倾盆大雨,跑过积水的街道,衣服全部湿透了。这么突然,这么着急,这么高的要求,我不禁愕然。对我来说,出国留学是件稀罕事,费用不菲,根本不在我们家承受范围之内。
我问他:“我为什么要送你去美国?我为什么要在你身上花钱?”
他无言以答。别看他不顾一切的样子,也别看他在雨中跑了这么多路,他可能只是想找个话题。
难道这只是因为他简单质朴?我觉得我的火气直往上冒。这兴许同下午的大雨、闪电和异乎寻常的黑暗有关。
我又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有这个义务?你为我做了什么?”
我说的一点不假。自从他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人物,他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欠了他的,就因为我表现得乐意帮忙。
他一脸茫然,平静地站在黑乎乎的店里,眼里毫无怨恨的迹象,好像对我的反应早有准备,只是亲眼看到才踏实。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他把目光移开,我知道他要改变话题了。
他把绣着校训的湿淋淋的运动服往外扯了扯,说:“我的衬衫湿了。”见我没有回答,他扯了扯运动服别的地方:“我冒雨跑过来的。”
我仍然没有回答。他不再摆弄他的衣服,而把眼光投向积水的街道。他要是说话起错了头,想改个话题,就是这个样子:每次谈话不成功,都是以这种短句子结束,把话题扯到自己或者我正在做的事情上,这种做法让人很烦躁。现在他又故技重演,一边看着外面的雨,一边东拉西扯地说他看到的东西。他是想让我放他走。
我说:“梅迪在储藏室里。他会给你一条毛巾。你再让他给你泡点儿茶。”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对费迪南来说,没有哪件事能痛痛快快地了结。
我还是常到朋友舒芭和马赫什家去吃午饭,每周两次。他们的房子比较花哨,有点像他们自己。他们夫妇俩都很漂亮,肯定是镇上最漂亮的人。这一点谁也比不了,不过他们的穿着总是略显过头。他们房间铺着波斯和克什米尔地毯,还有旧铜器,这些是真正的漂亮东西,但他们又添加了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工粗糙的现代莫拉达巴德铜器,机器生产出来的印度神像画匾,耀眼的三叉壁灯等等。还有一尊沉重的裸女雕像,是用玻璃雕刻的。这雕像有几分艺术气息,让人联想到女性之美,舒芭之美。夫妇俩总是这么醉心于自己的美,就好像有钱人醉心于金钱一样。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吃饭,马赫什问我:“你那位伙计怎么了?好像和其他人一样变得越来越狡猾。”
“你是说梅迪?”
“他有一天跑到我这里来。好像已经认识我很长时间的样子,那是在向那个和他一道来的非洲男孩炫耀。他说他给我带客户过来了。他说那个非洲男孩是扎贝思的儿子,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好朋友。他到底想干什么?”
“见我快要生气了,梅迪就跑开了,把那孩子丢在我这里。那孩子说他想要个照相机,但我看他并不是真的要什么东西,只是没话找话。”
我说:“但愿他掏钱给你了。”
“我没照相机给他。萨林姆,生意不好做。提成,一路要给提成,到头来没钱可赚,本钱都会亏掉。”
卖照相机是马赫什想出来的点子,结果搞砸了。马赫什就是这个样子,满脑子都是些小点子,总是想搞点儿新业务,但很快又都放弃了。他听说东部要建一个狩猎公园,而我们小镇将成为它的基地,他以为旅游业很快就会复苏。其实这里的旅游业只停留在欧洲的宣传画上,不过是为首都的政府造势而已。所谓的狩猎公园已经回归自然了,其实没人当过真。这里的道路、度假村本来就很原始,现在干脆消失了。游客(他们有可能对一些廉价的照相机感兴趣)也没来,结果马赫什不得不把照相机用分段运输法运往东部。分段运输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运货到各地的常用手段(有的是合法经营,有的是偷运)。
马赫什说:“这孩子说你要送他到美国或者加拿大留学。”
“有没有说我送他去学什么?”
“他说是商业管理。这样以后就可以接管他妈妈的生意,把生意做大。”
“把生意做大!进十二打剃须刀片,一片一片卖给渔民?”
“我想他是想借朋友之手让你就范。”
道理很简单:如果有人在你的朋友面前说你要帮他如何如何,你就有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我说:“费迪南是个非洲人。”
再次遇到费迪南,我说:“我朋友马赫什说你要去美国读商业管理。你有没有告诉你妈妈啊?”
他听不出我话里的挖苦。但是换成这种说法让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语塞。
我接着说:“费迪南,你不要到处跟人家讲一些无凭无据的事。你说,商业管理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记账、打字、速记。就是你平时做的那些事啊。”
“我可不会速记。那只是秘书课程,不能算商业管理。你也不用大老远跑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去学这东西,在这里也一样学,我想首都肯定有地方教。到了某个时候,你会发觉你想做的不止这些。”
这些话他不爱听,他的眼里充满了羞辱和愤怒。但这不能怪我,要找人算账的话,只能去找梅迪,而不是我。
他遇见我的时候,我正准备去希腊俱乐部打壁球。和过去在海岸的时候一样,我穿上帆布鞋和运动短裤,手里拿着球拍,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我走出客厅,站在走道上,意思是等他出来,我好锁门。但他仍待在客厅里,不用说,他是在等梅迪。
我走了出去,站到楼梯平台上。这里不时会停电,这天也是。火盆里有火,其他一些人也在外面生火,烟雾袅袅升起,萦绕在进口的装饰树中间:肉桂树、面包果树、鸡蛋花、凤凰树。听说这片居民区过去是不让非洲人和亚洲人进来住的,而现在这里烟幕缭绕,树木掩映,竟有几分森林村庄的味道。这些树我在海岸的时候就认识,我想海岸的这种树也是进口的。但在我心目中,它们同海岸和家乡,同另一种生活联系在一起。同样的树,在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假的,这个小镇也一样。它们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只能让我联想到我现在的处境。
后来再也没听到过费迪南说留学的事,不久,他甚至摆脱了前程远大的公立中学学生的姿态。他在进行一些新的尝试。他不再两腿交叉靠在墙上,不再绕着工作台踱步,不再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也不再挑起严肃的谈话。
现在他每次来,总是一副严肃而凝重的表情。他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行动慢悠悠的,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落座就往下溜,有时几乎是躺在那里,一副懒散倦怠的样子。他对面前的东西视而不见。他愿意倾听,但懒得开口——这就是他想留给我的印象。我不知道他装成这样子是什么意思。后来听了梅迪的一番话,我才明白费迪南想要达到的目的。
学期中间,学校里出现了一些新面孔,来自东部的武士部落。这些人个个高大威猛。梅迪用羡慕的口气说,他们过去经常坐着轿子出行,由一群矮小人种的奴隶抬着。这些来自森林部落的高大的非洲人颇得欧洲人垂青。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一些杂志写过他们,说他们不种地,也不做生意。他们和欧洲人一样,瞧不起其他非洲人。如今非洲已沧桑巨变,欧洲人照样赞赏他们,杂志上仍经常登载关于他们的文章和照片。事实上,欧洲人和非洲本地人都把这些非洲武士看成最高等的非洲人。
经历了诸多变故,学校里依旧弥漫着殖民时期的气息。这些新学生的出现在学校里掀起了一阵波澜。费迪南的双亲都是做生意的,他想尝试这些懒惰的森林武士的角色。在学校里他没法懒散,也装不出过去有奴隶伺候的样子,但他觉得可以拿我做练习。
不过,我知道关于那个森林王国的其他一些事情。我知道给他们当奴隶的那个部落曾反叛过,后来被血腥镇压,才给他们当了奴隶。不过非洲是个很大的地方,丛林掩盖了屠杀的声音,浑浊的河流和湖泊冲走了淋漓的鲜血。
梅迪说:“我们必须去那里,恩主。我听说那是非洲最后一块宝地。那里仍然有很多很多白人。那里仍然有很多白人,听说布琼布拉就是个小巴黎。”
要是他对自己说的话有点儿了解,我都会为他担心。他哪里是真的想到布琼布拉去找白人做伴?他哪里知道加拿大在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的?我对他太了解了,知道他的话只是说说而已。不过这都是些什么鬼话!白人被从我们的镇上赶跑了,他们的纪念碑也被毁掉了。但在那里,在另外一个镇上,还有很多白人,有武士,有奴隶。这把那些少年武士迷住了,把梅迪迷住了,把费迪南迷住了。
我开始觉得我的世界是如此简单,如此单纯。对我、马赫什以及镇上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希腊人、意大利人来说,世界真是太简单了。我们能理解它,要不是遇到这么多障碍,我们也能征服它。我们远离自己的文明,远离干实事、造东西的人,我们造不出自己喜欢的东西,甚至不具备原始的技能,不过这都不要紧。事实上,我们接受的教育越少,心里就越安宁,就越容易追随我们所属的一种或多种文明。
对费迪南来说这不可能。他永远不能变简单。越是尝试,他越是糊涂。开始我还觉得他的脑袋空荡荡的,其实并不是。他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乱成一团。
随着这些少年武士的到来,吹牛之风在学校蔓延开来。我发现费迪南——或是别的什么人——也在吹嘘我。也可能是我不小心说了什么。总之这个学期他们在说我很关心非洲年轻人的教育和福利。
我的店里开始有很多年轻人过来,有的是公立中学的学生,有的不是。他们有的手里拿着书,有的穿着运动校服,上面绣着校训Semper Aliquid Novi,一看就是借来的。他们都想要钱,都在我面前哭穷,说自己需要点儿钱去完成学业。胆子大些的一次又一次直接开口要,胆子小些的就在店里晃悠,直到店里的人全走光为止。个别的还会编点儿故事,无外乎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或者在遥远的地方,母亲在村子里,自己无依无靠,大志难酬这种话,和费迪南的情况半斤八两。大部分人甚至都懒得去编这些故事。
对这些愚蠢的做法,我先是吃惊,后来厌烦,再后来就开始害怕了。你骂他们一顿,让梅迪把他们撵出去,他们都不在乎。有的走了又来。他们好像都不理会我的反应,仿佛我已经被赋予一种特殊的“性格”,我对自己的看法根本无关紧要。这正是让我害怕的地方。他们貌似厚道,其实并不厚道,貌似单纯,其实并不单纯——追究起来,我想事情的源头是费迪南,他胡乱阐释我们的关系,他想利用我。
马赫什对非洲人有偏见,所以我那时把问题简化了,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费迪南是非洲人。”我想费迪南在自己的朋友面前,肯定也会胡乱解释我和他的关系。我现在觉得他的谎言和吹嘘已经结成一张大网,把我捆在了中间。
其他外国人可能都遇到了我这种情况。最近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们的无助。现在局势平静下来了,但我们所有人——亚洲人、希腊人,以及其他欧洲人——都沦为受害者,都在被人暗算,只是暗算的方法有所不同。我们中有的人很凶,这些非洲人对他们有所顾忌,就是暗算也会小心翼翼,总的来说对他们还算恭顺。但对其他人就没什么顾忌了:就像对我一样,直截了当地要这要那。这完全符合这片土地的传统:在这里,人向来就是猎物。你对你的猎物说不上有多少恶意。你只是设了个陷阱。一次次失败,但你的陷阱会一直等待。
我到小镇后不久,马赫什跟我说起本地非洲人:“萨林姆,你要记住,他们malin。”他故意用了一个法语词,因为用wicked、mischievous、bad-minded这些英文词都无法准确表达他的意思。这里的人malin,就好像狗追赶蜥蜴,猫追赶小鸟。他们malin,是因为他们一直都把人当成猎物。
这些非洲人体格并不健壮,他们矮小而单薄,在广袤的森林和河流面前,显得非常弱小。但好像正是为了弥补这种弱小,他们喜欢用巴掌而不是拳头来伤害别人。他们用手掌伤人,喜欢推推搡搡,喜欢扇耳光。晚上我坐在酒吧或小舞场外面,不止一次看到原本只是一个醉鬼在推来推去,然后是一阵乱打,巴掌扇过来扇过去,最后演化成了刻意的谋杀。只要受害者受了伤,出了血,他们仿佛就不再是十足的人,行凶者就得把毁灭行动进行到底。
我无遮无拦。我没有家庭,没有国旗,也没有信仰。费迪南是不是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的朋友?我觉得我这时候应该和费迪南谈一谈了,把事情搞清楚,要让他改变对我的想法。
如我所愿,机会不久自动送上门来。一天早上,店里来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的像是本商业账簿。这小伙子属于胆子比较小的那种人,一直在店里晃荡,等人都走空了,才走到我跟前来。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发觉他手里拿的并不是地道的商业账簿。由于时常握攥,簿脊的中间位置已磨破磨黑了。这个年轻人显然是穿着他最好的衬衫,但我发觉这衬衫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干净。他这身衣服肯定是遇到重要场合才穿,回到家就挂在钉子上,然后遇到新的重要场合又拿出来穿。衣服领子里面都成了黄黑色。
“萨林姆先生。”
我拿过账簿,他的目光转向别处,双眉紧锁。
账簿是公立中学的,从殖民时代后期传到现在,颇有些年头了。上面列着原计划建造的体育馆的捐款情况。封二印着学校的标志:盾形纹章和校训。扉页上写着校长的号召词。笔迹生硬,棱角突出。这本来是典型的欧洲书法,后来被这里有些非洲人学了去。第一个捐款的是省长,他的签名可谓大手笔,一签就是一整页。我翻看着这本登记簿,研究着官员和商贾们充满自信的签名。这些签名时间并不久远,但显得像是另一个世纪的东西。
其中一个签名引起了我特别的兴趣,签名者也是来自海岸的印度裔穆斯林,纳扎努丁经常提起他。此人对金钱和安全有一种很老派的看法,他用自己的所有钱财建造了一座宫殿。后来这个国家宣布独立,他不得不抛弃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宫殿。恢复了中央政府权威的雇佣兵曾经驻扎在里面。这座宫殿现在仍用作军营。从账簿上看,这位修宫殿的仁兄捐了一大笔钱。我还发现了纳扎努丁的签名——我有些吃惊。我都忘了他有可能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殖民地时期这些死气沉沉的姓名当中。
体育馆最后并没有建起来。人们的忠诚和对未来的信心,对身为公民的自豪感,通通付诸东流。只有账簿留了下来。有人看到它可以换钱,就顺手牵羊了。登记簿的日期显然改过,原校长的签名也被涂掉,改成惠斯曼斯神父。
我告诉面前的小伙子:“这册子我留下了,我要物归原主。是谁给你的,费迪南吗?”
他一脸无助,汗珠从皱着的额头上滚下来,他眨了眨眼睛,没让汗水流进眼里。“萨林姆先生——”
“你已经给了我,没你的事了,现在你走吧。”
他只好从命。
那天下午,费迪南来了。我预料到他会来找我,他想看我的表情,弄清楚我把登记簿怎么了。他叫我:“萨林姆?”我没有理他,就让他站在那里。不过他不会站太久的。
梅迪就在储藏室里,肯定听到他的话了。梅迪在喊:“喂……喂?”费迪南回了一声,随后就到储藏室去了。他和梅迪开始用方言聊,听上去聊得挺开心,声音很大,发出一阵阵笑声。我怒火中烧,立刻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账簿,走到储藏室。
储藏室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子,装在很高的地方,还被封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梅迪正站在梯子上清点靠墙那排货架上的存货。费迪南倚在靠另一面墙的货架上,在窗子正下方。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站在门口,举起登记簿向费迪南挥了挥,告诉他说:“你是在找麻烦。”
他问了一句:“什么麻烦?”
用的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腔调。他并无嘲讽之意,确实是在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的眼白,好像还看到他在咧着嘴笑。这张鬼脸!这张让人想起面具的脸!我也在想:“是啊,什么麻烦?”
说起麻烦,前提是有法律法规,并且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这里却是无法无天的蛮荒之地。以前有过秩序,不过是建立在欺诈和残忍的基础上,小镇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田地,原因全系于此。现在没什么法规了,有的只是官僚。这班官僚你要是不塞钱给他们,就是天大的道理都会被他们轻易推翻。我只能对费迪南说:“不要害我,孩子,因为我能把你害得更惨。”
我现在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了。
我说:“你去把登记簿还给惠斯曼斯神父。要是你不去,我自己去。我还要让他赶你回家,让你永远不能回来。”
费迪南一脸茫然,仿佛遭到了突然袭击。接着,我注意到梯子上的梅迪。从眼神看,梅迪非常紧张惊恐。我发觉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把火全发到费迪南一个人头上。
费迪南的眼睛亮了起来,眼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可怕的时刻,他看起来就像老电影里的丑角,身体前倾,几乎要失去平衡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我,怒容满面,不住地往地上吐唾沫。我的话深深伤害了他,他快疯了。他的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看起来比平时更长。他的双手握了握,但没有攥成拳头。他的嘴张开着。我原来还以为他在笑,现在看他根本没笑。要不是光线太暗,我一开始就能看清楚。
他那样子够吓人的,我在想:“瞧这模样,他要是看到受害者的血,看着敌人被宰杀,应该就是这种表情吧。”顺着这思路往下走,我又想:“就是这种愤怒把小镇夷为平地的。”
我本可以再进一步,把愤怒催化成眼泪,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想我已经让他们认识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走了出去,让他们在储藏室里冷静一下。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俩的说话声,不过声调柔和多了。
到了四点钟,商店要打烊,我大声喊梅迪。他巴不得趁这个机会出来活动,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恩主。”然后皱着眉头,表示他对打烊这件事十分上心。
费迪南也出来了,神色平静,脚步轻盈。他叫了我一声:“萨林姆?”我回答说:“我会把登记簿还回去。”我看着他走开,沿着红色的街道走在光秃秃的凤凰树下,经过小镇集市两旁简陋的小屋。他走得慢吞吞的,身影高大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