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游。我们这地方有乡下的传统,把姓什么的皆叫什么家里。比方姓李就叫李家里,姓蒋就叫蒋家里。他当然就叫游家里。何况他还真是在乡下。
"游家里!--来盆水煮活鱼!来碗老姜炒子鸡!再来份腊肠子来份冬苋菜,多放点豆豉来!"人来了皆是这样招呼他,喉咙又皆是响亮如八月晃眼的日光。
"要得要得,坐,坐,吃根纸烟着!"他一副来的都是客铜壶煮三江模样,见男人就递五块钱一盒的简白沙,见女人就笑出墨黑的牙龈来。
他的饭铺在水杉湖一带还是蛮有名的,人皆从四面跑来吃他的农家风味饭菜。城里的亦是开了车来。太阳天气,中午,他家禾坪旁停满了各种小车,包括宝马同奔驰。
门前禾坪摆得六七桌,还莫说里头大大小小农舍里更是摆得打拥堂。禾坪早已不晒谷了,门前亦是不见了犁耙蓑衣一类稼穑之物。说是饭铺,其实就是在自家的厅堂里摆起来四方桌,在灶膛里烧起来柴火饭。我估计游家里是连工商税务皆无登记,饭罾一开,四面客来。水杉湖一带傍国道,两边错落农家皆这样,在自家开起饭铺来,树上木板牌子是赫大的字:农家饭。又堂客细伢崽全上阵,两手张开,拦截过往车辆,"呷饭呷饭!正宗乡里柴火饭!"游家里的人从不上路。他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车子甩过那些脏兮兮的手,拐进一条夹着橘子树的小道,到了他的禾坪旁。而游家里门前,连饭铺牌子皆没有。
"叫叫叫,叫你个死!"耳闻得路边上抢客的吆喝,游家里有时会吼一嗓,脸上是坏坏的得意。"老板嗳,里头坐得拍满的,坐外头禾坪里要得啵?"他朝从小车里下来的人拱手,又一脸很对不起的笑。回头一嗓门:"泡茶!四妹子,泡茶!"
有几个朋友经常带我到游家里来吃水煮活鱼,周末天气好,亦到他包的塘里来钓鱼。他包了周围几十亩山林,又四五口水塘。农林牧副渔皆有。故他的饭菜,原料无不是他自己的,地道,正宗,"我不用化肥的来,我的菜都是人畜粪来,猪是自己杀的来,腊鱼腊肉也是自己熏的来。"他递了简白沙,便这样拍胸脯。
我朋友眼睛尖,"耶,游家里,你口袋里那是么子烟?拿你口袋里的烟吃!"
游家里眯眼一笑,道:"那你郎家当得扒子手来,别人口袋里的内容你都看得见。"就摸出一盒烟来,一看是三十块钱一包的精品白沙。
"别人是好烟待客,酸烟自己吃,"朋友道,"你倒好,反过来了呵。"
游家里又嘿嘿嘿嘿一阵笑。"俗话讲公道不亏自己噻。"
我见游家里八面玲珑,三拳两脚打得事开的模样,实在不像个一般的农民,肯定见过场面。就问他,他道农民农民,我就是农民,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呢,早几年,我在越南做过汽车生意。"难怪游家里有两台车,一台铃木的士头工具车,一台北京切诺基。我说那你何事回来呢?他道,赚了钱就跑呵。"还不跟游击队一样?"
游家里五十多岁,寸头,瘦脸,精干模样里藏得有人生的历练。但你不细问,他是不会讲的。就是讲,亦是几句话打发,转而就说别的。开饭铺的皆是客人走了再自己吃。游家里每餐要呷几两好酒,蒸一条鱼,几样腊菜,吃一脑壳的汗。吃到最后禾坪里只剩他一个人在那里搭口搭嘴。
他附近有个高档楼盘,那老板早十来年以极便宜的价格圈了几百亩地,盖了许多别墅,后来大发。他亦喜欢到游家里来吃饭,开着他的大奔,带三四个衣着绚丽模样俗气的妹子。
"过来过来过来游家里,"老板招呼道,"陪我呷两杯五粮液。"
游家里过来,递简白沙给老板。老板说吃我的。反递软中华给他。游家里接了,点上,叭一口。"老板就是老板呵。"老板就说,你也是老板噻。游家里道:"我是么子老板?我是农民。种菜来,养猪来,喂鱼来。搞点饭菜一半也是为了自己吃。我老板,开玩笑!"
那房地产老板一边吃饭一边起码接了二十个电话。有时候说话喉咙大,有时候说话喉咙细。吃完把账一结,拿把牙签开着车就走人。
"忙得鬼样的,"游家里露出黑牙龈笑笑,"何苦咧?有那样多钱,下两辈子都用不完还要咯样忙。不晓得想呵!"
他站起来,回身喊:"四妹子,拿钓竿来,再跟我泡一壶君山毛尖四妹子!"手背到屁股后头,仰颈根打个嗝,摸出口袋里的精品白沙点上一根,就朝塘边上走去。塘边草丛,这里那里,立着几把红红绿绿的遮阳伞。太阳白得耀眼。
哪个望到他这个样子皆会想,他游家里虽然远不及那房地产老板有钱,但说到生活的潇洒随心,进退自如,却又是那老板望尘莫及的。活法人人皆有,但人人皆不一样。远远地听得游家里吼了一嗓,半天空遂有一道银色的弧光闪过,他是钓到一条大鲤鱼了。
他亦是钓到了他的大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