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次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在台上,她表演自己的才艺,又唱又跳,载歌载舞,还当众挥墨,写了一幅"白日依山尽"的行草。她的书法有出奇的老道,很让人惊讶。遂有掌声爆发,经久不息。人们愿意认为,一个小女子与古老传统,应当渊源有自。且美貌亦应当有它深厚的文化底色,方不显出苍白同单薄来。
这亦是她艺压群芳的地方。我坐在台下评委席上,如其他评委那样,给了她最高的得分。就这样,她脱颖而出了。她从一名大三的财院在校生,一跃而为模特新星。
在宣布打分结果的时候,在上届模特选秀冠军给她戴上金属顶冠的时候,她在掌声中泪流满面了。她的模样楚楚动人。纯洁、天真、情感丰沛,且又娇羞美艳。
何况她还有特别纯正的学生味。她仿佛山野中一棵清新的小树,尚未经过任何烟尘浊气的熏染。她让人生出呵护与爱怜之情。
这是美女经济时代的一场盛宴。众多的赞助商,众多的媒体聚焦,众多的场地广告,众多的炫目灯光……把她推上波峰浪尖。一夜成名。她恍如在梦中。
当天晚上的庆宴,她就坐在我对面,我得以观察到她的兴奋、如梦似幻、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和内心里奔涌而出的对命运的感激。她还根本不会应酬。人们从别的宴席上走过来跟她干杯,跟她合影,跟她大声地说笑,并且递给她名片和索要她的电话。而她局促不安,举止无措,有强烈地躲藏起来的意识。那一瞬,我相信她甚至有一点后悔。命运的忽然改变让她晕眩,亦是让她无所适从。光芒耀眼,但简单的生活从此复杂。她一直笑着,却是有了些不大自然。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那么旋风一般,那么不真实,这是她企望而又不敢置信的。
就在那晚,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经纪公司,她亦意识到自己的签名从此不同凡响。一些人找她谈到很晚。她甚至都分不清谁是谁,究竟都谈了些什么。她亦不晓得如何一来就上了经纪人的宝马车。车在都市的灯海里鱼一样游动。她亦不晓得是要游向哪里。她刚才是喝了一点红酒,但不至于脑壳那么晕乎。车上,除了经纪人,还有一位始终对她微笑的男人。她隐约记起,有人介绍他时称他什么总。他给过她名片,但她已接到了数十张名片。她记不起了是哪一张。反正,经纪人让她叫他董叔叔。
她和他们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顶层餐厅。一片灯海在落地玻璃窗下,又近又远,又真又幻。"我实在……吃不下了。"她有些慌慌地说,因她看到服务生一碟一碟朝桌上端来了精致的菜肴。"不要紧,尝尝,宵夜嘛。"那位董叔叔,声音里满是温柔和体贴。
接着,一小碗鲍汁饭递到了她的微微出汗的手中。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但她已分辨不出它的味道。经纪人在一旁介绍这位董叔叔的公司,介绍他和媒体关系,以及他曾经捧红过若干歌星的历史。她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就三十多岁,微微发福,笑起来的样子很干净,衬衣领子很白,灰格子休闲西装,抽软包装中华烟。她看到他拿出卡来给服务生。一餐宵夜吃了他差不多六千。她吃了一惊。但他的模样却极是轻松。
我就是那个总决赛的晚上见过她。之后再见到,她就是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开始拍广告,在电视剧中串串小角色,出席一些盛大的媒体活动。她走到街上,听到背后有许多人小心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亦满是发现的惊喜。
她的模样已有了明显的改变。她穿着华丽,脸上有油彩的光泽,嘴唇鲜红,鞋跟很高。她毕业了吗?她已分明不像个学生的模样了。
两年之后,我听说她已不和"董叔叔"在一起了。她现在是住在一位年纪比他父亲还大的什么"伯伯"给她买的一套复式的公寓里。那"伯伯"喜欢嚼槟榔,打麻将,隔一段时间就飞到香港去赌一回马。他一高兴,就送了一辆红色的本田跑车给她,并呼她"细武"。因她姓武,我们这地方,把"小"皆呼做"细"。
那天我从南门口的一条小巷里过,忽然看到前面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仄仄巷子当中。车旁站了一位衣着时髦身材窈窕的女子,背对着我,正打手机。她转过那张满是焦灼的脸来时我认出她就是细武。她亦是看到了我,但并没有认出来,她亦不可能记得我了。她冲着手机大呼小叫,声音紧张急迫,好像要哭了出来的模样。我断定是她的车卡在了巷子里,进不能进,出不能出。她大约没有搬到救兵,只好兀自钻进跑车里。她小心地倒车,但显是手生,车的尾厢还是碰到了一家小粉店的门柱子上。小粉店的主人跑出来,大声詈骂。她又从车里伸出修长的玉腿来,吓得浑身哆嗦。她把手机拿出来,用一种哭腔呼救。
"我……他们……我……车子……"她几乎是语无伦次。
这一刻,就好像她的生活钻进了死胡同,若无依靠,她就彻底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