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电梯间出来,看到一个人朝我咧嘴笑着,灯光照得他牙齿很亮。他背后又是无数的人,涌动在平安夜开张的商厦里,如潮水漫开来。
嗬哟是罗刚。你这鬼,从北京回来呐?几时?要是不碰到你连电话都没一个?
罗刚看不出什么变化来。平头,圆脸,身形结实。四十六七岁了,还是后生打扮,有人
造毛领子的休闲短棉衣,牛仔裤,耐克鞋,显得精力充沛。
"要过节了,回来看崽。"他扬起手里的一个大纸盒,"给他买些东西。你呢?"
一楼有麦当劳,我们坐进去要了热饮。两三年不见他了。他一直在北京漂着,很少回长沙来。听说是做文化项目的策划,有一餐没一餐的。北漂一族多是年轻人,像他这把年纪还在闯荡,且并没有闯出什么名堂来,想是日子并不那么流畅吧。
"最近在策划一部电视剧,四十集,把杜月笙的情史演义一番。"他小啜一口冒热气的咖啡,"组织了一帮枪手在写。我只把大纲给他们。"
"北京就是这样刺激的地方,"他又道,"你要就一事无成,要就逮住机会一炮打响。"
他说你怎么可以在长沙呆那么长的时间?"到北京来,北京有的是机会!"
我笑一句,没说什么。我怕说出什么来会刺激他。我转而问他回来见过其他的朋友没有。他道是有呵,见到陈克敏了呵。他说去看老蛮,结果只有陈克敏一个人在家,说了几句话以后,陈克敏告诉他道,我和老蛮离了婚你还不晓得吧?
此事罗刚不晓得,但我是清楚的。早几年老蛮办制衣厂赚了些钱(他主要是承接宾馆银行酒店之类单位的制服来做),然后就泡上了他的一个会计妹子。这事反正陈克敏是最后一个晓得的。她就找老蛮吵,骂老蛮忘恩负义,他老蛮起步的钱,统是她结婚前在蔡锷路开服装店挣下的。老蛮当初一名不文,她把他扶起来,他倒好,在外头找了小。难怪总是夜不归宿。难怪赚的钱很少交给她。难怪他的帕萨特里总是有一股女人的香水味。
吵来吵去,老蛮就说,离了吧。陈克敏道,你还怕我不敢签字?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事办了。就像是开了一场玩笑一样。过后不久,老蛮把制衣厂停了,跑到甘肃去办药厂,带着他的会计情人。但听说他们只是同居,并不结婚。
罗刚很感慨,道:"我们这些男人,我是指我跟老蛮,都是制造怨妇的高手呵!"
陈克敏跟罗刚诉说了她和老蛮离婚的经过。诅咒老蛮(咒他是"狼心狗肺"),痛斥那个不要脸的会计(骂她"长得像冬瓜一样"),但言语之中却是流露出对昔日她和老蛮的幸福生活的无限眷恋。
"我觉得她对老蛮还是有一种等待的心情。"罗刚分析道,"女人总是很傻的。"
其实罗刚自己的生活亦是一团糟。很多年来,他一直要同他老婆离婚,老婆就是不肯,并以死相胁。时间一久,情形有点松动,但条件是"你要拿出二十万来给我们母子俩!"罗刚如果有二十万,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罗刚哪里来的二十万?不错,北京有的是机会,但罗刚却始终没逮住一个赚够二十万的。况且,他就是有二十万,亦不会给老婆,只会花在东北小妞的身上(前几年回来他跟我说他泡过一位东北小妞。"皮肤白得呵……啧啧!")。
"我劝陈克敏不要对老蛮抱幻想。老蛮太不似个东西了。陈克敏那么好的女人。当初我们都喜欢她,老蛮抢先下了手。得到了却又不珍惜。人不能有钱呵!"罗刚说得很有情绪。
说话时罗刚的手机响了,他喂了一声,马上站起,走开几步接听。我觉得那一定是一位女人打来的,因罗刚的表情同声音忽然皆变得很温柔。
一打打了好半天。然后罗刚回到桌边上来。热咖啡早已凉了。
"老蛮的那位小情人你见过没有?"他问道。
我说见是见过,有点胖,但并不似个冬瓜,也还是生机勃勃的。
罗刚愤愤道:"哪怕是个仙女,也不会强过陈克敏。陈克敏几多有女人味呵。体贴、能干、善解人意。一个年轻妹子是不可能有她的那种丰富和成熟的。"
在老蛮和陈克敏的事情上,老实讲,我是不晓得立场要往哪里放的。他们的倾诉我都听到过。皆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难断呵。但罗刚与我不同,他完全是站在陈克敏的角度来看问题。鲜明地痛恨老蛮,同情陈克敏。我晓得的是,十多年前,他亦是陈克敏的追求者。
"我劝陈克敏,在这样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老蛮。"他道,"一定不能把自己封闭起来,要找男人。不要怕,多找几个。我对她讲,从一个男人身上失去的自信,一定要从很多男人身上找回来!"
这时罗刚的手机又响了,罗刚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着手机道:"我马上就过来。"
我说你还有约,我们改天再聊。我们走出来,满街上皆是灯影人影。等了半天,没等到的士。罗刚说,我们走路吧。走到太平街,罗刚说,我从这边走了。我会打电话给你。
他向左,我向右。走了几步,我忽然想,咦,罗刚去的方向,只几分钟,就是陈克敏的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