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大名。众人皆叫他光脑壳,我亦是跟起这么叫。如果真是叫他的大名,反倒生分,亦不符合他那大大咧咧一切无所谓的匪相。他有一米八十高,宽肩,脑壳精亮,据说一个星期去理发店里刨它一回。
他很敬重我的一位朋友,因那朋友平素对我客气,他亦就爱屋及乌对我客气。"你老兄有么子事,只管对我吩咐。"说话声气叫人想起梁山上捉一对斧子的李逵,或倒拔杨柳的鲁
提辖。那意思是我若遭人欺负,他会一砖头扮过去,将那人的脑壳拍成烂西瓜。
他年轻时因好打架,成了派出所的常客。街邻以为耻,他以为荣。脸上的笑,是那种耀武扬威的笑。一到天热就赤膊,露一身铜一样颜色的紧肉。
他亦不可能有正经的工作,常常是帮朋友看场子、收款、守仓库,间或脾气来了亦制造个把两个烂西瓜。若是好一阵不见他的人,必是在号子里蹲着,看铁栏杆外头偶尔飞过的鸟影。
有段时间到周六早上我就去老街的古玩市场,只是因新搬了家,想摆几个坛坛罐罐在几案上伪装风雅。但我又不识货,这里走走,那里转转,装模作样,又两手空空。只一回突然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接着是震耳一吼,我的名字成了巨大分贝值的噪音,惊得周遭皆是白眼。原来就是光脑壳,叉着腰,眯起眼喷笑,满口黄牙,猪肝色的舌头颤个不住。
"你老兄也到这地方来?尽他妈的假货!因(赝)品!"他亦不怕旁边生意人听见,管自把市场的底子抖得痛快。
"我只是……看看……而已。"我说,"你何事也在这里转?"
"哈!"他吼叫般地一句笑,"你不晓得,我如今在这里看场子咧。你老兄,今天,哪个买了假货把你,跟我讲,我把他摊子掀掉他屁都不敢放!"
他一把捉住我一支胳膊(劲好大呵),"走,陪你转转。"
一边转一边说话,"不要看,懒得弯腰。假,他妈的,假!走,往前头走。"好像前头就有真货似的。
"也不能讲百分之百是假的,"他自相矛盾道,"总碰得到件把两件真家伙。乡里人,祖上的家伙,反正也搞不清。你老兄若是运气好,拣到了,行话就讲是拣了漏。"
"那你今天帮我拣得到漏?"
"难讲,难讲,反正我也不认得。你老兄要有看中喜欢的家伙,先不要付钱,我拿到那边找个懂行的帮你鉴定。真了再把钱。银子要看紧点呵老兄。"
我蹲下来,手伸向一只两耳陶罐,小心搬起来左看右看。
"你老兄拿它做么子?做尿壶嫌大了吧?"
"好看好看,做装饰品蛮好看。"我转脸问那古董贩子,"哪个朝代的?"
"唐……朝的。"那贩子瞥一眼光脑壳,没底气地答说。
"唐你妈妈的唐,你跟老子不讲老实话老子就扮掉它信不信!"他在一旁唬道。
我站起来说,无所谓,我只是买件装饰品,只要价钱公道。
"买就买真家伙噻!假的摆得屋里,那有么子意思!"
"我是讲仿唐的。"那贩子解释道,"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一般人看不出的老板嗳。"
那陶罐造型甚好,我亦是喜欢,就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我想买了它。"我也不晓得是跟贩子讲还是跟光脑壳讲。
"莫要,假家伙!"光脑壳执意要拖我走。见我还是想买,就大声对贩子吼道:"讲,好多钱?"
"是这样,老板嗳,"贩子畏葸地朝光脑壳一瞥,道,"看在光、光总的面子上,我讲实价,你要就一百块钱拿走算了,我赚你一分钱都不是人变的。"
光脑壳一把抱起陶罐朝我怀里一塞,"那就给他五十,走人。"
那贩子跺起脚叫着,"会贴本咧光总嗳!"
我连忙拿了张一百的给那贩子,"好好好,不要找,不要找。"
见那贩子把钱收到怀里头,光脑壳又吼道:"你敢!找钱来!五十!"
我扪住贩子抽了出来又放到怀里去的手,"不要找了。一百就一百。"
贩子手是住了,但仍是畏葸地望着光脑壳,显出可怜模样。
"算了光脑壳,"我说,"人家也要吃饭。赚点小钱也不易得。"
"小钱?"光脑壳气愤模样道,"一块瓦片子都要卖几百,小钱?"
"我们都是凭良心做生意的老板嗳。"贩子说,把手终于放了下来。
"良心?你跟老子讲良心?你欠打吧?"
在我一再的"算了算了"声里我还是把那陶罐抱走了。光脑壳一边跟我走一边回过头去,拿指头朝那贩子点了点。那贩子是吓得只把两只手来来回回搓。
"你老兄也是,抱个这样的假货回去。"他还在愤愤,"么子时候再来,我亲自帮你拣几个真正的漏,叫最好的鉴定师帮你鉴定。你老兄是晓得了吧,这里的任何贩子,一分钱都不敢赚老子的!"
隔了一个星期,我到古玩市场去,却是没有再碰到光脑壳。也不晓得是他炒了市场,还是市场炒了他。或者……他会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