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在港口听到的……”
“听人说那条船来找……要把阿迪亚尔带走吗?”
“是啊……去突尼斯,在那儿他将受到审判……”
“要被定罪吗?”
“会定罪。”
“阿拉不会饶恕它,索阿尔!……不!阿拉不会饶恕它!”
“安静……”索阿尔激动地说着,并支起耳朵,好像察觉到在沙地上有脚步声。
他没站起来,他向一个遗弃的隐士墓的入口爬去,在那儿进行着上述交谈。天还亮着,太阳还迟迟未从靠近小沙洲湾海滨这一侧的沙丘上落下。在三月初,在北半球34纬度,黄昏并不长。绚丽的太阳由于斜着下落并没有接近地平线,似乎它要垂直落下,就像受重力规律支配的物体一样。
索阿尔停下来,然后又走了几步越过被太阳光炙热的门槛。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平原。
向北望去,郁郁葱葱的山峰下有一片绿洲,在一公里半以外形成一块圆形地带。南边,是一望无际的金黄色沙滩,镶着被涨潮的涌浪激起的白色水沫。西边,成堆的沙丘朦胧地显现在天际。东边,这片大海的广阔空间形成了加贝斯湾并沐浴着向的黎波里海域弯曲的突尼斯海滨。
西边吹来轻柔的海风使将近黄昏的白昼变得清凉宜人。索阿尔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认为在这座隐藏在一棵老棕榈树后面的破败的白色正方形水泥砌块周围可以听脚步声,但是他错了。无论水泥方块的哪一面,包括沙滩那一面,都空无一人。他围着小建筑物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人,也没在沙滩上发现任何脚印,哪怕只有他母亲在隐士墓的入口处留给他的脚印。
当捷玛出现在门槛,正因没看见她的儿子回来而焦虑不安时,索阿尔刚刚出来一分钟。索阿尔于是转向隐士陵墓的一角,用手势示意让她放心。
捷玛是一位图阿雷格人血统的非洲人,已年过六旬,高大、强壮、身材挺直,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她那蓝色的眼睛,像同族妇女的眼睛一样,闪着自豪而热情的目光。白皙的皮肤,在额头及两颊赭石色映衬下显得发黄。她穿着暗色的衣服,一件宽大的羊毛裹毯(这羊毛产于生活在突尼斯咸水湖周围或下突尼斯盐湖地带的羊群)。一顶宽大的风帽戴在她的头上,头上厚厚的头发刚刚开始发白。
捷玛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场地上直到她儿子回来和她团聚的时刻。她在附近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寂静只是被羊悲哀的咩咩声和杰里德地区的麻雀叫声打破,其中有几对麻雀在水泥方砌块那端飞来飞去。
捷玛和索阿尔回到隐士墓里等着,这样,黑夜就可以使他们在加贝斯湾不引人注意。
谈话又继续了:
“船离开海湾了吗?”
“是的,妈妈,今天早晨船已绕过好望角,这是‘尚兹’号巡洋舰……”
“今天夜里会到吗?”
“今天夜里……除非它不在斯法克斯停下来,但它很可能就要在加贝斯之前就抛锚,在那里,你的儿子、我的兄弟将被处决……”
“阿迪亚尔!……阿迪亚尔!……”老妈妈喃喃地叫着。
于是,她痛苦万分,气得全身发抖。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又叫起来,“这些基督教徒就要把他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将不在他招募图阿雷格人参加圣战的地方了……不……不!阿拉不会饶恕他。”
然后,好像这一阵发作耗尽了她的力气,捷玛一下子在这狭窄的厅角跪下,一言不发。
索阿尔回来了,呆在门槛上,靠在门梃子上,像石头人似地一动不动,就像有时装饰在墓的入口处的雕像中的一座雕像。没有一丝令人不安的声响可以把他从僵化状态中拉出来。沙丘的影子随着太阳在对面地平线上的下落缓慢地向东延伸。在小沙洲的东方,最早出现的一群星星闪着光。一轮明月像薄薄的光盘,在它的第一个区域的端点刚刚从日落极远的雾后钻出来。一个宁静而昏暗的夜正在酝酿中,因为一副由轻雾形成的幔帘就要把群星掩映起来。
7点钟后不一会儿,索阿尔又转回他母亲身边小声对她说:
“到时候了……”
“是啊,”捷玛应声答道,“是阿迪亚尔从这些基督徒手中逃脱的时候了……他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从加贝斯监狱里出来……天明就太晚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妈妈,”索阿尔肯定地说,“我们的同胞正等着我们……加贝斯的那些人已准备越狱……杰里德的那些人将作为阿迪亚尔的护卫人员,而天没亮的时候他们还远在沙漠中……”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捷玛表明这样的态度,“因为我不能丢下我的儿子……”
“而我要和您在一起,”索阿尔补充说道,“我既不会丢下我的兄弟,也不会丢下我的妈妈!”
捷玛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整了一下她毛裹毯的风帽,跨过了门槛。
当他们两人向加贝斯方向走的时候,索阿尔离母亲几步远的前边走。他们没有沿着海滨的边缘走,而是沿着上一次海潮留在海滩上的海草淤积的护坡上走,他们沿着沙丘底部,希望在1公里半的脚印不被人发现。在绿洲那里,树木成片,几乎与越来越大的阴影融在一起,看上去模糊一片。没有一丝亮光穿过黑夜。在这些没有窗户的阿拉伯房子里,灯光只投向院内,当黑夜来临时,任何光亮都露不到外面去。
然而,有个光点很快出现在城市模模糊糊的轮廓上空。况且这束光还相当强烈,大概是从加贝斯的高处射出来的,很可能从一座清真寺的尖塔或俯视城市的城堡射出来的。
索阿尔并没弄错,用手指着这束光说:
“这座堡……”他说道。
“就是那儿吗,索阿尔?……”
“他们就把他关在那儿,妈妈!”
老妇人停住了。好像这束光在她儿子与她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可以肯定地说,即使这束光不是从可能囚禁他儿子的黑牢里射出来的,至少是从阿迪亚尔被带到那儿的要塞里射出来的。自从令人生畏的首领落入法国士兵之手,捷玛再也没见到她儿子,并且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除非今夜他通过逃跑逃脱军事法庭为他安排的命运。因此她像是被钉在这个地方一样,索阿尔必须对她重复两遍:
“过来,妈妈,过来!”
他们在沙丘脚下慢慢行走,这沙丘蔓延到加贝斯绿洲,形成一个圆圈,绿洲是市镇、房屋最重要的集中地,占据着小沙洲大陆边缘。索阿尔朝士兵们称作“坏蛋城”的人群方向走去。这是一个由木屋组成的市郊居民点,里面的居民是清一色的市集商贩,这就值得送给这个居民点这个相当有理由的名称。小镇离开河谷的入口处不远,这条小溪蜿蜒地、反复无常地在棕榈林的阴影下穿过绿洲。在那儿矗立着新堡或新要塞,阿迪亚尔只能从那儿被转移到突尼斯监狱。
阿迪亚尔的同伴已为他越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希望就在今夜把他从这座堡里抢出去。他们在“坏蛋城”的一间木屋里集合,就在那儿等着捷玛和她儿子。但是,他们必须十分谨慎,最好在接近小镇时,什么麻烦也别碰上。
况且,他们带着多么焦虑不安的眼神注视着海岸啊!他们担心的,就是傍晚巡洋舰到达后,就在这艘船上递解囚犯,赶在能够完成越狱行动之前。他们力求看到是否有几束白光出现在小沙洲湾,力求听到机器放蒸气的嘶叫声、刺耳的汽笛声,这些声音就预示着海船要抛锚了。不,只有渔船的信号灯灯光反射到突尼斯水域,没有任何汽笛声划破天空。
捷玛和她儿子到达干涸河岸边时,还不到8点钟,离他们约会时间还有10分钟。
就在这两个人正要登上右岸边时,隐藏在陡峭河岸上仙人掌后面的一个男人半站着说着这个名字:
“是索阿尔吗?”
“是你,艾赫迈特?”
“是我……你母亲呢?”
“她跟在我后面。”
“我们跟着你。”捷玛说。
“有什么消息?”索阿尔问。
“没有任何消息……”艾赫迈特回答。
“咱们的同伴在那儿吗?”
“他们正等着你们呢!”
“没有人通知要塞吗?”
“没有人。”
“阿迪亚尔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怎么看到他的?”
“通过哈里克,今天早晨他开始自由了,现在正与同伴在一起……”
“我们走!”老妇人说。
这三个人又登上干河谷岸边。
于是,他们所循的方向使他们不能透过厚厚的枝叶瞥见巨大而昏暗的堡体。这实际上是一大片棕榈林,加贝斯的这片绿洲。
艾赫迈特不会迷路,迈着稳健的步子。首先应该穿过占据着干河谷两岸的杰亚拉。正是在这座曾先后由迦太基人、罗马人、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修筑过防御工事的城镇里,有加贝斯的主要市场。此时,居民不会回来,捷玛和她儿子在穿过这个市场时如果不警惕,可能就会出麻烦。的确,突尼斯绿洲上,除了高处几座咖啡馆,大街上既没用上电灯,也没用上煤气灯,因此这些街道沉浸在浓重的黑暗里。
艾赫迈特虽然非常谨小慎微,却不停地对索阿尔说不要过于紧张。在加贝斯,囚犯的母亲被认出来不是不可能,在那儿,她的露面可能引起要塞周围双倍的警觉。越狱已经困难重重,尽管为了越狱作了很长时间的准备,而重要的是,哨兵一点没有警觉,这样,艾赫迈特就能更好地选择通往堡周围的道路。
此外,绿洲的中心地带在这天晚上仍然相当热闹。这是个即将结束了的礼拜天。这个礼拜的最后一天,一般在所有有驻军、特别是有法军驻防的城市——在非洲和在欧洲一样,人们都要庆祝。士兵们有外出许可证,他们围在咖啡馆的桌旁,很晚才回兵营。土著人也一伙儿一伙儿地来到这个热闹的地方,主要是在有意大利人和犹太人混杂的商贩区。喧闹声一直要持续到入夜前一小时。
捷玛很可能——这刚刚说过——被加贝斯当局认出来。其实,自从她儿子被捕后,她不止一次冒险来到要塞周围。肯定地说,这是冒着失去自由,很可能失去她的生命的危险。大家不知道她对阿迪亚尔的影响,这种母亲的影响,在图阿雷格民族中如此强烈。难道不知道把她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为了解救囚犯,或者为了复仇,即使军事法庭会把她处决,她也会发动一场新的起义吗?……是的,人们大概就怕发生这样的事:所有部族在她一呼之下揭竿而起,跟着她走上圣战之路。当局为了抓住她,可谓机关算尽,但枉费心机。越来越多的判决书副本贴满这个国家的咸水湖和盐湖地带也没用。她受到群众衷心的保护,捷玛至今已逃脱了抓了儿子抓母亲的一切企图!……
然而,她依然来到这个危机四伏的绿洲中心。她想和届时聚集在加贝斯参加劫狱活动的同伴们会合。假如阿迪亚尔最终能够躲过狱卒的监视,假如他能够越过要塞的围墙,她的母亲就会与他一起走上离那儿一公里的通往隐士墓的道路,在茂密的棕榈树丛中,逃跑者就会找到事先为他逃跑而备好的马匹。这将是重新争取来的自由,而且他知道几个反抗法国统治的新的起义计划。
形势缓慢地向前发展。在不时相遇的一群群法国人与阿拉伯人中间,没有人能猜到穿着白罩袍的阿迪亚尔的母亲。此外,艾赫迈特尽力地提醒他们,他们三个躲在树木遮盖下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后面几处黑暗的角落里,在几个过路人走远后,他们又上路了。
终于,当一个好像等候他们路过的图阿雷格人冲到他们前面时,他们离约会地点只有几步之遥。
通往要塞的大街上,确切地说是小路上,现在已空荡无人,跟着这个人走了几分钟后,重新登上一条羊肠小道,此路通往捷玛和她的同伴抵达的简易茅草屋。
这个男人正走在艾赫迈特的右面,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让艾赫迈特停下来,然后说道:
“不要走更远了……”
“出什么事了,奥来伯?……”艾赫迈特问道,这个同部落中的一个图阿雷格人是他刚认识的。
“我们的同伴现在不在草屋里了。”
老妇人停下脚步,用不安又气愤的声音问奥来伯:
“这些狗欧洲人察觉了?”她问道。
“没有,捷玛,”奥来伯回答道,“要塞的看守没有任何怀疑……”
“那为什么咱们的同伴不在草屋里?……”捷玛又问。
“因为允许外出的士兵到茅屋里讨酒喝,而我们不乐意与他们呆在一起,那里有一位叫尼科尔的北非骑兵副官,他认识你,捷玛……”
“是这样,”捷玛低声嘟哝着,“他在那儿见到我了……在村镇……就在我儿子落入他的上尉之手的时候……啊!这个上尉,早晚有一天……”
而这就像一头从这个妇人——囚徒阿迪亚尔的母亲怀中挣脱的猛兽的怒吼声!
“在哪里同我们的同伴汇合呢?”艾赫迈特问。
“来。”奥来伯回答。
他抬起头,钻到要塞方向的一片小棕榈林里。
这个小树林,此时冷冷清清,只是在举办加贝斯大集市的日子里才热闹。因此,在接近要塞的时候,可能碰不到任何人,而从别处是不可能钻进要塞的。从驻军享有星期日允许士兵休假这件事,还不应该断定岗哨被撤消了。
当反叛者阿迪亚尔被囚禁要塞时,当他在巡洋舰上还没被递解给军事法庭时,不要更加仔细地进行监视?……
因此,小分队在绿荫下走动着,来到棕榈林的边上。
在这块地方,聚集着20间茅屋,几束灯光从这些茅屋狭小的开口透出来。这里距汇合地点只有枪的射程可达到的距离。
但是,奥来伯刚进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街,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就迫使他停下来。12名北非骑兵来到他们这边,这些兵可能由于在附近小酒馆里长时间痛饮而又唱又叫。
艾赫迈特很谨慎地避免和他们相遇,为了让他们通过,他与捷玛向后一闪。索阿尔与奥来伯进到离法国一阿拉伯学校不远的一处幽暗深处。
那儿挖有一口井,上面有个木架子支撑着一部绞车,上面绕着吊桶的绳子。
在一会儿时间里,所有人都躲到这口井的后面,石井栏相当高,把他们完全挡住了。
骑兵小队又向前走,可又停住了,其中一个士兵喊起来:
“他妈的!渴死了!”
“妈的,喝吧!这儿有一口井,”尼科尔中士长回答他。
“什么?有水……中士长?”皮斯塔什下士也嚷起来。
“祈求真主,但愿能把这水变成酒……”
“啊!我确实相信这事……”
“你成了伊斯兰教徒了?”
“不,中士长,不,况且真主不让他的信徒饮酒,他从来不赞成为异教徒施这样的魔法……”
“言之有理,皮斯塔什。”副官这般表示,又补充说:
“向哨所前进!”
但是,就在士兵跟着他走时,他又让他们停下来。
两个人又上到大街上,副官认出,一个是本团的上尉,另一个是中尉。
“站住!”他命令他面前把手伸向头上戴伊斯兰教徒小帽的人。
“嗨!”上尉说道,“这就是正直的尼科尔!”
“是阿尔迪冈上尉吗?”副官用一种表示惊奇的口吻问道。
“是我本人!”
“我们一会儿就要到达突尼斯了,”中尉维埃特又补充一句。
“在等着出发进行一次也有你参加的勘察,尼科尔……”
“遵命,我的上尉,”副官应答着,“而且,您到哪儿我跟您到哪儿……”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阿尔迪冈上尉说道,“那么你的老兄弟怎么样?”
“十分好……我照料它一点不让他的四条腿生锈……”
“好,尼科尔!……此外,‘切红心’怎么样?……还一直是老兄弟的朋友吗?”
“一直是,我的上尉,我丝毫不怀疑它们是孪生兄弟。”
“这就奇怪了,一只狗和一匹马……”军官笑着反驳,“放心吧,尼科尔,我们走时不会丢下它们。”
“丢下它们,它们肯定会死,我的上尉。”
这时,一声巨响从大海那边响起。
“那是什么?”中尉维埃特问。
“可能是在港湾抛锚的巡洋舰在开炮……”
“而它是来寻找阿迪亚尔这个坏蛋的……”副官又加了一句。“是您在那里捕获的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的上尉……”
“你可以说是我们一起抓到的,”阿尔迪冈又说。
“是啊……还有‘老兄弟’和‘切红心’,”副官声明。
然后,这两个军官又回到路上,沿上坡走向要塞,而副官和他的部下,又重新下到加贝斯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