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便是哥哥的掌上明珠。
我三岁那年爹爹病逝,大我十一岁的哥哥撑起了整个家、我和我娘。没有了爹爹的庇护,哥哥行冠礼后就从最普通的士兵做起,因为哥哥的踏实肯干,三年以后他慢慢当上了十人长、百夫长、千夫长。我十四岁那年,端豫亲王听说了哥哥的有为和孝顺,便把他调到王府里当了参事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官职,但能在亲王身边当差,那是极荣耀的事。
中州的事情端豫亲王一个人说了算,除了每年向京都朝贡以外,中州的税务、政事都由王府来定夺。听说他是一个英俊而高雅的男子,也是对下属体贴而宽厚的亲王。前面的话是我听女眷们议论时说的,后面的话是哥哥回家时经常念叨的。
我十五岁那年,我娘病重,卧床不起好些时日,哥哥是出了名的孝子,自然心急如焚,只好向王府请假每日在病榻前伺候。好在亲王仁厚,刚开始批了五日,之后又延了再延,一过去就是小半个月。事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端豫亲王听说了哥哥的事,五月十三日那天带了随从和王府的郎中来,探望母亲。
哥哥本就对这么日子未去王府办公心存愧疚,不想今日亲王还亲自登府探病,更是受宠若惊。一时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只叫人匆匆打扫四下。我自然也不能抛头露面,便躲在了屏风后面。
只听见屋子里众人呼啦下跪的声音,然后就听见如清风般的声音拂面,“大家都起来吧。老夫人你不要多礼,快躺下。”
然后就是娘与哥哥感激涕零的言语。端豫亲王仔细地听每个人说话,然后是认真的回答,哪怕只是一些“嗯”“应当的”“老夫人过奖了”这样简单的话。
他的声音谦和却又有力,我忍不住好奇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去看他,痴怔了一段时间。
他那天穿着靛蓝底金色七龙正蟒九章纹华服,黑色嵌玉腰带悬白透美玉,足踏玄缎面金龙皂靴,举止从容威仪,是位年轻的亲王。
我以袖掩嘴观察他的相貌,的确如他的声音般是清俊朗朗的男子,更摄住我的是他那深黑的眼眸透露出的正直目光。我将手放在我的胸口,低下了头,啊,那里怦怦跳得厉害。
亲王日理万机,他待了不多时辰就要起身告辞,屋子里顿时又呼啦啦地陪走了不少人。我走出屏风,人逢喜事精神爽,娘的气色似乎也好了许多。
那天府上谈论最多的就是端豫亲王的这次探访,哥哥以前就万分景仰王爷,现在更是死心塌地的了,连娘都郑重告诫哥哥要好好任职,不可做出对不起王爷的事。娘在王府郎中开方精心调养下,不日竟渐渐康复起来。
在我行及笄礼后,因为娘和哥哥舍不得我,所以也没有急着将我许配人家。那之后偶尔春游秋赏,我也抛头露面过几次,渐渐地哥哥的朋友同僚都听说韩在正有一小妹韩霓裳容貌有姝,小有才情,就纷纷送来示爱的诗歌书信来。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娘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对哥哥提起我的婚事,哥哥再不放心,也不敢耽搁我,就帮我寻来一些家世好人品好的公子让我选择。
我看也不看,微偏过头以扇遮面轻声说:“哥哥,霓裳心里已经有人了。”
哥哥吃了一惊,失口问:“是谁?”
我在扇子遮掩下微红了脸,但却很清晰地说:“是待哥哥极好,哥哥口上一直说要报答的人。”
哥哥听明白了,语气复杂地问:“你们见过了?”
我知道哥哥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亲王对我怎么了,于是慌忙解释道:“我只是去年他来探望娘亲时在屏风后见过他一面。”
哥哥仿佛松了一口气,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我吃了一惊,以哥哥对亲王的敬重,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哥哥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不行就是不行。我可以为王爷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我不能把我自己妹妹的幸福也搭上。”
“哥哥你到底什么意思?”
哥哥睨了我一眼,问我:“王爷有正妃,你不知道吗?他有几房侧室,你不知道吗?你嫁给年龄相当的公子当正夫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说完将四五张公子的画像和他们的手信推到我面前。
我盯着哥哥的眼睛说:“你告诉我哪个比他好,我就看。”
哥哥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自知从小说不过我,就找来娘劝我,娘比哥哥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她倒不像哥哥那样纠结正侧之事,她担忧的是亲王妻妾众多,我嫁到王府会不受宠。
“那么多女人,也许刚开始对你还有热乎劲儿,以后被别的女人吸引了怎么办?你的心性受得了吗?”
“那么女儿就作诗给他看,弹琴给他听挽回他的心。”
娘笑了笑,脸上是一片担忧之色。
“娘,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您也见过王爷,还时常夸他人品贵重,这样的他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怎样对哥哥好的您不是也知道吗?那样,那样”我羞红了脸,“那样温柔的人是不会亏待女儿的。”
娘叹了一口气,说:“傻闺女,王爷待你哥哥好是因为他是他的下属和,而你是女人啊。”
我并不太懂娘的意思,但还是不甘心地说:“女儿从小得娘和哥哥的疼爱,从没有吃过苦。女儿现在对吃穿没什么要求,就是想要一位心仪的如意郎君,这比什么都强。即便以后吃了苦头女儿也认了。”
“那,即便你哥哥去说,万一亲王不答应呢?他又没见过你。”
听娘的语气似乎有些松动,我高兴极了,对娘后面的话我颇有自信地说:“娘,女儿心里只有他一人。这整个中州都是他的,怎么会有他不知道的呢?”
娘有些惊异地看着我,说:“没想到我女儿还有如此心智。”
娘同意了以后她就帮我劝了哥哥,加之我表明非他不嫁,哥哥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说。
结果亲王婉拒了。
我急切地问:“亲王是不是因为没有听说过我?”
哥哥摇了摇头,“当时王爷笑着说‘是你们家那被公子们踏破门槛求婚的妹妹呀’,可见并不是没听说过你。”
我觉得很是失落,但我也没有因此而吵闹,日子还是过得平平静静的,娘和哥哥都有些意外,也放下心来。
他们以为我是少女的情窦初开,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淡忘了,所以几个月后他们再次提起了我的婚事。
我坚定地说:“女儿不是曾经说过吗,非他不嫁。”
哥哥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我还记得。怎么会忘了呢?见过的那一次面怎么会忘了呢?如果能忘我怎么可能不忘呢。
“若是不能嫁给她,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就在哥哥和娘身边。”我说。
于是哥哥为了他那任性的妹妹,再一次向端豫亲王请求,结果依旧是婉拒。
我不明白亲王为何会屡次拒绝我,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一点让他不满意了。我大胆地将我自己给他写的书信偷偷夹在哥哥给他写好的奏章上面。我对他说,女儿家的心事就是如此的幼稚可笑。您两次拒绝了民女的婚事,对女儿家来讲是多么大的羞辱呀。事不过三,若这一次您若依旧将此事当做玩笑的话,那么民女真的就此死心,不问世间情事,长伴青灯古佛。
那之后的日子在忐忑中度过,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看到我的信,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给我回信,还是像前两次那样置之不理,那么我真的是打算出家了。
结果有一天他真的来了,亲自来我家,当身边的红儿一脸慌张地告诉我亲王要见我的时候,我却忽然镇定下来。
我让红儿设置好帷幕,将屋子打扫干净,在熏炉里点燃家里珍藏的最好的熏香。
他没有让随从跟进来,也让红儿出去了。我在帘后揪着手帕咬着嘴唇,我懂得他的意思,他一定是想拒绝我,不想让我在别人面前难堪。
“这几天府上的公务太忙,今天才抽出一点时间,我说说就走。”他在帘外坐下神色平静地说。
“你哥哥很担心你,年纪轻轻不要轻易说出什么要出家的话来。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该为你哥哥想想。”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无地自容,揉了揉眼睛,在帘子那一边说:“王爷这么为我哥哥着想的话,为什么不就帮哥哥这个忙?”
端豫亲王明显没想到我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来。
我索性豁了出去,我不想就这样说了几句话就完了。我站起身来,掀开帷幕,整个人直直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我想那时自己早已红了眼圈,但是我抑制自己没有流泪,我带着绝望与不甘对他说:“是因为民女容貌不美丽吗?”
“不是。”
“是因为民女才智粗鄙吗?”
“不是。”
“那您能告诉民女是因为什么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哥哥很爱护你,你会有很好很平稳的人生。你跟我在一起不值得。”
不值得,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擦干眼泪笑了笑,突然间有了勇气。我坐到他身边,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值不值得是民女自己说了算的,怎么可能会是王爷觉得的呢?”
端豫亲王哑口无言,哥哥说我从小精灵古怪,我也非常喜欢自己这一点。
我最终还是如愿地嫁入了王府。
娘在我离开的前一日拉着我的手殷切嘱咐我,她说我切不可在王府如在自己家中使小性子,王爷喜欢的是温婉贤淑的女子。
我问娘:“您怎么知道王爷喜欢的是温婉贤淑的女子?”
娘拿责备的眼光看着我,说前阵子跟我讲起的王府人事都忘记了吗。王妃和受宠的云妃都是性情温和的人,其他侍妾也都规规矩矩的,王爷本身也是仁德如玉。你若再像以前那样任性,恐怕王爷烦心,就不爱去你那儿了。
我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亲王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要同别的女人争他,我是有可能得不到亲王宠爱的。看着我的担忧,娘不忍,拉起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将自己做女人的感悟说给我:“裳儿,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只要记住,男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哪怕这个男人多么的冷酷多么的无情多么的嗜血,忙碌了一天过后他们坚硬而疲惫的心需要女人的温柔来化抚。你只要牢记王爷是需要你的,你所做的是当被王爷需要的那个女人。”
我从没想到娘竟有这样的智慧,认真地点了点头。
在一个飘着零星小雪的冬日,我被人抬着小轿由侧门进入端豫亲王府。
我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但娘和哥哥亦倾了以前的家底,给了我一份极体面的嫁妆,就是怕其他府眷小瞧我欺负我。
哥哥人缘极好,王府上一些管事的都认得,所以初次见面他们对我就很和善。他们还耐心地指着一扇大门说,这前面就是王爷日常办公的地方,现在王爷和我哥哥应该都在里面;这后面就是王府后院,众夫人住在这里,王爷晚上有时也来。这里就不能让男子随便走动了,以后若是想见哥哥,得跟王爷或王妃、云妃说一声。
我惊异地问:“有时?王爷不是每晚都回来么?”
亲王身边服侍的太监裴公公回答说:“前院也有专供王爷休息的寝殿,王爷有兴致时会到后院,若是政务繁忙,晚上就在前院歇了。”
我听后有些失落,忽然觉得他确实离我很遥远。若是平常人家,晚上都是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的,他当初几次拒绝我,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我还是打起精神,我说值得便是不会轻易后悔的。
进了王府后院,裴公公领着我到了雉姿殿拜见玉王妃。大胤的亲王府多仿皇宫所建,只是规格要低上一级,皇宫有宫有殿,王府有殿无宫。玉王妃是端豫亲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亲王舅家的表妹,但听说亲王对她只有夫妻之敬,无夫妻之爱。听说王妃也不怎么管事,每日吃斋念佛,只要守王府里的规矩她便不会难为你了。一见果然,她似乎是个清心无欲的妇人,见了我说不上亲切还是冷淡,仿佛这不是我第一天进府一般。她赏给我一副淡紫的玛瑙手串,说让我好好伺候王爷,我连忙跪下谢恩。
之后才是最重要的,到云氲殿去拜见云妃。早就听说王府后院真正管事的人是云妃,她是比王妃还早就侍候在亲王身边的,而且还生下了王爷唯一的儿子,地位不可小觑。后院里的事自然要先说给王妃听,但很多事最后还需要云妃来定夺,刚才裴公公也暗示我说以后若想见哥哥得和云妃说上一声。
云氲殿布置得很是温馨,云妃待我比玉王妃热情多了,慌忙叫我起来,拉着我关切地问起家里的人和事。他们私下里说云妃出身官妓,无依无靠的,如今爬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自然深知为人处事的重要,所以待人很随和。
正说着,云妃吩咐旁边的丫鬟说:“把我准备的东西拿来。”
那丫鬟拿来一个檀木小盒。云妃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玉钗,她将它交给我说:“我呀,这人讲究不多,以前的几位来时我都直接拔身上的东西赏了。但听说韩妹妹以前在家从不用旧东西,所以就特意送你一样我没戴过的。先跟你说了,免得你以后得知多心,我待妹妹与其他人并无相差。”
她说着自然是好心,但我听了总觉得有些别的意思在,唯有惶恐地收下。
亲王可以有正妃一人,孺子两人,媵十人,这些都是有身份的妃,再其余的就是没有名分的侍妾了。云妃是端豫王府里唯一的孺子,我嫁过来是媵,照说不用再拜见其他人了,不过我还是坚持让裴公公带我去见了其他三位早我入府的媵女,并从嫁妆里拿了些礼物给她们。
忙活了半天,我才在裴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的居所,佩兰殿,比雉姿殿和云氲殿自然要小。媵是两人居一殿,因为亲王的媵不多,所以每人一殿暂还住得开。裴公公给我拨了两名贴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一名小太监,我自己从家带来了红儿,也够使唤的了。裴公公走时我送给他一份贵礼,不比给王妃和云妃的轻。
和亲王成婚头三天他一定会到我这儿的,一想到他晚上会到这儿来,我的脸一红,当初硬要嫁他的豪迈气魄都无影无踪了。丫鬟们服侍我入浴后,就把我引到寝室,虽然不是隆重迎娶,但屋子里还是添了些红色。
我就这样等着亲王,到夜晚时填了点肚子,又等了许久,才听见外面有人迎接说:“啊,王爷您来了。”
我的心总算不提在嗓子眼了,生怕当初是我逼他娶我,他连三日夜也不会来了。我也木讷地跟着丫鬟去门口迎他,当他进屋时看见他一如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笑容,才放心一大半。
我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娘告诉我的“温婉”,可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行为僵硬。
亲王身边的姑姑在屋子里的熏炉里放了几块熏香,便携着四下的人退去了。
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开一丝好闻的香气,亲王放下了床上的帷帐。
我紧张地任亲王伸手解开我胸前的结带,想起嫁前我娘跟我说的亲王懂得,让我听他的。
我听他的,可是我还是紧张。
看我的样子,亲王有些不忍,低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
那温热的气息吹过我的耳垂,那句话就像是一股暖流蔓延四肢。真奇怪啊,他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他说不怕,我就真的不怕了。
于是我有了一个非常美妙的新婚之夜。
我之前一直很怕疼,所以我的刺绣手艺很糟,但今晚亲王的温柔使我的疼痛带着甜蜜,失落中伴有憧憬,那是我说不清的奇妙而复杂的情绪。我曾好奇娘的智慧,她告诉我女孩不变成女人很多事情是不懂的,但我现在懂了,懂得了这种非常复杂的女人心事。
那三天我的表现并不让人满意,越是告诫自己温婉越是拘谨,完全没有了以前在家的伶牙俐齿。好在亲王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责备我什么,他按照规矩三天都来我殿里,有的时候叫我烫壶酒给他喝。他对我还是那样的温和,可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做了夫妻,却感觉与他比未成亲之前更陌生更遥远了呢。
我娘说第四天亲王是否过来就看我的本事了。可是我没有那种本事,好在他也没去别人那儿,听说因为前三天过来,许多事都耽搁了,这几天他不会来后院了。
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太一厢情愿了,我的才气在他面前不过雕虫小技,本来想邀请他共奏一曲,但听说亲王琴技高超,又怕在他面前贻笑大方。
那些无聊的日子我开始刺绣,娘跟我说刺绣比写诗弹琴更能打发女子漫长而无聊的时间,包括一整整的白天和一整整的晚上,娘说的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虽然之前屡诫自己要端庄温婉,可是板了小半个月以后就露出本性了。那天晚上我到张媵那儿与她吃了点酒,回来时被告知亲王到这儿已经待了一些时候。
我慌忙进屋,来不及说别的,一是怕亲王等这么长时间会生气,二就是担心自己在床上胡乱放着的香囊刺绣被他看到。可亲王确实拿着那刺绣在看,微微皱着眉。
我多想上前给抢回来,但哪敢抢啊,只有站在一旁嗫嚅着说:“王爷,那个,那个妾身手艺确实有辱清目……”
没想到亲王此时爆出笑来,我又羞更窘,涨红着脸。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我始终没有说话,才意识到他的笑伤害了我,便忍住笑伸手对我说:“霓裳,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我顺着他在他身边坐下。他的眉眼间有了笑意,他说:“我并不是笑话你,这刺绣手艺啊,你还真不是最糟的,你看,你的怎么说也是针脚细密均匀……”
我愣愣地听着,心想这也算宽慰我的话?不过看见亲王快活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一暖,低眉说:“那如妾身的这番糗事能让王爷高兴的话,也是值得的了。”
看着亲王那英俊而温柔的脸,这几天的不安和思念一下子涌了上来。我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怀中,借着酒意大胆地亲上他的嘴唇,我的技巧生疏,没有他的回应只能停了下来。但我不以为意,我扑在他怀中委屈地说:“妾身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好担心。”
他拍了拍我的背,哄着说:“别难过了,我这几天实在很忙。我过来还要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我已经让你哥哥和你母亲明天过府上来看你。”
我惊讶地看着他,其实我早就想申请见娘和哥哥了,可是想到云妃见我时说的那番话,就一直没敢提,没想到他却帮我想到了。
我觉得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以前我在家中受了三分的委屈也要说成十分,可是现在见到娘和哥哥只报喜不报忧,不如意的也会说成如意的,这可能便是女孩与女人的不同吧。
我对他们说王爷对我温柔体贴,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娘和哥哥才放心下来。娘抚着我的脸慈爱地说,我似乎真的比以前成熟懂事多了。
从那次刺绣的事情以后,亲王待我更亲切了些,我想我索性就做我自己,每天在殿里热热闹闹的。渐渐地我觉得亲王并不讨厌我这样,谁说他只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呢,他能那样宽厚地包容着我的任性、我的各种小心思。我就是这样慢慢获得了亲王的亲近,后来就连娘都说想不到啊。
我是冬日入府的,这样热乎的日子过了没几日,就听说朝廷批准端豫亲王今年进京朝贡。第一年进府却不能与丈夫共度元日,我心里是说不上来的失落,可是亲王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身边的丫鬟说这是当然的,亲王自小在宫里长大,这次进京就相当于别人返乡一样,心情自然是期盼的愉悦的。
那几天我格外粘着他,虽然知道启程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却还是装娇弱强迫他抽空来看我。和他缠绵过后,我总是不急于入睡,我喜欢和他海阔天空地说话。
有一日我问:“王爷入宫后,能见到皇上和皇太后,是吗?”
“应该是吧。”
“见了面会说些什么?”
他笑了,“能说些什么,无非是些公事和场面上的话。”
“您见过皇太后吗?”
“见过,”亲王回答,然后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吐了一口气,“有三四年没见了。”
我想了想,好奇地问:“那……皇太后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妾身听说她很凶。”
我曾经听说过她为尝青梅在全国劳师动众的事情,也听说过她宠冠后宫时那些妃嫔在她面前的战战兢兢,更听说现在国家主政的人实际并不是皇帝,而是背后的皇太后。
“她?她是有着一切骄纵资本的女人。”亲王轻描淡写地说。
我怔怔地听着亲王不咸不淡的话,但稍稍回味一下,却觉得这是女子所能获得的最高肯定和赞赏。
“那,那么皇太后一定长得很漂亮喽?”我趴着支起胳膊问。
“不全因为这个。”亲王似乎有些累了,转过头看我,“私下议论皇太后是大不敬。不要随便谈论皇宫里的人和事,这是府上好早前的规矩,若是云儿听到了,肯定会责备你的。别说了,睡吧。”
亲王二月的时候就回了府,算算路上的时间,似乎在宫里也没待上几天。亲王叫身边的裴公公将京城里带来的礼物分给后院众妃,难得侍妾们也有一份。
我抚摸着雨过天晴般蓝底蒲公英图案的锦缎爱不释手,我正巧打算为今年做新的春衫,听说这是京城最流行的衣料,高兴之余随口问了一句:“这是王爷帮我们挑选的吗?很合我们的心意呢。”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王妃眼皮也没有动一下,依旧捻着佛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云妃当时正摆弄着京城里带来的小熏球,抬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后来也不知道谁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有对我的轻蔑和嘲弄。
最后还是裴公公咳了咳,赔笑道:“这是王爷吩咐老奴带人上街置办的,老奴特意挑的都是京城里新奇上好的玩意儿,也不知道各位主子是否喜欢。”
“挺,挺好的,谢谢裴公公。”我尴尬而小声地回答。
亲王朝贡回来后王府还是像往常那样过日子,我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候亲王,还向府上的秋娘学了一点舞蹈,有的时候亲王来佩兰殿,他在下面喝点酒,我就在前面为他翩翩起舞。
我本来就是有些小聪慧的人,在王府待了一年多后,褪去了刚来的拘谨和青涩,越发显现出女人的妩媚来。我对亲王大胆而主动,有的时候拿自己热热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去寻求他的温柔,又经常想些新的花样让他开心,于是他也肯多到我这来了。
一日他来佩兰殿时,前院又有些临时的文书送来,于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办公时的样子,在书案前他凝神严肃,一丝不苟。我不敢打扰他,只安安静静的,直到看见他向后靠了靠身子,眉宇间稍有松动,我猜想他也许是快处理完了,便趁他不注意时来到他身后,站在他的左侧,却从后面拍了拍他右肩。
他左转过头看我,问:“有什么事?”
我惊惊讶看着他,这是我以前十分得意的把戏,对哥哥屡试不爽,怎么偏偏他就那么容易识破了呢。
他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解释说:“你这把戏早就有人玩过了。”
我愣在那里,他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回忆,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他得意地说我的小把戏过于低级了,然后饶有兴致地讲:“我问你,假如像刚才那样,有一只熊爪放在你肩上会怎样?”
熊爪?想到那个情景,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是被野熊袭击了吗?不过怎么可能是在书房呢?
“怎么可能?”我失声问道。
亲王眼底流过一丝暖意,“是啊,有人曾用打猎回来的野熊熊爪做成手套,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那王爷您当时什么反应?”我目瞪口呆地问。
“什么反应?”亲王笑了,“自然是吓得半死。”
吓得半死?亲王怎么会有那样的表情?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亲王也跟着朗朗大笑。
那之后我所有的伎俩都被他识破,按照他的说法,这些伎俩不足为奇,早就有人做过了。
平日里我虽不清楚亲王到底忙碌些什么,但是我却可以通过亲王来后院的次数判断他到底忙不忙,而平盛末年的那个冬日亲王格外的忙碌,有将近一个月未踏入后院半步,只有云妃口中偶尔会说出一些他叫人带来的指示。
后来外面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同时还有权禹亲王已奉皇太后懿旨登基为帝的消息。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吃了一惊,因为我记得之前的皇帝还只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年,为人仁德,真是英年早逝。后来又听后院的女人暗中议论说,孝宗无子,而穆宗的几个儿子中咱们家亲王的实力也丝毫不差,也不知道皇太后是怎么选人的。
亲王更加忙碌了,可忙着忙着突然有一天就不忙了。
那天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来后院,当他带着随从来到佩兰殿时,我受宠若惊地迎了过去,慌乱中就随口问了句后来极为后悔的话:“王爷今日怎么不忙了,有时间到妾身这儿来?”
我不该问,我娘曾告诫我说,当有权势男人身边的女子,最安全的就是多回答少提问,想必玉王妃和云妃早已深谙此道。
亲王笑了,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强颜欢笑。在那么多下人面前,他直接拉过我到他怀里,在我耳边低声说:“霓儿,以前总是抱怨我太忙没时间过来,今日不忙了你反而很不习惯。你到底是想让我忙呢,还是不忙?”
亲王第一次这般邪气地说话,我又惊又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时手足无措地说:“这……我,我……”
亲王放开了我,温和的言语中有着一丝冷笑,“是啊,我怎么会懂你们女人的心思呢。”
“来人,掌灯,去云氲殿!”
看着亲王离去的身影,我跌坐在地,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因为一句话而失去了他的宠爱。
丫鬟雨润慌忙过来劝解我:“夫人,王爷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只是一时气话,您别放在心上。”
我迷茫地抬头问雨润,“王爷以前这样过吗?”
雨润摇了摇头。
那之后有许久我没有再见过亲王,他来后院就去云妃或者其他女人那里。我以为我就这样被他厌弃了,不过在我接近绝望的一个多月后,有一天裴公公终于搀着亲王过来了,我急忙迎上去,但我什么也不敢再问。
亲王有些喝醉了,不过他还是能认出我,看着我拘谨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愧疚,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前阵子是我迁怒于你了。我不是和你生气。”
那次亲王发火的确莫名其妙,可是我也没想过他会主动过来跟我认错,一时间感动与伤心的一并涌了上来。
“哎。”亲王吐了一口酒气,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住,看着我的眼睛说:“霓儿,以后啊,就咱们俩好好过日子好不好?”他喃喃地说,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
那真是一句好话。可是这次我记住了娘说过的话,不要轻信男人在醉酒时说的事情,尤其是决心和誓言之类,当真的话最后尴尬的永远是女人自己。
可是我就这样看着亲王躺在身边熟睡的脸,安宁无邪得像个孩子,柔意渐渐漫上心头。亲王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他顽皮吗?我现在不懂他的心事,追赶不上他的步伐。我真想从小就与他相识,见证他从幼年到少年到现在,陪伴他到头发花白,想想那将是多么荣幸和温馨的事啊。
那之后亲王果真忘了那句话,也许他也不曾忘,只是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罢了,王府的日子又开始如流水般一如既往起来。后来王府里又来了新的媵人,来头比我大,若说亲王以前对我的宠爱是看在对哥哥的器重上,现在这位冯媵人却比我更具优势。但是时间长了,下人们说亲王待我更真心些,谁真正受宠大家心里看得清楚着呢。
我很喜欢新奇的东西,我有一表姊嫁到了京都,我时而与她通信,让她跟我说说京都新流行了哪些好东西,亲王来时我就把这些说给他听。亲王饶有兴致地听着,但有的时候我说得一知半解的东西,他会补充说下去,有时候我怀疑亲王了解京都的事情也许比我还要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