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小声说:“你莫要取笑我……我这几天正愁着怎么哄九珍,她正恼你,若让她看见我和你在一起,恐怕我们这辈子母女都做不得了。”
“好了,朕并未真的埋怨你,今日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呢?”权禹王让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说道。
“我刚刚午睡,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你出了事情,很担心才过来看看你。”
权禹王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看你,怎么还像孩子般。梦的事情怎么能作数呢。”
“那样才好。我刚才见大臣们出来还议论纷纷,以为出了什么惊天的大事。”
权禹王倒并未瞒我,“回纥的可汗病重,内政不稳,他们的巫朗哈穆王子派使者求我们出兵助他继承王位。”
“哦?那有什么争论不休呢?我知道那巫朗哈穆是回纥的王长子,理应就是他继承王位呀。”
“可是这汗王有一宠爱多年的妃子,生了一个小儿子叫雷托卓卓,他和他的母亲也同时派来使者,让我大胤承认他王位的继承权,他保证效忠我大胤,每年进献的贡物也会增加。”
“我听说这雷托卓卓娇宠惯了,治国的才能却无半点,在当地的声望是赶不上王长子的。”
“这才是朕看中他的原因。朕听说那巫朗哈穆做事非常有主见,雷厉风行,人民非常信服他,但这样的人登上王位却对我大胤的统治不利。反不如雷托卓卓这样没本事的,容易控制些,所以朕在犹豫。”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向深思熟虑,怎么这个时候反而糊涂起来?只有真君子才信守承诺呢,小人的话还能当真?就像雷托卓卓这样没本事的,才最容易不知轻重、受人教唆,才最容易生事端。即便他不敢生出异心,届时把国家弄得乌烟瘴气,对我大胤有什么好处呢?这是为公;论私,巫朗哈穆是大胤的女婿,你的皇妹乌姬人在回纥,如果巫朗哈穆死了,你让我国帝姬在那边如何自居,难道还一起连坐死了不成?当初先帝让巫朗哈穆回国本意就是让他回去继承王位,两国永结同好。我国最重血统,在回纥继承上却不维系正统,反而欲扶一个宠妃的儿子继位,到时候如何向臣民交代呢?”
我一条条说给他,权禹王沉思着听了逐一点头,然后说:“你这番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刚才群臣众口议论也没有你这般说得清明,难怪父皇在世时经常找你参谋国家大事。那么明天早朝朕就下旨,让西北边疆的将军调三千精兵助巫朗哈穆王子继承王位。”权禹王想了想又说:“但朕也不欲眼见附属国内乱,务必也要保护雷托卓卓安全,断不能发生兄弟相残的事来。”
我听后暗暗佩服,权禹王做事一向颇有自己的观点和手段。保住雷托卓卓,巫朗哈穆就有所忌惮,对大胤自然不敢生出半点异心。
“正巧你来,朕最近还有一件事难以决断,你也帮朕出出主意吧。”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权禹王拿起书案上的一叠奏章放在我的膝上。我拿起最上面的打开,哦……原来是各地亲王奏请今年元日朝贡的文章。
我一封一封地打开,有元藏王的、恭庆王(原十皇子)、英崇王(原十三皇子)……还有端豫王的。他的笔迹依旧是那样的端正流畅,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在写这些文字时一丝不苟的神情。耳边不知为什么回响起我们小时候,我曾悄悄走到他背后去夺他手中的笔,两人闹做一团的笑声……
我感伤地合上端豫王的奏章,平定了一下心境,问:“南赢王似乎不想来呢?”
权禹王苦笑着说:“这你恐怕比朕要清楚,他宠爱的女人,你以前送给他的侍女有了身孕,他说老年得子,尤其紧张小心,要守着她,让朕体谅他。朕也许真该体谅他了,连被你调教出的侍女都有如此的魅力……”
婷仪的事情我听说了。当初我把她送到南赢王身边是想让她监视南赢王,没想到她最后被南赢王的柔情打动而爱上他,也不再为我办事。我听说她后来想了很多办法想为她心爱的男人生下一儿半女,可是因为之前服用了过多避孕的药物而伤了身体,没想到现在终是如愿以偿。
我神色平静地说:“你不要说笑,婷仪的事情恐怕只是其一。他一向以皇长子自居,认为皇位理应属于他的……我想你不会不明白。”
“南赢王的态度朕自然心里有数,可这些积极上书的人,是否是真心拥护朕,还是欲盖弥彰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突然心思一动,说,“也许我们可以选择恭庆王。”
“这话怎么说?”
“我虽然跟他接触不多,但我记得以前一起上学堂时,恭庆王学习最是认真刻苦,为人也稳重,现在也是亲王里的佼佼者。既然都不确定是否是忠心的人,倒不如先拉拢有实力的亲王。”但实则我心里想的是恭庆王小时候对姊的情分,他若来了,可有热闹看了。
权禹王点了点头,“不过照此想法,你却忘了,端豫王才是现在这些亲王中最有实力的一位。这次请奏他也非常积极,朕想不出他的意图是什么……”
我不敢迎上权禹王的目光,只娇嗔道:“是不是当皇帝的疑心都这么重?不对你们好吧,你们心存芥蒂,但若是热情了,你们又心中生疑。”
权禹王叹了口气,“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端豫王朕实在不能不顾忌,这样的人……如果动不了,就要安抚他的心。这次就让端豫王进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想要的是什么。”
我唯有沉默以对,也许因为心虚,对端豫王来京一事我反而不敢发表什么意见。可是……我的内心是不希望他来的,跟他无关,只是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脸面再见他。
权禹王离宫已经有十来天了,宫中顿时冷清下来。他去北郊行猎了,他说最近身体经常感到乏力,可能是因为登基以来疏于锻炼的因此他决定出宫去舒展舒展筋骨。虽然即便他在宫中,我这几天也不太可能与他在一起,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依然感觉空落落的。
“母后,您在想什么呐?”九珍在旁拨琴唤我。
我回过神来,回道:“没有什么。”我看着我的宝贝女儿,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母女也毕竟是母女,哄了好多日再加上许以种种好处,九珍总算不闹脾气了。
我再次严肃地告诫九珍说:“记住你答应母后的话,以后不可以再和戈敏或者淑妃那边的人接触了啊。”
“知道啦。”九珍答应道,不过又小声说:“母后您真看不开,不就是小时候嫡出庶出那点争执么。”
我愣了一下,在一旁的善善圆场道:“唉呦,小帝姬,您这么说可是伤了小小姐的心了,她们之间可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
“善善姑姑,我知道啦,下次我离他们远远的就是。说起来最近那个皇帝不在,宫中真是清静惬意。”
提起权禹王,我再次陷入一种莫名低落的情绪中。
我算得清清楚楚,权禹王离开已经有整整半个月了。每日我早早上床睡觉,天刚蒙蒙亮就已醒来,床上冷冰冰的,四周怪异地安静。
那天依旧是那样,我比平日醒得要早,我没有叫醒侍女,随意披了一件红色的锦袍坐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的长发。
我低着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待再抬起头时,竟看见铜镜中映出那抹明黄色的龙袍来。
我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转头,迎上的是他笑吟吟的脸。
权禹王!我扔下梳子,一时高兴得如同小女孩般扑进他的怀中,双手紧紧地环住他。
他也紧紧地抱住我,拿他那有着胡须的脸扎着我的脖颈,说:“朕可真是想你,刚刚离开你没几天就惦记着你,所以朕就提前回来了。”
“我也想你,”我喃喃地承认说,“你不在我心里空落落的……”
权禹王不再说什么,将我拦腰抱起就往屋外走。
我惊慌起来,叫道:“你干什么……会被醒来的宫人看到的。”
权禹王嘘了一声,将我带到殿外,说:“奴兮,你看。”
我睁开眼睛,啊,外面竟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我们自己,连附近的物像都看不清楚。
“起雾了……”面对这如仙境般的景象我惊喜地说。
“是啊。”权禹王微笑着说,“也许我们可以像普通夫妻般在这宫中四处走走。”
我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权禹王已抱着我从偏僻的路走过,不知不觉间就出了尔玉宫。很多宫人还未醒来,但是偶尔也能看到几十步外影影绰绰的身影,甚至听到他们窃窃的话语声,搞得我心惊不已。
我紧紧抓住权禹王胸前的衣裳,权禹王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宽慰我说:“别怕,有朕在呢。如果真的被认出来,那些宫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走着走着,不巧看见两名宫娥迎面走来,权禹王紧忙拿外袍半遮住我的脸,我也转过脸去往权禹王的胸前靠,只希望这两名宫娥不要发现什么才好。
那两名宫娥明显料不到会碰见皇上,语气中有着惊慌,“皇……奴婢给皇上请安。这……”
显然她们两个不知道怎么称呼我,权禹王说:“这是你们的娘娘。”
“娘娘金安。”两名宫娥齐刷刷地说。
此时我涌上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我真成了权禹王的妃子般,以他妻子的名义接受下人的朝拜。
“你们看到的事不可随便说出去,否则就是死罪,知道吗。”权禹王威仪地命令说。
两名宫娥唯唯诺诺,如获大赦般离去了。
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轻声问权禹王:“如果这件事流传出去,你真的会杀了她们吗?”
“嗯?”
“留下她们吧,她们曾经见证过我们在一起。”我想把她们留下当做我们之间的纪念,至少还有人记得我们在一起过,甚至多少年后依旧有人会议论在某个大雾的早晨皇上曾和一名神秘的女人在一起,而那个女人就是我。
权禹王带我来到殇秋媛假山的隐密处,将我放了下来。我和他向外望去,依旧是雾蒙蒙的一片,将我们与外界隔绝起来,仿佛这天地只有我们两人。
“好美啊……”我感慨这神奇的气象。
权禹王将摘下来的大朵丽菊别在我的耳后,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头发。
看着眼前的权禹王,我不由得问出那个世间女子都会问的傻问题:“权禹,你喜欢我么?”
“喜欢,朕当然喜欢你。”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权禹王叹了口气,将脚顶在假石上,抱我坐在他的腿上,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用这样没自信的语气说话,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你的容貌你的才气朕都喜欢。”
“可是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我的样子。”
权禹王眼底有了笑意,说:“是啊。朕第一次见到你,你才是刚刚九岁的小女孩呢,哪会对你动什么心思,偏偏当时你又任性,又讨厌朕。后来你到朕的府上住了一段时间,走的时候拉着朕的袍袖说要嫁给朕,真的是冒失极了。”
听到权禹王说这一段,我一阵不好意思。
“不过……”权禹王神色迷思,陷入了回忆,“两年多以后,朕再见到你时候,你却已亭亭玉立,朕心想着这完全是一副大姑娘的模样了,真是讨人喜欢得紧。也许从那时起朕就对你心动了吧,尤其是你跳舞时的妩媚多姿至今让朕印象深刻。”
他说完又盯着我,笑意盈盈地问:“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朕呢?”
我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又羞又窘,“不知道……”然后声音更小了下去,“但从小就是很喜欢……”
权禹王呵呵地笑了,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之后我们互相依靠着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雾色,不时回头绵绵而无声地亲吻。我曾对他说过我的梦想是两个人到老在夕阳下扶持并行,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日后会不会那样子,但是这个雾日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秋去冬来,气候日渐冷峭,宫中人也开始一层层地加衣。我对姊一如既往地抬爱,什么东西都是破格给她好的,在各种场合也给尽她面子,于她不利的后宫则采取打压的态度,因此时间长了宫中开始流出一些不满的传言,说这淡氏姐妹恐要在这后宫只手遮天了。也有人暗中议论说,我未必是真心对姊,现在也只是为自己以后找出路罢了。
皇后虽然没有什么异常态度,但我想她也应该开始思量以后姊的孩子即位是否还有她的位置。另一方面,我让戈翰极力与大皇子忠交好,慢慢使得皇后与娜木朵儿的关系缓和起来。
自从那个雾日后,我与权禹王虽然依旧是偷偷摸摸的,但关系越来越融洽,权禹王也越来越多地将自己处决不了的朝廷大事说给我听,私下里戏称我为他的私房谋士,对我的要求亦无一不准,甚至连南宫氏也受此恩泽,飞黄腾达更甚,丝毫不逊于皇帝母家凌氏。
转眼间元日渐近,各地朝贡纷至沓来,其中宫人们最喜欢的莫过于上等毛皮做成的披风和做工精巧的手炉,后宫争艳一时热闹非凡。
听说此番朝贡由端豫王进京,尔玉宫不少年轻的宫娥早已雀跃不已,议论纷纷。而随着离端豫王进宫时间越来越近,我却变得越来越不安,连九珍都说我最近有些魂不守舍。
我犹豫地问九珍:“这次朝拜是端豫亲王来京,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九珍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兴奋地回道:“啊,母后,是不是女儿小时候来过的那个亲王?女儿记得他,印象稍有模糊了,但是女儿记得他长得仪表堂堂,他还教过女儿弹琴,是不是?”
我感到惊讶,那次端豫王待的时间不长,况且那时九珍年纪还小,不想竟还记得他。
我唯有感慨,难怪是父女,毕竟血浓于水。
元日的前天是端豫王进宫的日子。这天早上权禹王对我说:“今天端豫王就要进宫了,依照朝拜之礼,他会先去正殿拜见朕,与朝中大臣相见,之后去后宫探望你、殊太妃及皇后,沿路难免与后宫之女相撞,朕已经命人在走廊布置好帷幕,也叫皇后告诫后宫谨言慎行,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我能理解权禹王的谨慎,毕竟这是他登基以来首次接受朝拜,而端豫王这个年轻又有实力的亲王也使他倍感压力。一想到有一段时间我将与端豫王单独相处,我的压力不知道是权禹王的几倍,真想索性称病搪塞过去,却又怕这种回避的态度反倒让人觉出不寻常。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度过,我坐立不安,我怕端豫王见到我会说出责备的话来,我更怕他说出什么样的绵绵情话,这些都会使我无地自容。我想起了权禹王刚登基时我写给他的信,我跟他说是我主动选择了权禹王而不是他,打消了他举事的念头,他似乎相信了。
我时不时走到铜镜前查看我的妆容,整理我的发饰和衣服。端豫王,一定见过很多年轻美丽的少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依旧希望在他眼里是以前漂亮的模样。
这时菟丝走进来通报说:“太后,端豫亲王过来拜见您了。”
我的心惊了一下,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快,快请他进来。”
善善出去迎他,我听见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善善姑姑,你最近身体可还好?”
“哎,”善善言语间有些受宠若惊,“劳烦亲王惦记。倒是亲王,愈加的成熟稳重了,老奴险些认不出来了。”
端豫王笑了笑,“善善姑姑依旧是那么可亲的人啊。这宫殿似乎也是以前的样子。”
这时端豫王和善善都拐入正殿,端豫王抬头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我,两人视线交接,那一如既往的明亮目光让我顿生一丝恍惚之感。还是端豫王比较镇定,他一丝不苟地按照礼节在殿中央跪下缓缓叩首道:“臣端豫亲王给太后请安。”
“端豫亲王快起来吧,来人,看座。”我维持平静的语调吩咐道。
有宫娥将端豫王迎入下首左侧的座位,又有宫娥端上茶来,端豫王点头表示感谢。
他今天穿着正式的亲王朝拜服,象牙白色的锦袍上绣有七龙,除了胸前以狂蟒代替正龙,衣服内襟无隐龙外,其他均与帝王无二。腰间盘的是黑底珍珠束带,足蹬缎面黑色金龙皂靴,再配以香囊、环佩,气势上比天子要内敛,但气魄上已让人心生敬畏。
我知道端豫王已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很多谋士武将投奔他效忠他,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生出一些陌生之感。
“臣听母妃提起太后,说多亏太后平时关照她,才使得她安享后宫生活。臣听了心中真的是感激不已。”
“亲王客气了,殊太妃以前待哀家不薄,哀家这样做也是应当的。”我彬彬有礼地回道。
“臣这次进京为太后带了些薄礼,有紫貂披风、雪豹披风、银狐暖手筒、羊毛靴、金铜手炉和怀炉等御寒的物品,太后畏冷正适合此时穿用。又听说太后喜欢稀奇东西,臣收集了一些琉璃玉石、西域香薰、异国字画等进献太后。”
“谢谢亲王了。”我淡淡地回道,然后对如意吩咐说:“你带人下去把亲王带过来的东西都收录一下。”
如意携宫人退去,留下善善站在我旁边,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端豫王看向善善说:“善善姑姑可否行个方便?”
善善看了我一眼,悄声地离开了。
“让四皇兄登基为帝,真的是你的意思吗?”端豫王沉声问道。我心中叹了口气,唉,他终于还是抑制不住问出来了。
我回避着说:“现在再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孝宗被杀后,你卧床不起,而这段时间四皇兄他取得了皇位。”
我大惊失色,“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端豫王顿了一下,说:“在你病倒后不久,我收到了扇稚给我写的一封信。”
姊?她竟然会写信将这个消息告诉端豫王?她已经是权禹王的妻,她竟然会想着把这个机会告知端豫王?权禹王当了皇上,她就可以为妃,她的儿子甚至可以成为太子,而她一心想的竟然是让端豫王登基为帝?
我一连串的疑问,姊的行为真的让我震惊不已。旋即我又想到,她又是怎样得知这个消息的?是从权禹王府偷听到的,还是……
“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立场告诉我这件事的,马上派人调查信的真实性,没想到还是让四皇兄占了先机。而且我还有一些犹豫不决的事情……奴兮,如果我那么做了你会怨恨我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和权禹王做一样的事情么……我当然会怨恨他,我会像怨恨权禹王一样怨恨他。可是也说不定现在在一起的就是我们,但命运已经决定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是的,我会。最好不要那样。”
“这是多么奇怪啊,”端豫王喃喃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许不会想着当皇上;但也许没有你,我早就当上皇上了。”
“你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么,权势美妾你都已经有了,还想要什么呢?”我小声地说,自己都有些心虚。
“我还想要什么?我还想要什么?我要的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端豫王低声急促地说。
我心里一阵苦楚,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别说这些了。元遥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我一直很担心他。”
端豫王平息了一下情绪,沉声说:“我昨天去见他了,他不愿意跟我走。”
我有些失望,又怕端豫王再将话题转移到刚才的事去,于是问:“你这次朝拜,亲王妃本该同行,但听说她身体抱恙,也不知道是否有大碍?”
“听说你穿的汉唐衣裳极好看,今夜的晚宴能不能穿给我看?”
“我自从与云奴有过一面之缘就没再见到,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好?”
“奴兮,不要故意忽略我的话。”
“你们的儿子还好吗?是不是已经长得很高了?”我强颜欢笑地继续问道。
端豫王陷入了沉默。
“奴兮,”端豫王复又压低声音唤道:“我这次是来接九珍离开的。”
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端豫王,下意识地站起来,不小心拂掉了桌上的茶杯。
“你终于肯好好看我了。”端豫王叹了一口气,深情地望着我说。
原来他只是说着逗我玩的?虽然我有些恼怒,但终是放下心来。
端豫王也许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补充道:“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我再次紧张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端豫王直视着我的眼睛,沉稳地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说完他别过头去,语气有些不悦,“我怎么可以容忍我的女儿在这儿受了委屈,所以我要带她离开。”
“九珍受了委屈?”我想起九珍前段时间教训王全的事,“她现在在宫中简直无法无天了,怎么可能有人敢让她受委屈?”
“我听说汤沐邑的事情,堂堂大胤第一帝姬,竟然连一块想要的汤沐邑都得不到,这不是受委屈是什么?”
我看着眼前陌生的端豫王,我不知道,他何时也变得如此霸道和强词夺理了呢?
我耐心地将整件事情向端豫王说明,“并不是九珍得不到这块汤沐邑,只是这块汤沐邑已经给了宝瑶,又怎么好夺人所爱呢?这件事情实在是九珍做得过分了些。”
端豫王沉着脸问我:“奴兮,这件事纵然九珍有不当的地方,但是你告诉我,如果这个人不是宝瑶,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假如是大姬,你还会这么说吗?你不会为九珍争取那块汤沐邑吗?”
我浑身轻震,竟是回答不出。
是啊,假如是大姬,哪怕是得罪万人,我也会想尽办法让我的女儿如愿以偿……
我颓丧地说不出话来,端豫王软了下来,手抚上我的脸颊,就如小时候与我说话般地温柔,“奴兮,你不用这样逃避我,我并不想责备你什么。无论是你为什么回护四皇兄,或者是你现在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我统统不想知道。但是我不能不管我们的女儿。你不疼爱她,我来疼;你不管她,我来管。”
我拼命地摇头,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眼泪甚至掉了下来,我几乎是哭着求他:“我爱我们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疼她,求你别带她走……”
端豫王把我拉了起来,“奴兮,你冷静些,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强迫你什么,但是你好好想想到底什么才是对九珍最好的。你再考虑考虑,明天给我回答。”
夜晚狂风大作,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大雪,而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今夜权禹王邀请端豫王及群臣共饮,只有四品之上的官员方在邀请之列,后宫中则唯有我和皇后才有资格出席。明夜才是权禹王与后宫众妃嫔共贺新年的家宴。
我和权禹王坐于上首中央,皇后在权禹王一侧稍后的地方,其他人则按照身份高低分两列入座。
因为早上端豫王说带走九珍一事,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如意提醒我晚宴将至也无心情换衣便匆匆而来。
待入座后,权禹王看了看我,关切地问道:“怎么你精神不大好,是生病了吗?”
权禹王跟我说话时,我心虚地瞄了一眼坐在下面离我最近的端豫王,发现他正在看着我们,但他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波澜,很快侧过脸去,端起席上的酒杯慢饮而尽。
我坐直身子,与权禹王保持一段距离,有些僵硬地说:“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在外面有点冷的缘故。”
这时有宫娥上前要为我斟茶,我摆手吩咐道:“给哀家换和他们一样的酒吧,让哀家也暖暖身子。”
权禹王有些许的惊讶,因为他知道我喝酒易醉,很少在宴会上饮酒。
我不顾他的神色,待宫娥斟满酒杯,举起袍袖一口气喝下去一半。
酒在口中辛辣而苦涩,但喝下不一会儿身体就渐渐热了起来,刚才的抑郁也被一种朦胧飘忽的感觉所取代。我周身开始变得舒畅,也才有心力听宴会上的人说些什么。此时权禹王正向端豫王祝酒,说些国家安定繁荣还需要他们这样的亲王鼎力支持的话来,而端豫王则恭谨地应承着,并举杯祝权禹王万寿无疆。
之后宴会上下互祝新年,殿中的舞姬翩翩起舞,一派热闹的景象。权禹王、皇后、端豫王及朝臣分别向我举酒祝福,我都回敬了,间歇有些迷蒙而认真地看着舞姬们不停旋转,总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宴至中巡,酒酣耳热,宾主尽欢。权禹王已经微醺,而端豫王也已好多杯酒下肚,却还在独自酌着。权禹王看着端豫王说道:“朕听过很多琴曲,但印象最深的,依旧是多年前那次皇弟弹奏的《广陵散》,也只听过一次而已。不知道今晚皇弟是否可让我们再次耳闻呢?”
端豫王躬身回道:“敢不从命。”
于是丝竹声止,舞姬全都退了下去,大家都屏息看着坐在殿中央的端豫王,看着他那修长而干净的手和他手下那架古朴的乐琴,都欲窥闻这传说中的绝世神曲。
铮铮的琴声开响起,端豫王弹奏起来,他的脸上是淡定从容的表情,那琴就在他流畅的弹奏下流泻出美妙激昂的乐声来。
众人先是发出一声低叹,但很快大家都不再言语,都陷入了琴声所营造的飘渺的意境之中。
我亦是陶醉在这琴声中,酒意也涌了上来,心有戚戚,眼角不知为什么就有泪流了下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有一名天真烂漫的少女也曾坐在这热闹的元日宴会上,听那殿中的少年弹奏这一曲《广陵散》,那时我还叫他十二皇子,那时我们无话不说。
而此时,我背着人与此时的皇帝那时的权禹王偷偷幽会。端豫王我辜负他太多,伤他太深,他应该对我和权禹王的事有了怀疑,因此他对我心灰意冷,看我的眼神不再有以前那般热切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平静得对我说要带走我们的女儿。
而这全部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水,见皇后及许多朝臣也流下了眼泪,可能都被触到伤心事了吧。
一曲完毕,许多大臣站了起来,甚至连一向很少主动说话的皇后都不由赞道:“真乃天上曲,听着叫人思绪万千,如置异境。端豫亲王真是好才情。”
之后的宴会虽然歌舞再起,但却再也没有刚才琴声带给人的震撼,众人神情心思各异。
我突然觉得权禹王似乎在看我,我转过头去,迎上的是他探究的表情。
我心知该说点什么,对他说:“端豫亲王的琴声实在太好听了,让哀家一时都不知身在何处了。”
“太后自己就是弹琴的高手,能如此赞赏别人实在不易,真是让朕羡慕。”权禹王对下面的端豫王赞叹说。
端豫王连忙谦虚着说过奖了。这时正在喝酒的凌昕说:“大年初三宫中本定举行马球活动,正巧端豫亲王前来,也带来了不少自己的侍卫武将,两边不妨举行一个比赛如何?”
下面一番骚动,凌昕的这个提议让不少朝中包括端豫王的武将们心动,只是我心中不知这到底是凌昕随意一说,还是有其他的深意在,或者里面也有权禹王的授意。
权禹王沉吟着说:“凌昕这个提议也好。十二皇弟觉得怎样呢?”
我有些惊慌地看向端豫王,我希望他会拒绝。权禹王是皇帝,无论是什么比赛,怎么可能会以他的败局收场呢?更何况大家都知权禹王从亲王起就是行猎和打马球的好手,我现在更是了解他对这两项活动的喜爱,每个月总是会在宫中组织武将们玩上五六次,有的时候还会出宫举行大规模的围猎,想必技艺已经十分纯熟了。
而端豫王,我并不知道他的技艺如何。打马球是从军队中兴起的运动,一方面军中生活单调无聊,另一方面军中有足够的马匹,所以上层武将皆以打马球为军中娱乐。这样想来端豫王一定是打过的,但我实在不确定他是否是权禹王的对手。
“好。”却听见端豫王从容不迫地回答。
“我今夜有些醉了,浑身不舒坦,我自己回去吧。”过了亥时宴会结束,我私下推拒了权禹王。
一名太监提着荷花宫灯在前面引路,外面的雪还在下,地面上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将黑夜映得光亮。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股寒气便吸入体内,让我觉得心身俱冷。
“噢,真是冷啊,太后娘娘快披好斗篷,小心着凉。”侍候在旁边的如意说,然后递给我一个小手炉。
而此时我却觉得自己浑身发热,脸儿发烫,斗篷斜斜地披着,推开如意递来的手炉,半踉跄地向前走。
四周宫人见了要上前扶,我吐了口酒气厉声喝道:“你们,你们都给哀家退下,哀家自己会走。哀家没醉……”
我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看见前面的宫灯竟是左右摇摆不定,我知道我应该是醉了。宫人们一定觉得我失仪了,但是我却觉得这样很舒畅很痛快。仪容不整没有关系,怎样走路也没有关系,想笑就借着酒疯尽情地欢笑。
后面的宫人还想上前搀扶,几次被我喝退。突然脚底下不小心滑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倒了下去,还好雪很厚实,我陷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疼。
“太后?太后娘娘?!”四周大惊小怪地叫道。
我睁开迷蒙的眼睛,我的眼前竟是整个辽阔的天空,天色很黑,但是却能看到一轮很明亮很皎洁的弯月,它的光芒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照拂着我。雪从天上降下,点点落在我的身、我的睫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上,丝丝冰凉。
雪地缓解了我身上的燥热,我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不愿意起来。渐渐我的眼神迷离起来,这是多美的景象呵。
这时从上面映出了端豫王的脸,他遮住了半个月亮的光芒。
“亲,亲王,奴婢们该死,太后娘娘摔倒了,奴婢们想去扶,但太后……”侍候我的宫人们几乎是哭着禀奏道。
“我知道。”端豫王沉稳地说,“太后醉酒了,想冷静一下。你们不用担心,到一旁去吧,我来劝劝太后。”
四周的人都知趣地退下了,端豫王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轻轻地盖在我身上,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雪花纷纷的天空,就听见端豫王在一旁说:“我不是讨厌你了。”
我没有什么反应,端豫王继续说:“你不知道我怎样拼命克制自己,看见你和皇上在一起我简直是要疯了……”末了他沮丧地说,“但是我想你并不希望我说出这些话来。”
“嗯。”我简短地回答,拼命抑制将要涌出的泪水。
端豫王叹了一口气,“别在雪地里躺着了,小心湿气浸入身体,要做病的。”
他伸出手拉我,我怔怔地看着他,我向他伸出了手,然而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用力将他拉了下来。
端豫王险些摔倒,但他紧急中将自己撑在了我的上方,而脸已近在咫尺,对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要我吧,要我吧……我在心中呐喊着,我希望他这样,亏欠他那么多,也许只有将我自己给他我心里才好受点。
端豫王呼吸急促起来,他俯下身去轻轻亲吻我的睫毛,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浑身的颤抖。
他略显僵硬地亲吻我的睫毛,我的鼻子,轻轻地覆上我冰冷的唇,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
他那小心翼翼的态度使我更加无地自容,我泪眼迷蒙,喃喃着说:“别疼惜我,别疼惜我,本来就是人尽可夫的身子,又何必……”
端豫王一下子停了下来,脸上尽是痛苦的神色,厉声说:“我不许你这么说!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他什么也没做,将我抱了起来,脸上又是恨又是疼惜。
“我不要你这么委屈自己,不要你为了愧疚付出自己。在我心中,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那么的纯真那样的美丽。是啊,过了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事,你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我小时候曾经发誓一生只爱一个女人,只娶爱着的女人,现在想想也许都是孩童时说的天真话,现在的我已是妻妾成群,前一阵子我甚至娶了部下的侄女为妾。但是,”端豫王将我的手放在他胸口的左下边,“这里永远放着一个人,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就爱上的人,我梦寐以求的女人,动也动不得。奴兮,是永远的奴兮。”
我醒了,觉得头昏昏胀胀的,而镜中自己的眼睛也是一片浮肿。我昨晚做了什么?连自己到底怎么回来的都记不得了。但还依稀记得昨夜端豫王说的话,心中怅然。
恢复了神智,便觉得自己昨夜的行为实在太过轻率唐突,心生悔意。这样不仅对端豫王不公,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无脸面对一心对我的权禹王。
我喝了点茶醒酒,简单地装扮好,吩咐菟丝说:“你去把端豫亲王叫到尔玉宫来。”
我又恢复了往日太后的端庄和自信,我对端豫王说:“你带九珍走的事,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我想我们应该问问九珍的意愿。”
“可以。”
我遣人叫九珍过来,我说听九珍的意愿,是因为端豫王是九珍的生父,我不想直接去拒绝他接走自己的女儿。但是真让九珍来选择,九珍怎么可能选择离开我而跟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走呢,我希望端豫王能知难而退,死了这条心。
九珍被带了过来,她看到端豫王也在,因此有些拘谨,怯怯地向我和端豫王请安。
我将九珍叫到身边,直截了当地说:“女儿,你还记得这个人吗?你的端豫皇兄,他说想带你出宫到他的封地待一阵子。”
端豫王看着九珍温和地说:“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几年前我曾经来过。我想将《广陵散》教授给你,你愿意到我那儿去学吗?”
九珍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端豫王,低头想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如果能出宫待一阵子也不错……”
我怎么也想不到九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诧异地看着她,难以置信地问:“九珍,你的意思是说离开这儿吗?离开母后到偏远的封地去。来回路途遥远,我们说不定有一年多都不能相见……”
九珍这次想通了似的点了点头,“母后,女儿想出宫去看看。”
我更加无法接受了,我抓住九珍有些伤心地问:“你真的要离开母后吗?女儿,你是不是还在耍脾气,为上次的事情怨恨母后,是不是?”
九珍也流下眼泪,摇着头说:“母后,上次的事情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不是跟母后赌气。女儿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这里那么压抑,女儿想出宫看看,求母后成全女儿吧。”
我看着跪在脚下求我的九珍,几乎不相信她是我生的孩子。若是,不管什么理由,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而选择一个只相处过几天的人呢?我对她的教育何尝不是尽心尽力,她的要求我何尝不是尽量满足,我倾尽了全部心血对她,而这块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对我的感情竟是如此淡薄!
我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端豫王有些不忍,但最终也没有收回他的要求。
果然下午端豫王对权禹王禀奏道:“圣上,臣这次来京,除了是恭贺新年之外,还为了另一件事前来。”
“哦?皇弟还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权禹王说。
“朵颐帝姬很有学琴的天分。不知圣上可还记得帝姬抓周时,一下子就选中了臣所进献的小木琴,连父皇都夸她日后一定会擅长音律。父皇生前对小帝姬珍爱无比,臣那时也许诺父皇将《广陵散》传授于她,眼见帝姬离出嫁的年纪越来越近,臣想趁此之前了却这桩心愿,望圣上恩准。”
“这……朵颐帝姬是太后爱女,太后对这事怎么看?”
我看了端豫王一眼,艰难地点了点头。
权禹王沉思了一下,说:“虽然之前并无帝姬嫁前出宫的先例,但既然是先皇遗愿,又得现太后的首肯,朕也不好再反对。帝姬出宫的事朕会着宫中上下万全准备。”
直到权禹王说完这话,我才真正意识到九珍竟是真的要离开我了,胸口开始隐隐作痛,难道这是上天在报应我和权禹王在一起的罪,竟然让我体会到那种生生的骨肉分离之苦。
转眼间便到了正月初三,这天气温回升,风也不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正适合马球比赛。众人来到宫中专建的马球场,球场平阔坦荡,四周有一些零星的古树。
球队分为左右两朋,上场的各五人,左朋是以权禹王为首的皇家侍卫,右朋是以端豫王为首的封地大将。他们各穿着玄色和象牙色的窄袖龙蟒兽长袍,戴幞头,穿墨靴,右手持偃月形球仗,个个神色肃穆,威风凛凛。场边还有一些武官骑着各色骏马在一旁裁定或待补,赛手们勒着马缰操纵胯下马匹,马啼声马吠声不绝于耳。
场地北侧是观看的席位,因为打马球是男子之间的游戏,此时男子装束紧凑,行为奔放,一般是不许女子观看的。不过权禹王说,难得过年宫中有如此盛事,我又多次向他询问马球,便叫了穆宗、孝宗时的太妃及后宫妃嫔一同观看。在垂下的竹帘帷幕后面,后宫的女人们手执团扇,叽叽喳喳议论一片,她们也感觉到了赛场上的氛围,神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想想以前女子也曾被允许打马球,甚至还有过男女相朋的娱乐时候,只不过在马球场上多发生男女情动,后来女子打马球的活动便被勒令禁止了。
只见一名绿袍红领的武官将一炷香点燃,象征着比赛正式开始,观众席上众人皆探身观看,屏气凝神。球场上两朋整顿人马,聚精会神地盯着中央的一枚小球,较量一触即发。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听说马球运动激烈而又危险,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左朋为皇帝亲队,自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态度,而右朋也士气高昂,毫不示弱,两者皆有不分胜负誓不罢休的气势。
这时九珍在我身边悄悄说:“母后,您希望哪个队赢?”
我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任何一个队输。
“我希望是端豫亲王赢。”九珍小声说。
两朋交锋,只听见妃嫔们一阵惊呼,是权禹王得到了首球,只见他驰马如疾风,动作果断利落,挥着手势指挥凌昕等人展开队形,自己传球接球一副轻车熟路、快而不乱的大气魄。两朋战了一会儿,最后由凌昕将球传给权禹王,两人配合默契,由权禹王驰马将球击入对方球门。
皇后、德妃等妃嫔们一阵欢呼,我本也想着这首筹一定是权禹王得到的,这是历来比赛的规矩,首筹只能属于帝王。虽然权禹王赛前一再对端豫王说不可让着他,但我想端豫王也不可能不守这个规矩。
看见这打马球的情景,我不期想起韩愈写过的那首诗: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泼黄金羁;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真是十分传神。
第一球过后,我开始紧张起来,我还不确定端豫王的技艺,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打法和动向。两朋再次对峙,端豫王的武将发挥其勇猛,几次将球夺了回来,但权禹王的人马也不甘示弱,就这样僵持的时间比第一局长了许久,最后还是由凌昕将第二球击进。
权禹王的人马和皇后等人再次发出一声欢呼,九珍泄气地坐了下来。
可是我却觉得端豫王并不一般,我拍拍九珍的手,说:“耐心地看着后面。”
王全此时在我身后侍候着,他平日里看权禹王打球多了,也大致懂得马球的规则和打法,于是过来替我们这些人解说。果然他看着看着就说:“端豫亲王这是在摸圣上的打球门路呢,圣上也在抓最先时机打压他们的信心与气势,这之后的对仗恐怕就越来越难打了。”
诚如王全所言,这之后两朋对峙的时间越来越长,两队人马经常围聚在一起层层压制对方,王全抻高脖子左望右望,力求看得清楚好对我们解说。这时突然队伍散了开来,只见端豫王突出重围,驰马越过权禹王后方一人,俯身挥杆将球漂亮利落地击进球门!
殊太妃惊叫一下,不少人呆看着后来才回过神来,一些宫娥纷纷议论说:“端豫亲王刚才那一球打得真是漂亮!”他刚才的英姿惹得不少年轻宫娥心生爱慕,一阵意乱情迷。
端豫王在马上坐直身体,微微喘着气,显然经过了一番紧张而耗神的运动。他回过头向观重席上找寻我,我坐在最前面,隔着幕帘我们相视。我向他点了点头,我想说他打得真好,真的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母后,母后,十二皇兄向我打招呼哪。”九珍兴奋地说。
我只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转头看向姊,只见姊死死地攥着手帕,仿佛刚才也跟着紧张,心提到嗓子眼里一样。
之后的比赛打得激烈而艰苦,马匹不停地回转奔驰,蹄下溅起点点泥土。每次左朋进球右朋很快又会将比分追赶上来,我想权禹王与端豫王不一样,他一定承受着更大的压力,但难得的是他并未慌乱阵脚,全神贯注地投身在这激昂的比赛之中。他打马球的技艺与气魄连我这个外行人看着都不免赞叹,他的球打得又狠又准,技艺高超,更具备坐镇指挥的能力。当他驰马相冲时,真真正正让人感觉到他是天下的帝王。
不过耗得时间越长,对权禹王越是不利,端豫王的精力并不是现在年岁的他可以比拟的,端豫王身手之敏捷和驰马的疾速有时要甚于他,这让他大为头疼。王全看着权禹王在赛场上大口喘气,他说以往打马球只是活动筋骨,而这场比赛太过激烈,短短的几次中场休息无异于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听见妃嫔们又惊叹一声,权禹王与端豫王同时抵住球,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交锋。他们两人相视了一下,同是穆宗血脉,两人的相貌却完全不同,但此刻他们求胜的欲望却是那样相近。最后端豫王以力量胜出,将球拨到了自己的仗下,权禹王明显受了打击。但他又重新追了上去,端豫王的马未跑出几步,就被权禹王从右侧劫过,远远地以非常强硬的打法将球击入。
观席上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重回平局了,但所剩的时间也已不多,香已经烧断了几节。
权禹王喘着气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平复了一下气息,突然驰马来到观众席,他坐在马上面对着我说:“太后,这场比赛艰苦绝伦,如若胜者,您如何奖励?”
我看着权禹王,又看看在不远处默然看我的端豫王,心中五味杂陈。我撸下手上沉甸甸分羊脂白玉镯,将它放在前面的案上,说:“胜者当得此玉。”
权禹王点了点头,两朋重回球场。最后,权禹王之朋以一分险胜端豫王。
经过白天的马球之赛后,大家都已非常疲累。我叫善善、如意等早些睡去,等晚上权禹王来我这儿时,他不由得感慨着说:“朕真是老喽。”
我沏了一杯茶,劝慰他说:“怎么会呢,今天还不是你赢了比赛。”
权禹王喝完茶,手持着茶杯若有所思,“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若这场比赛再延延,最后未必是朕占得上风。”
“一炷香的时间是定好的规则,时间长了自然还有时间长的打法。”
权禹王唔了一声,然后将我引到床上压着我说:“说,你怎么奖励朕?”
我惊异地看着他,不自觉地问出口:“你不累么?”
“朕觉得热血沸腾,年轻了好几岁。”权禹王边宽衣边说,“骑马过后,真恨不得当时就把你……下次没人了,我们再去那儿。”
我奇怪权禹王那旺盛的精力。他爱抚着我,使我的衣饰一片凌乱,大半的肩膀裸露出来。然后他翻过身,使我在他身上,命令说:“今天你来……不许像前几次那样扭扭捏捏的。”
我讶然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在九珍准备离宫的这几天我每夜都和她睡在一起,白天则忙着为她安排离宫时需要带着的随从和各种物品。
相较于善善这几日淌眼抹泪,我则显得沉默寡言。善善拭着泪担忧地说:“小帝姬在宫中锦衣玉食惯了,老奴真怕她到了外面不适应,又不在母亲身边,若是受了委屈该怎么办呢,唉。”
我感伤地回道:“有端豫王在,我倒不担心她会受委屈,虽然生活条件可能比不上宫中,但让她吃吃苦也好。只是我怕我过于想念她,总感觉心要被掏空了一样。”
九珍这几天也出奇地粘着我,有时也情绪低落,离宫的前一夜她搂着我问道:“母后,您是不是埋怨女儿了?女儿离开是不是惹您伤心了。女儿这几天也很伤心,真怕您不理我不要我了。”
我心中隐痛,却还打起精神安慰九珍道:“你是我的女儿,人人都说儿女是前生的冤家,只有你跟母后耍脾气不理母后,母后怎么可能不管你呢。傻孩。在那边要好好的,不要太任性,不要给端豫亲王惹麻烦,知道吗?”
九珍贴紧我,回道:“女儿知道啦。女儿很喜欢端豫亲王,愿意听他的话,还很期待跟他学《广陵散》。都说《广陵散》乃遗世神曲,也只有端豫王会弹奏,他为什么会舍得传授给我呢?不过女儿觉得很荣幸,女儿一定认真学习,等女儿回来就可以天天为母后弹奏了。”
虽然九珍时常任性惹我烦恼,但知道她的心地不坏,对我也是真心孝顺,这样的女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将九珍紧紧搂在怀里,轻轻亲吻她发出清香的秀发,“嗯,母后等你回来,你永远是母后最好最好的女儿。”
九珍和端豫王离宫那天正是寒风凛冽,一眼望去送行众人都披着厚厚的披风,口中呵出一团团白色的雾气来。
权禹王拍了拍端豫王的肩膀,“皇弟,谢谢你这次进宫来看朕。一路风寒,多加注意身体,朵颐帝姬也全凭你照顾了。”
我则拉着九珍的手,不停地叮嘱着到那边保重身体,要时常给我写信的话。
这次由于九珍出宫,端豫王回行的队伍几乎增加了一倍。随从中除了平日就跟在九珍身边的姑姑、教习命妇、伴读、贴身宫娥和太监外,我还抽调了几名针匠、饰匠、御厨等,就怕九珍在那边吃穿不惯。另外九珍还要求带上自己养的几只小鸟和宠物,因此负责饲养的太监们也必须随行,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人,队伍人数就非常庞大了。何况还有权禹王指派的一队随行护卫,后宫之人无不啧啧称叹,说这果然是大胤第一帝姬的气派。
不一会儿有人提醒说出发的时间到了,我却拉着九珍的手怎么也不舍得放开。
直到催促了多次,我才万般不舍地将九珍放到端豫王的身边去。我走到端豫王面前,非常诚恳地说:“麻烦你多照顾九珍……女儿。”
我不能说我们的女儿,但是端豫王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的女儿现在就交给你了。
端豫王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我的斗篷下穿着的是华丽异常的汉唐衣裳,那是我特意穿给他看的。端豫王注意到了,他的脸上露出柔情,再次向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出发!”端豫王身边的随从挥出手,对随行队伍发出命令道。
黑压压的队伍转过去,逐渐开始前行,端豫王骑上马,而九珍在轿子里探出头流着泪不停地对我挥手。
在离宫门越来越近的那一刹那,端豫王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神色是复杂万分的,但最后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意思是让我放心。
而我一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心痛如刀割,唯有不停地对他们挥手,自己已泪流不止,却还一直劝着:“九珍,走吧,走吧,不要哭……”
直到队伍最末的一个人都踏出宫门,雄伟的朱色大门一声关起,将所有人的身影隔离在视线之外,我以手帕捂住嘴,绞了又绞,手已生疼,伏在善善身上泣不成声。
九珍走后,我总感觉心被掏空了一块,情绪非常低落,说话也提不起精神来。我有时会去小雅斋,里面只留了几名负责日常打扫的宫人,十分冷清,再看着屋里的摆设一如从前,书案上还放着九珍走前临摹的字帖和看过的画册,每每忍不住掉下泪来。
唯令我稍有安慰的是权禹王对我愈加关爱起来,他也许能了解我女儿离开的悲伤之情,时常过来宽慰我。
悲伤的情绪使我对姊的恨意更重,表现的是对她加倍的好。我先使皇后对姊产生警惕,第二步该做的是利用姊的僭越和骄纵使皇后对她离心。
我甚至让娜木朵儿使用了苦肉计,在人前处处压制娜木朵儿,以营造姊的压迫之势,长期下来终于有了效果。
那天后宫的几位妃嫔来尔玉宫请安,我一如既往拉着姊的手亲亲热热,皇后的表情也早由之前的微微而笑到现在的平静漠视。
每当此时姊的表情必然是尴尬而难看的,而我脸上的笑容则是灿烂得不能再灿烂。
气氛正愉悦时,不想娜木朵儿突然出席跪下说:“太后,臣妾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我看了娜木朵儿一眼,有些刻意冷淡地说:“朵昭容如此郑重其事,所为何事啊?”
娜木朵儿不卑不亢地回道:“臣妾戎狄,常常被人训斥不知礼节,闻我大胤最重尊卑,但臣妾现在实在不能理解,静淑妃何以越德妃与皇后比肩呢?这是不是也是不知礼节呢?”
在座的妃嫔哗然,姊一下子僵住了,我则变了脸色道:“朵昭容的意思是在指责哀家吗?”
“臣妾不敢,太后臣妾是万万不敢责备的,但淑妃如此不知轻重实在让臣妾心中不服。她仰仗着太后亲姊的身份,恃宠而骄,不仅对后宫妃嫔不公平,对太后的清誉也有影响。臣妾知道顶撞太后是大罪,愿受杖刑也不吐不快!”末了娜木朵儿表现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殿上一片寂静,妃嫔们大气也不敢出,也有几位偷偷对娜木朵儿投以赞同或佩服的目光。
姊突然跪在娜木朵儿旁边惶恐说:“臣妾知罪,望太后能饶恕朵昭容顶撞之罪,臣妾愿受罚!”
“淑妃,你快起来,这不关你的事。”我说,然后看向娜木朵儿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有人以为自己有皇子就可以无法无天,就可以出言不逊顶撞哀家吗?好啊,昭容,你既然想受杖刑,哀家就成全你!来人,把她拉下去!”
有侍卫受命冲到殿上欲把娜木朵儿拉下去,四周的妃嫔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然后皆出席求情道:“太后娘娘息怒,请太后娘娘宽恕昭容鲁莽之罪……”
皇后思量再三,上前道:“太后万勿动怒,小心伤了凤体。朵昭容她一向心直口快,但心地不坏,她刚才所说虽然很不恰当,但也是一片爱护太后之心。她行事风格如此,我们后宫姐妹们早见怪不怪了,太后跟她动气实在不值得。以后臣妾一定多加管束她。”
姊已经是惊恐万分了,连连磕头道:“请太后开恩,恕昭容鲁莽之罪。”
我沉默了一会儿,舒了一口气道:“既然淑妃和后宫众人皆为昭容求情,那哀家就饶了她这次,下次再犯,定严惩不贷。”我特意将姊提了出来,无形中加重了姊的分量。
之后虽然一切恢复了正常,而姊的脸色却再未好看过。虽然皇后没有一点批评姊的意思,但从她开始为娜木朵儿求情看来,无论是我还是姊,抑或是在座的任何人心里都清楚的是,有些事情已经悄然改变。
“太后娘娘,淑妃娘娘在外求见。”菟丝进来禀告道。
哦?终于忍不住了吗?我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快请她进来,把哀家收藏的竹清茶沏上一杯。”
姊进来时脸阴沉着,但是我却不去理会,迎上去拉起姊的手道:“姊,你怎么来了?这大冷天的,你看你的手多冰冷啊。”
姊一下子甩开我的手,怒道:“别这么假惺惺的!”
如意服侍在一旁,变了脸色,呵斥道:“大胆,敢对太后无礼!”
我厉声喝道:“放肆,敢呵斥哀家的姊!”
如意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我和姊两人就那样对峙着,我终于发话说:“算了,你们先下去,让哀家和姊好好说说话。”
待大门关上,我对姊的态度也不再热情,我坐下端起刚沏好的茶,漫不经心地问:“淑妃找哀家什么事?”
“你故意表现对我好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