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秋天,我发现最近经常有太监宫娥端着东西在怡景宫进进出出,经人打听才知道是因妃的女儿,也是权禹王唯一的女儿宝瑶帝姬要回宫小住几日,权禹王特意吩咐下人将怡景宫的房间再好好装饰一番。
我并未见过宝瑶,但却知道权禹王待她极好。虽然她并不是正室所生,但是她的汤木邑却是嫡亲帝姬的标准,这也是我见过的权禹王唯一明显违越祖制的地方。各地进贡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权禹王也常常命人送一份到宫外。
有一天晚上权禹王与我闲聊,“你知道这次宝瑶请示进宫她怎么说吗?”
“听说她想参加宫中举行的秋宴,说好久没有机会展示一下琴技了。”
权禹王笑了笑,“这是原因之一,她还说想进宫来见识见识你。”
“见识我?”
“她说宫外人人都传你是大胤的第一贵妇,你的穿着配饰妇人们竞相模仿,她想看看真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哑然失笑,问:“其实我才真正好奇,你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的,你那么的疼爱她。”
“也就普普通通吧。”权禹王笑了笑回答。
然而等到我真正见过宝瑶时,发现权禹王所谓的“普普通通”实在是太过谦虚的话。她简直集合了她父亲母亲的优点,长得如同牡丹花般艳丽。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落落大方的举止,自信而又端庄,比起以前的大姬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而相比之下我倒是有些自卑了,她是一出生就有很多人爱着的公主,而我却从小活在阴暗之中,那种大气是我永远学习不来的。
“太后娘娘,您真的如宫外所说是一位气质高雅的贵妇呢,宝瑶见到您真是荣幸。”宝瑶称赞道。
“不,帝姬才是真正气质高贵,让人自愧不如。”我也由衷地赞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很谈得了,我好奇地问:“听说帝姬最擅长琴技,不过这次秋宴却选择奏瑟,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呢?”
宝瑶回道:“因为琴乃乐器之首,自然由太后操之。宝瑶当以瑟相和,方合乎礼节。”
真的是很懂事的帝姬,我看向权禹王,毫不掩饰我眼中的赞赏之情。
权禹王也很欣慰的样子,温柔地对宝瑶说:“宝瑶,今天父皇吩咐膳房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菜式,你若是还想吃什么尽管说给膳房。”
宝瑶掩扇打趣道:“父皇这话说得未免堂皇。以前府上的人谁不知女儿喜欢吃的也是父皇的口味,倒是让太后听了以为您对我格外偏爱。”
权禹王大笑几声,说:“这是凑巧咱们父女俩口味相同,即便不相同,父皇保证今天也听你的。”
宝瑶继续笑着说:“其实这哪是凑巧。因为厨房每日做得饭食肯定依着父皇的口味,宝瑶今日吃明日吃,时间长了也就慢慢喜欢了。还有学琴,从小您就抱着宝瑶兴致勃勃教授,宝瑶不敢让您失望才辛苦练习呢。”
“你的用心父皇知道。不过这几个子女里朕也只将你抱在膝上,琴艺也只传授于你。”
宝瑶低下了头柔声说:“女儿知道,所以从小就觉得自己幸运。”
看着这父女俩一句一应,气氛如此融洽,我真是感慨万千。
通过权禹王对宝瑶所做的,我逐渐发现,这几个子女中权禹王发自内心关爱的实际上是这个女儿。他对于儿子虽然也很好,可更多的是出于继承的需要。
想到这儿我竟羡慕起了宝瑶。
我在想如果我不是权禹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该多好。
这时如意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姐,听说帝姬刚进宫就过来拜见您,现在还没回怡景宫看一眼呢。”
我真感到吃惊,她好久才回来一次,一定是迫不及待想见到娘亲有许多话要说吧,却还是先过来尔玉宫拜见我这个太后,也许她心中急切可还是面色从容,谈笑自如,何以如此懂事呢?
“听说帝姬还没有拜见母亲,庄德妃想必也十分挂念,哀家就不再耽搁你们母女相见了,快去怡景宫拜见罢吧”
宝瑶也没有说太多客套的话,只站起身万分感激地说:“多谢太后体谅。”
然后我难得那样宽容,对权禹王说:“皇上也一同过去吧,难得一家三口相聚,请代哀家向庄德妃问好。”
等权禹王和宝瑶走后,我对左右感慨地说:“宝瑶帝姬的修养真是很好。”
左右附和说:“太后娘娘说得不错。听说驸马也人品端正,待帝姬好,生下的几位公子小姐也十分讨人喜欢,真是人好命也好,让人羡慕。”
“听说驸马曾是皇上的部下,皇上看中他年轻有为,觉得是可托付之人,才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他,而且还千叮咛万嘱咐说绝不可纳妾辜负帝姬。一个人生活顺心如意,性情又怎么会不温和呢。”有人补充说。
我听了暗暗觉得有些道理,宝瑶实在算是比较幸运的帝姬了。想到以前的大姬,若论身份尊贵于宝瑶,但由于她的母后并非父皇所爱,家庭也不尽如人意,性情修养就比不得宝瑶。
翌日秋宴,后宫众夫人皆来参加,其中我奏琴,权禹王吹笛,皇后弹筝,庄德妃拨琵琶,姊拨月琴,宝瑶弹瑟,其余妃嫔也分别手持各种弦器;在帘幕之外,坐着权禹王的三个儿子及四品以上朝廷官员,他们分别吹奏笙、管子、埙和箫等;外围则站着一些乐班来击打鼓器编钟,那种场面真是盛大恢弘。
因为秋宴的主题是祈求秋日丰收,所以众人神情肃穆,气氛也异常庄重。
当《神农》奏起,让人心中不免一颤,但旋即融入到那磅礴的音乐中去。
这种盛大的场面不是经常有,并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这样的情趣与精力。我偷偷地看向权禹王,只能看到他那冷硬线条的侧脸,而他的表情一定是严肃而专注的吧。
我真的想不到,这个白天正襟危坐的男人,在夜色中竟是那样兴致勃勃。而同样是这个人,又会在子女面前完全变成一位慈父,眼神流露出太阳般的温暖。
我看不懂这个男人,也看不懂自己了。所以那天晚上,待白日的喧闹繁华淡去,四周燃起昏黄的烛火时,我也不再是这个国家端庄优雅的皇太后,我就是他的女人,甚至是一个要讨尽他欢心的卑微歌姬,出奇意料地主动。当他惊喜而又热烈地回应我,有一个念头稍纵即逝,假如我能给他生一个女儿,也让他疼让他爱该有多好。
宝瑶走了,但她带给我的感慨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
那天各地进贡来的布匹排满了尔玉宫的整个寝殿,我在那万紫千红中仔细挑选着,碰到自己喜欢的布料及款式往往爱不释手地左右抚摸。
权禹王则身着宝蓝色龙袍闲散地躺在小榻上,半眯着眼睛看着我挑来挑去。
我边挑边回头跟他说话:“你说哪个布匹好看?”
他环视了一下,然后指着我手中正拿着的一匹杭州团花刺绣说:“朕看你手上的那个就不错。”
“是了,”我轻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这匹布无论从颜色还是花纹来讲都比其他的要出色。”然后我对外面唤道:“如意,你进来。”
不一会儿如意低着头推门而入,此时权禹王早已换成正襟危坐的样子。
我指了那匹杭州刺绣和另一匹我看着不错的布料对如意说:“这两个你带下去,一会儿送到淑妃那儿。”
权禹王难掩吃惊,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待如意离去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又继续挑我的布料,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你怎么啦?你以为前几天我对你说的话只是一时动情哄你开心的?我既然说过以后会对姊好,肯定会这样做。只是以前姊对我的怨恨也很深,我只好一点点去打动她。”
“不……你这样做朕感到很高兴。只是以你的性格似乎不会这样。”权禹王将他的疑虑说了出来。
我掩袖轻笑,“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一位慈父,我也一样,你也不会想到实际上我会是个好妹妹。不说这个了,唉,除了那匹杭州刺绣似乎没有其他新颖的款式……”
权禹王慢慢走了下来,他拿过一件红地金菊的布匹拉我到落地铜镜面前,他伸手将我宽大的罩衫褪下,我看着镜中的我们,不禁脸一红,说道:“别……”
他没有听我说什么,只是展开布匹将它从我胸前紧紧地缠绕两圈,顿时镜中修长曼妙的身材显现出来。
大胤一向沿袭唐风,女子们通常穿着飘逸宽大的衣裳,而这种穿着更似汉风,将女人玲珑有致的曲线暴露出来,惹人遐想。
“不若由针匠们缝制这样修身的衣裳,配上你的身材,穿上一定是妙不可言。”权禹王看着镜中的我不住地赞叹道。
“那怎么行……”虽然看起来比宽大的衣裳更具风情,但我依旧存有顾虑,“虽然真是很好看,但未免太过暴露,有失体统……”
权禹王想了想,“那这样,在外面再配上宽松的罩纱衫,兼具汉唐之风,内修长外飘逸,这样不仅新颖美丽,而且在秋日里更加暖和。”
想着这种两全其美的办法,我高兴起来,“这样好,那我明天就命织锦司做出这样的衣服来。”
后来这种汉唐衣制作出来很快就受到了宫中妃嫔的推崇,更因为它需用上好的衣料和精细的刺绣制成,大胆体现女子玲珑娇媚的一面,因而成了大胤后期已婚高贵女子的特定穿着。史家曾将它记载并归功于我,只有我知道这件衣服真正的发明者实际是一位皇帝,那是一个男人以不同于女人的眼光对美的欣赏。
后宫请了杂耍班来表演,而此时我的新衣也刚好完成,当我睡过午觉精心装扮后,在宫人簇拥下来到外堂,后宫妃嫔穿着各色衣裳早已等候在那里了。
我在如意的搀扶下走向看台最前面,已感到沿路人群中有小小的骚动,当我站定面对她们时,可以看见她们无一不流露出的讶异和惊艳表情。
那天我穿的衣服正是权禹王想出来的款式,我则在逛花园时突发奇想配以金红鲫鱼为主题的图案。我身着的汉裙紧紧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旨在展露出女子曼妙的身材,白色锦缎上画着游动着的黑色、红色和金色的鲫鱼,拖地裙尾也做成了类似鱼尾的形状,颜色朦染上类似于茑尾鱼鱼尾的色彩。外面配着宽大的黑色罩纱,上面绣以荷叶和荷花的图案,使裹裙展示出来的曲线变得若隐若现。虽然里面尽展媚态,而外面则不失庄重和飘逸。更微妙的是,当我走动起来时,鱼儿和荷叶的上下层次给人以动态之感,仿若鱼儿真的在荷池中游动般。
我抬头对众妃嫔缓缓说:“大家都等久了吧,都坐下开始看戏耍罢。”
待我坐下以后,后面也是一阵环佩之声,并伴着阵阵不同的胭脂香气传来。
看台的前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四周各站着一排宫中侍卫,杂耍班早搭好了戏台,上面的演员身着鲜艳,先齐齐向这边请安,一阵锣鼓声响后戏耍就正式开始了。
在我身后按照身份地位错排着后宫妃嫔,我的左边稍靠后的是皇后,右边稍远则坐着庄德妃,其次才是已经上了年纪的慧贤妃、姊以及朵昭容等。
戏才刚刚开始不一会儿,一向端庄稳重的皇后忍不住凑过来道:“太后,您今天衣服的款式真是新颖,前所未见,连贴近的样式也未曾见过。不知是织锦司哪位工匠有这样的巧心思,真是该好好提拔,以后也让他为我们设计几款新奇漂亮的。”
我笑道:“并不是织锦司的人,却是跟衣饰毫不相关的人偶然想出,这才命织锦司做出这样的衣服来。”然后自贬着说:“也就是哀家这般年纪,也不顾什么脸皮好意思穿这样不成体统的衣服来。”
“太后说的是什么话。这款衣服虽然未曾有前人穿过,但穿上却高贵精神,把臣妾们这些衣服比俗气了。若是太后不觉冒昧,臣妾和后宫的众妃们也想穿穿这样的衣服看呢。”
“怎么会呢,”我回道,“哦,说起衣服。”我回头找寻坐在后面的姊。姊见我欲与她说话,脸上又是警惕又是不安,但不得不走上前来听候。
“今天大家都趁此机会展示秋日新做的衣裳,为什么淑妃却仍穿旧衣呢?难道是上次哀家为淑妃选的衣料淑妃不喜欢么……”然后我不无遗憾地叹气道:“可是哀家认为那匹杭州刺绣也算是这批进贡布料中最精致的了,穿起来应该和淑妃温文高贵的气质很配。”
姊低头有些惶恐地回道:“承蒙太后夸赞,可是后宫地位有差、身份有别,臣妾自知配不上那样的衣服,因此虽感激太后的厚爱,却万万不敢造次。”
“哦?哀家当初只是觉得人衣相配,再者皇后和德妃等都是后宫有美德的人,断不会计较一件衣裳,所以才一时忽略了后宫等级。现在得到淑妃的提醒,看来哀家当初真是做错了。”
我的主动认错,不仅使得姊一时不知所措,更使得皇后和德妃等两旁妃嫔惶恐起来。皇后不得不率先堆笑表态道:“淑妃说得严重了,虽然说后宫等级森严,但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不必那样条条框框的。太后的心意淑妃就接受吧,改日做好衣服都让我们瞧瞧,太后说相配我们也都很期待。”
姊的表情很是为难,小声说:“可是臣妾实在是不好……”
“淑妃你就不要推拒了,”庄德妃以一贯稳重的语调劝道,“你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可是你再拒绝让我们在太后面前如何自处,还以为我们怎样欺负你了呢。”
慧贤妃也点头附和。
姊被点醒其中利害,不敢再推辞,回道:“那臣妾在这儿谢谢太后的赏赐。”然后对皇后、德妃、贤妃等点头含谢,非常恭敬有礼,也难怪后宫妃嫔与她相好。
我心中这样想着,脸上却露出开心的表情,拊掌道:“好,这样才见我大胤后宫和谐安定,妃嫔之间毫无嫌隙呢。哀家今天高兴,暂不讲什么等级排序,淑妃你就搬过来坐,咱们几个一起说说话。”
皇后等人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很快隐去,皇后欣然说:“这样才好,快把淑妃的椅子搬过来,在我和贤妃之间好了,离太后也近些。”
姊脸上虽应承着笑着,但脸色却开始发白。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频频侧头与姊谈点台下变出的新奇戏法,一派谈笑风生的亲热模样。
我也注意到皇后、德妃等人略不自然的神色,更瞥到了后面娜木朵儿铁青的脸和几位嫔妃们尚来不及掩饰的愤愤表情。
再看姊那有如哑子吃黄连般有苦说不出的表情,我差点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不过幸好这时传来“皇上驾到”的禀告声止住了我的笑意,我并未想到权禹王会突然出现,因为我听说今天下午他要接见一位从边疆回来的将军。
后宫许多妃嫔也好久没见过皇上了,一阵兴奋骚动,纷纷站起来迎接圣驾。
侍从早已在我身旁加了御座,待权禹王走近我时,他双目一亮,目光在我身上来回逡巡,最后以深情的眼神盯了我一会儿,对左右说:“哦,今天太后穿了新衣,光彩夺人啊。”
左右妃嫔附和道:“是的,臣妾们刚才正谈论太后别致的新衣裳,加上皇上又如此赞赏,臣妾们也按捺不住想试试呢。”
姊见皇上来了,欲往后退去,我见了紧忙抓住姊的手,柔声说:“淑妃你就坐着吧,皇上来了你更应该亲近亲近才是呀。”然后转头对权禹王说:“今天哀家让淑妃离哀家近些好多说说话,想必皇帝不会怪罪吧。”
“既然太后这么说,朕能有什么意见。对了,今日凌将军从西南边疆回来,听说后宫来了戏耍班子,所以带他过来凑凑热闹。”
“下臣叩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及后宫众位妃嫔娘娘。”
我顺着那温和的声音望去,看见一位身着象牙色底黑金麒麟图案衣服的男子跪于面前。
我伸手道:“凌将军快起来。”此时在座的妃嫔早已以扇遮面,还有一些举起袖袍侧脸过去以示避嫌。
那凌将军拜谢起身,却还是微低着头目不斜视,退到权禹王一边去,只见他站定后身姿挺拔,身高与权禹王不相上下,但身形却比权禹王瘦削,加上我注意到他的手修长白净,一时倒不觉得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反而更应该适合操琴作画。
待权禹王坐下,皇后与那凌将军说话:“唔,昕弟,好几年不见,你似乎比以前更有军人风范了。”言语间似乎非常熟稔。
权禹王笑道:“可不是吗,虽然朕与他分别不到一年,却也有刮目相看的感觉。”然后对众人说:“凌昕是朕母家舅舅的儿子,算起来是朕的表弟。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到朕的府上生活,行过成人礼后就随着还是亲王的朕守卫边疆,东征西讨,朕视他为尽忠的部下、兄弟甚至半个儿子,所以大家对他不必如此拘谨。”
原来是自小就跟在权禹王身边的表弟……我暗忖,怪不得权禹王会把他带到后宫,而皇后对他又如此熟悉了。
“呵,”慧贤妃这时打趣说,“臣妾觉着昕弟看起来比臣妾们还要拘谨呢。这让臣妾想起昕弟刚来府上的时候,瘦瘦弱弱的,也是一副不大爱说话的样子,当时臣妾们哪里想到那个腼腆的少年现在会变成如此有气魄的将军和朝廷栋梁了呢。”
这时那位叫凌昕的将军依旧以那温和的声音恭谨地回道:“臣出生时身体孱弱,家里人为了锻炼臣的体魄让臣十二岁时就跟着皇上,在亲王府住了三年,皇嫂们对臣的照顾臣现在还感恩在心,不敢忘记。”
权禹王点了点头,回忆道:“朕也记得他那时候身体很弱,若不是舅舅求朕,朕当时真不想将他带在身边。而现在呢,虽然还是沉默寡言,但是你们没有见他在军中说一不二的将军气魄。”
德妃说道:“臣妾估计最吃惊的是宝瑶,昕弟只比她长几岁,那时候她经常缠着昕弟。臣妾还记得她那时欺负昕弟老实总是做些恶作剧,现在她若是路上遇见昕弟肯定认不得了。”
众人一片笑声。
这时权禹王在宽大袖袍的掩饰下偷偷攥住了我的手。我看向他,他向我笑了笑,想必是因为皇后、德妃等人与凌昕聊得很熟,他怕冷落了我。
接着大家又开始看戏,间或聊些闲话,突然皇后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昕弟,两三年前听说你的妻子病逝,那时你心灰意冷,拒绝了当时为你说亲的人,也不知现在是否有意中人出现?”
“并没有续弦。”凌昕平静地回道。
“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照料日常的且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儿子,总要找个母亲才好……”
权禹王听到儿这也不住点头,说:“朕倒是忽略了这件事,皇后说得对,凌昕你确实应该考虑再成家了。”
“哀家舅舅的孙女,年龄不超二十,容貌秀丽,如果凌将军感兴趣的话哀家不妨介绍给你。”我以扇掩嘴轻声说道。
我能看出权禹王对凌昕的器重,凭借权禹王对他的信任,凌昕调回京都做武内官指日可待,日后势必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大臣,所以拉拢他总是好的。况且我母家南宫氏与皇帝母家凌氏两大家族联姻会使彼此的势力更加牢靠。
皇后等人怎会不明白这一点,刚才皇后如此发问恐怕也有为尤氏打算的意思,只可惜被我抢先了一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凌昕,他依旧是微低着头,使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也许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道:“臣感激太后的垂爱。可是太后也许不知,臣的亡妻是因为臣常年在外,思念过度而逝去的。臣与她是媒妁之言,相聚时间亦短,虽谈不上有什么深挚的爱意,但自从她死后臣觉得自己只会空负女子情谊,委实罪孽至深。虽然目前也有逢场作戏的女子,但对婚约实在觉得不想再提,望太后体谅。”
他的话说得恳切又没有破绽,同时暗指现在不缺女人,只是对结婚心灰意冷,叫人无法再以什么理由去强迫他。
我点了点头,“凌将军既然说到如此地步,哀家也不能强人所难。”
至此众人再无闲话,都专心地开始看戏。可不一会儿,我看到娜木朵儿起身离席,我想她该是介怀姊的事,更怕她出去以后做出什么冒失举动,故也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席。
我经过了那一直微低着头不敢看众妃嫔的凌昕,可是莫名地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迎上的正是他打量我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他年纪应该与我相仿,整个人带着诗人般的气质,脸瘦削而干净,目光温柔。一点也不像个军人。
而他见我发现他在看我,有些无地自容,很快又低下头去。
“昭容!”我在后面喊道。
娜木朵儿和跟着的两名宫娥回过头来,娜木朵儿见到是我,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抗拒神情。
“迟些时候到哀家宫里来。”我平静命令道。
然后我没有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不再理会她,转身穿过回廊来到一小偏殿,那是专门用做临时休息、整理妆容的地方,里面配有铜镜胭脂和花粉。我来到铜镜前稍作整理,待了一小会儿,方才起身离开。
那时四下静悄悄的,后宫妃嫔都在兴致勃勃地看戏,宫娥太监们也皆伺候左右,这里反倒没有什么人走动。偶尔有树上的鸟儿喳喳的声音。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秋日里下午阳光和煦,巨大的古树在回廊上投下大片斑驳的阴影,显得有些诡秘。
就在这半光半影中,我看见前面那个静静靠在廊柱上的人。这时有树的沙沙声传过,他侧脸上投着的树影也摇曳起来。
权禹王转过头来,也许是影的原因,他的头发乌黑无比,他的眼眸如同卧在井底的黑石,深沉而湿润,他看见我以帝王的气势缓缓地伸出了他的手。
我将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柔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朕见你没有带任何侍女出来,以为你要与朕相会。但朕不知道你进了哪间偏殿,所以在这里等你。”
我见他果真没有带任何随从,轻笑起来,说:“我只是想出来走走,并不是为了别的。”
他靠近我贴着我,温柔而沉着地说:“那有什么关系。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吗?”
我抬头望向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以前不太一样,有一点点邪魅,说话又有点下流。“权禹,你怎么了?”我抚向他的脸关切地问道。
他将我紧紧贴向他的身体,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他的声音沉哑,“因为你今天实在是让人心动……当你穿着这件衣服出现在朕面前,朕觉得按捺不住,朕多想告诉天下眼前这个绝世的美人儿是属于朕的……”
我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权禹王轻抚着我额中央那半月形金红鲫鱼状的薄钿,在我耳边低声哄着说:“快告诉朕,你刚才在哪间屋子,我们现在过去……”
“如果被人看到了怎么办……”我试图推开他,担忧地说。
他拉起我大步向前走着,说:“看到就看到吧,如果看到了朕就宣布你是朕的女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找到了偏殿的门,将我推进屋中,砰的一声将一切关在了门外,搂住我狠狠地吻了起来。
我整理好衣裙,感觉浑身还是有些发热,拍了拍脸颊让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权禹王,先他一步离开了偏殿。
我穿过回廊,四周似乎还是没有什么人,直到走到回廊尽头靠近看台的路上,看见了左右张望的凌昕。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又再次没有间隔的相视,都怔了一下,不过我很快恢复了常态,以太后的语气问他:“不知凌将军在此左右张望,是为何事呢?”
凌昕马上向我请了安,回道:“皇上刚才独自一人离席,到现在还未归,臣怕出什么意外,特在此迎候。深宫内院臣不敢擅踏半步,不知太后在回来的路上可遇见圣上。”
“哀家刚才出去透气,并未见皇帝踪影。”
凌昕哦的应道,但是又突然直直地看了我一下。我不知道此时我的脸色是否恢复了常态,被他看得心虚,刚想斥他无礼,他又忽然低下头去。
“太后……您左边的发髻有一束头发散落下来,许是因为那边荷钗歪了吧。”
这时轮到我慌乱了,幸好他此时低着头看不见我的神色,但是我也无从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我伸手去捧扶我的发髻,唯有对他说:“多谢凌将军提醒。”
“哦?凌昕你怎么在这儿?”权禹王的声音传来。
我忐忑地看向他,等看到他衣袍整齐毫无凌乱时,才稍稍心安。
我半开玩笑地对权禹王说:“凌将军见皇帝迟迟未归,心系你的安危,所以一直等在这里,其忠心和细心真是让人感动。”
“朕刚才转到膳房,亲自点了些瓜果和点心一,会儿让宫人送过来。”权禹王解释道,这个说法既有人证又有物证,我心中暗叹权禹王想得周全。
戏班结束后,我回到尔玉宫,不一会儿外面通报说娜木朵儿过来了。
娜木朵儿走进来时,脸上还带有别扭的情绪。当她跪下给我请安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起来,而是走到她的面前,拿扇子抬起她的脸,拉长声音说道:“朵昭容这是对谁使性子呢?是因为刚才淑妃坐到前面的事情吗?刚才你的不满恐怕在座的没几个看不出来,难道昭容就不懂得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掩饰么?”
娜木朵儿的年纪比我要大,我这样对她使她感到了羞辱。她别过头去,愤愤地说:“臣妾狄人,的确是直性子惯了。但至少臣妾不会愚弄别人。”
“昭容的意思是哀家愚弄你了吗?”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愚蠢得没想到到底是血浓于水。臣妾总听说中原最重礼节,可是刚才淑妃明显是僭越上前,出尽风头,而这一切恰恰是太后一手安排。淑妃是太后的姐姐,谁也不敢说什么,但既然如此,当初太后何必一副要与臣妾站在一起谋事的样子?这难道不是对臣妾的愚弄吗?”
“血浓于水么?”我喃喃地重复道,然后冷笑一声,“这句话未必不对,只是对哀家不适用罢了。昭容你起来吧。”
娜木朵儿吃惊地望向我伸出来的手,迟疑着站了起来。
我看着娜木朵儿,神色缓和了些,说:“昭容是否还记得哀家上次为什么不让你动戈敏?因为淑妃有后宫支持,戈敏如果出事,追究起来其后果可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所以我们要先从淑妃下手,不要跟哀家说栽赃陷害什么的,以淑妃现在的形势,即便她杀了人皇上也未必会对她处以死刑。只要不是一招毙命,对淑妃做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当前紧要的,是让淑妃变得孤立无援,没有人肯为她出头说话,让后宫的人嫉恨她,甚至代替我们去陷害她,那时我们想对她做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
娜木朵儿的目光渐渐清亮起来,惊喜地说:“哦……哦,那太后将最好的衣料赏给她,还让她几与皇后并肩是为了……”
我掩嘴狂妄地轻笑起来,“淑妃那么讨皇后等人的欢心,不就是因为她行事低调谦恭吗?那哀家就偏偏抬举她……”
娜木朵儿高兴得再次向我跪拜,磕头说:“有太后如此妙计,臣妾和翰儿还愁什么呢。臣妾实在愚昧,万望太后不要介意。”
“这没什么,淑妃那儿自有哀家这边计谋,但是昭容你也勿要高兴得太早了,二皇子是否自己应该长进些呢?”我责备道,“上次皇上问起那个回姬的事已隐隐有责备之意,但哀家听说现在二皇子尤其宠她并因此忽略了正妃,这件事是否是真的?还有,听说皇子手下的家将性格暴烈,前段日子与大皇子的人在街头殴斗。”
我见娜木朵儿想解释什么,摆手阻止她说:“哀家不想听谁对谁错,但这些事对二皇子的形象有损却是事实。昭容是不是觉得大皇子注定无缘帝位就因此毫无顾忌。但哀家告诉你,真正聪明成大事者就该好好地对待他,甚至巴结他,因为他背后有皇上和皇后在看着,让二皇子给哀家好好表现。”
“是……臣妾回去一定好好管教翰儿,不让太后失望。”娜木朵儿诚惶诚恐地回道。
“太后,帝姬来了。”年儿在屋外禀告道。
“快让她进来。”今天的戏耍本来想叫九珍同去,可是这孩子竟然说不感兴趣,也不知道去哪疯玩了。
九珍今日穿了一件月牙桂花图案的衣裙,披着长长的藕荷色纱帛,她本来单薄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削修长。她颈上戴着坠有如意玉佩的金圈,梳的发髻是少女简单的款式,中间插有一枚白玉簪子,十分清新脱俗。
这样简单的装束将她的面容凸显出来,她的眉毛弯弯的,并不浓密甚至呈淡棕色,但正配她稚嫩的年龄;她的嘴唇红润柔软,让人想起清晨园圃里新摘下的樱珠。我最羡慕赞叹的是她的眸子,颜色比黑玉还要纯正,清澈明亮,宛如秋水;下巴尖尖的却并不突兀,将她精致的五官很好地包拢起来。我看着自己美丽得好似瓷娃娃的女儿,心中不由得感到自豪,真是越看越欢喜。
九珍拎着长裙右手持着美人团扇蹦蹦跳跳走了进来,见到我双目一亮,说:“母后今天的衣服真好看。”然后方才看到坐在下旁的娜木朵儿,点头应酬说:“朵昭容好。”
九珍对娜木朵儿的态度有些冷淡,当然并不是刻意的,她对皇后和其他妃嫔也大抵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除了与我有说有笑外,她对其他的事情却越看越淡了。
娜木朵儿虽然比九珍年长近两轮,又是皇嫂的身份,但对此却不敢以为忤,反而堆起笑奉承九珍道:“呦,几日不见帝姬,感觉又长高了些,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样子了。不愧是太后的女儿,长得像小仙女下凡似的。”
九珍礼貌地回答:“谢谢昭容夸赞。”
娜木朵儿坚持不懈夸赞道:“别看帝姬年纪小,但教养和才情在宫中却有口皆碑。上次秋宴帝姬的琴声已让人惊叹,也不知何时有缘再听,想必更加炉火纯青了吧。”
九珍以优雅的声音回道:“只是不巧今日没有携琴来,改日有机会吧。”
之后娜木朵儿又说了许多赞扬的话,可九珍却并未表现过多的愉悦神色,直到娜木朵儿也觉得无聊,于是找借口讪讪而去了。
娜木朵儿走后,九珍才起身坐到我旁边,低头伏在我怀里。
我轻抚她的头发,心中怜意顿起,心想虽然长得越来越有大人模样,但心性却还是小孩子呢。
“女儿,今天的戏耍你怎么不去看?”我问她。
九珍没有回答,长时间的沉默,后来轻轻唤了我一声,“母后。”
“嗯?女儿,怎么啦?”
“母后,给女儿讲讲父皇的事好吗……”
我心中一惊,拉开九珍看着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女儿,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九珍低眸小声说:“女儿其实一直都忍住不问,怕提起徒惹母后伤心。”
“那你今天为什么突然问起,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问起这句话时,心中十分担忧。
九珍摇了摇头,回道:“不……虽然女儿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没了父亲,但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缺少什么,这是因为母后对女儿珍爱备至,九珍想要的母后从未不许过,事事替女儿考虑。但是……前一段时间宝瑶来,女儿看着她家人和睦的样子,第一次感觉到羡慕。女儿为什么就没有父亲疼呢……”
九珍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心头一阵酸楚。
“母后,父皇长得什么样子,就跟画像上那样威武吗?”
我悄悄抹了抹我眼角沁出的泪珠,点了点头,“你的父亲长得非常好看,你长得像他。”
“母后,那父皇爱我吗?他喜欢我吗?他有没有亲过我,抱过我?”
“当然,当然,他爱你,他说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
“母后,那父皇喜欢什么?”
“你父亲弹得一手好琴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你是他女儿,所以也得到他的真传,弹琴也是那样出色。”
我一句一句回答九珍,脑中浮现的全是端豫王的样子和他与九珍在一起的情形。
九珍听了我的回答高兴起来,打起精神说:“那女儿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地练琴。”末了又想起什么,失望地说:“可惜父皇听不到了……”
我将九珍搂在怀中,轻拍着她说:“不会,怎么会听不到。他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定在看着你,关心着你。”
九珍在我怀中用力地点头,喃喃地叫着:“父皇、父皇……”叫着叫着就小声哭泣起来。
我心酸不已,心疼我的女儿为什么遭受和我一样的命运,自小就没有父亲疼没有父亲爱。
哭了一会儿,我擦干眼泪,也帮九珍擦干脸上的泪痕,宽慰她说:“女儿,难道皇上对你不好吗?既然羡慕宝瑶,你也可以和他好好相处呀。”
九珍摇着头说:“他待女儿并无不好,但那只是客气罢了。他是宝瑶的父亲,却并不是女儿的……”
啊……我可怜的女儿,没有父亲可以依靠的女儿,母后会加倍对你好,给你双倍的爱。
善善端了杯青禾茶给我,靠近我好奇地问:“小小姐,您这么晚看地图干什么?”
我放下发黄的地图,拉着善善在旁边坐下,责备道:“善,你最近身体不好,这等小事不用你来做,我不是说让你这几天什么都不要干,只要好好休息了么。”
善善的脸上难掩苍老疲惫,却还打起精神说:“老奴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不在小小姐身旁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我拿她无可奈何,唯叹了一口气。我指着我桌上的地图解释道:“白天朵昭容的话提醒了我,九珍这孩子越长越大,再过三四年就要行及笄礼了,我想早点为她选定汤沐邑。因为现在权禹王的三位皇子身份已定,大皇子和二皇子皆已成人,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该正式册封封地了。我想抢在他们之前,为九珍选定一块上好的地方。”
“噢……”善善赞叹道,“小小姐为小帝姬考虑得真是细心周全啊。”
“我心中已经有几个好的选择,待找人再问仔细,让九珍挑选。”
半个月后我把九珍叫到身边,在她面前展开地图道:“好女儿,今天母后交给你一件好差事,让你挑选一块你喜欢的汤沐邑。”
九珍歪着头不解地说:“汤沐邑?那不是帝姬成人后的封邑吗?女儿现在还有三四年才行及笄礼呢,难道是母后想让女儿提前离宫?”
“怎么会呢。道理上虽然是成人之后,不过过一段时间皇帝的两位皇子就要册封封地了,母后要赶在他们之前先为你选定一块上好的汤沐邑来。”
“那母后跟我说说哪块地好呢。”
我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地方,一一对她解释:“母后心中有四五块好地方。比如这汝阳,自古就是紫气环绕之地,谷物丰盛,美中不足的是有时会发生干旱;再比如这江都,鱼米之乡,谷物一年三季,就是偶尔会发生涝灾;固安倒是很少有旱涝之灾,税收稳定,但民风有些彪悍……总之是各有利弊。”
九珍仔细听着,待我说完还是有些迷茫,回道:“母后虽说得详细,但女儿对汤沐邑一事向来没有关注,一时间也难以抉择。母后先把地图给女儿吧,让女儿回去再好好斟酌一番。”
等过了几日九珍兴致勃勃地过来,摊开地图自信满满地指着中南部的一处说:“母后,女儿考虑好了,女儿要这儿。”
我定睛一看,而后眉头微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的是淳安?唔,这的确是块好地方,母后也曾考虑过,不过经人打探,这里剩余的地方达不到嫡亲帝姬的规格,恐怕你要另选地方了。”
“女儿听人说这个地方富饶肥沃,上风上水,是块宝地,当地的百姓也安居乐业,政治安定,是人杰辈出的地方。尤其吸引人的是有一静央湖,水产丰富,用它的水浇灌出的谷物都粒大饱满,口味香甜……”
“事实是这样,”我伸手打断九珍说,“可母后刚才已经说了,它……”
“女儿知道,”九珍继续说,“母后说它的一大片早有人了是不是?女儿早先听说宝瑶有一块吉祥的汤沐邑,最近恰巧女儿也要考虑这个,于是问起别人她的是什么样子,结果一听自己也心仪得很,所以才来找母后商量。”
“你既然知道这块汤沐邑的来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要求呢?”
“女儿粗略算了算,只要她把这块湖的一片拨给我,我的户数就够了。宝瑶的汤沐邑本身就超出她的身份了,这样削减一些也没什么吧,我作为嫡帝姬怎么可以比她差呢。如果她不满意,大不了再给她拨块别的地不就行了?”
“按道理来讲她不该比上你,但毕竟这是人家先选好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后来插足呢?这恐怕让宝瑶的脸面也不好看。母后不同意你这么做。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块地,先把剩余的要着,再从附近挑些好地方补足怎样?”
九珍使劲摇头,“不嘛,女儿就是看中了那个湖。听说它会带来好运,是一个神奇的湖,想着我若能成为这个湖的主人,那该是多惬意的事啊。母后,求求您了,女儿真的很钟情于它。封汤沐邑是一辈子的事,你就答应女儿,让女儿如愿了吧。”九珍贴着我摇着我的胳膊撒娇。
我看着九珍那热切期盼的眼神,实在是平时少有的。汤沐邑也确实是保证九珍日后生活的大事,如果那湖真的能为九珍带来吉祥如意也确实值得。我自然真心为我女儿考虑,九珍想要的我平时未曾不满足过她。
也许可以和权禹王商量看看,宝瑶看起来也是大度之人。
我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仍留有余地地回答她:“这件事非同小可,让母后再斟酌斟酌。你不要太任性了,最好再看看其他的,也许过几天你听到其他好的就改变心意了呢……就比如这个江都,也是水泽丰富的地方……”
九珍高兴地跳了起来,搂住我的脖子开心地说:“我就说母后不会不向着女儿的。若是这件事成了,女儿真的再没什么特别要求了。母后您真好。”九珍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在听我后面的话。
我将汤沐邑的事情说给权禹王听,他沉吟了一下,然后为难地说:“这件事情恐怕不可。”
“我知道这件事很难做,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向你讨个湖都不行?”
权禹王眉头紧锁,回答道:“这并不是一个湖的问题,朕富有四海,别说这么一个湖,再多几个朕也不是不给你。但问题是这个湖已经早有主人了,还是大胤当前的帝姬,朕的独生女儿。如果再把它割出去分给朵颐,她心里会怎样难受,又何以自处。再者所谓的金口玉言,朕不能反悔,就是老百姓间,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吗?”
我知道权禹王说得句句在理,心知自己本来就是不情之请,但还不放弃道:“那不如这样,九珍就是为那湖着迷,静央湖给九珍,缺下来的我们再找块宝瑶喜欢的,给她做足面子,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权禹王叹了口气,说:“奴兮,你不知道,本来朕想在给两位皇子册封地同时给宝瑶安排汤沐邑,是她自己先相中了那块地,也是那片湖,主动跟朕要求的,朕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件事朕真的很为难。”
我爱护我的女儿,权禹王也在爱护他的女儿,况且这件事是我有愧在先,看权禹王态度坚决,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理由再劝他。
权禹王见我好久不说话,轻按住我的肩膀沉声说:“奴兮,你不是恼朕了吧,请你体谅一下朕的难处吧。再者,即便这件事真的如了朵颐的意,这对她有何好处呢?”
我不知权禹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抬头不解地望向他。
权禹王缓缓解释说:“即便真得到了那个湖,也不过是让她一时开心,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对她的名声怎么样?恐怕外间只会议论她借势骄纵,史官们说不定也将此事记录流传,这对她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九珍的名声?我倒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权禹王见我有些触动,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看来你只想着疼她,却从未想过这一点。正巧今天谈起朵颐,朕不妨多说几句,平日里说总怕你心存芥蒂,以为朕欺负你的女儿。你似乎太过宠溺于她了,岂不知爱溢则伤及长幼尊卑,不顾伦理道德,最后反而处境可悲。唐代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是身份显赫、备受疼爱的公主,这反而助长了她们的野心,使她们不惜陷害自己的亲人,最后因为反叛失败而人头落地。而朵颐所受的宠爱比她们两个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朕替她也替你担心。朕还在封地时就听说朵颐帝姬出手大方、挥金如土,前几天朕听有人奏报说她以荷花为壶,向其中投以珍珠,有许多落入池塘,她却丝毫不觉可惜,朕知她是你的爱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行了,”我站起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不爱她,自然可以理智看待这些事情,我却很难。但是你今天说的话确实提醒了我,这恐怕是我做母亲的失职,以后我会多加注意的。汤沐邑的事……就算了吧,我会劝说九珍的。”
我找来九珍对她说:“好女儿,母后左想右想,淳安的事对你不利,我们另作安排吧。”
九珍听完勃然变色道:“是不是那个皇帝不同意?!”
我刚要解释,九珍继续道:“母后向来对我的事无一不准,这件事不成还不是他下得绊子?他偏向他的女儿,却让我这个大胤最正统的帝姬受辱!”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没想到九珍反应如此大,又觉得九珍处处以身份压人未免过分,口气也不再温和了,“九珍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事前母后就跟你解释过这件事是我们理亏,都是我平日太宠惯你,让你如此骄纵。”
九珍红着眼睛看向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母后怎可向着外人说话,反挑女儿的不是?宝瑶的汤沐邑本来就是不合体统的,你怎么不说?!”
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你不要一直抓着这事不放,现在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还是挑选其他的地方吧。”
九珍一跺脚,大声说:“我不选其他的!我不要什么破汤沐邑了,以后干脆让我饿死好了!”
说完竟跪安也没请就径直离开了。
善善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插不上嘴,见九珍离开,就要追过去劝。我拉住了她,有些余怒未消道:“别管她,你去管她她就闹得更凶了。都是我平时太过放纵她,你看她现在连礼节都不守了,唉!哎……我估计她现在在气头上,劝也没有用,等过几天我再跟她说说吧。”说着说着我的语气不由得又软下来。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一日我和权禹王及几位后妃在亭子中赏花聊闲,当时皇后、贤妃、姊、娜木朵儿、昭仪及几名地位较高的妃嫔都在。
说笑间皇后神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张来,对权禹王说:“皇上,臣妾让您看一样好东西。昨日是淑妃的生日,敏儿那孩子特意画了一幅画给她母妃,臣妾见画得极好,特意带来让您瞧瞧。”
权禹王接过那纸,在我面前展开,只见那是一副羔羊跪乳的图,虽然画风仍显稚嫩,但却已经很是形象逼真,更何况心意所在,连我都要不住点头。
权禹王见了感慨万千,说:“敏儿这份热爱母亲的孝心让朕很感动。朕这几日忙着和凌将军探讨边疆之事,倒忘了为淑妃庆祝生日。这样吧,朕素闻淑妃平日里喜欢抄写经文,朕手里有几本珍贵的天竺原版佛经,就送给你当礼物吧。”
姊连忙上前拜谢皇恩。
今天皇后的一番话不仅让戈敏尽展才华,更是非常自然地提醒了权禹王忽略姊生日的事。权禹王心爱自己的儿子,进而疼惜他的母亲,送了她一份大礼。
我看着姊,心中感叹,姊啊姊,你何德何能,生得如此好的儿子?
“王全怎么不在?小顺,叫他把朕的天竺佛经拿来。”权禹王吩咐道。
然而过了很长时间,还不见王全过来,倒是他先遣小顺将佛经带了来,这不免让人惊疑。因为权禹王直名点他,一向懂得轻重的老奴怎么会公然抗旨呢。
“王全怎么不来?快把他带到朕的面前。”权禹王也觉不对,再次沉声命令道。
过了没多久,王全终于出现了,可是他却是一瘸一拐的,走路极不自然。
他来到权禹王面前,费了好大力才能跪下,并惶恐地说:“奴才御前来迟,望皇上开恩赎罪。”说完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看着那王全负伤的样子,我和权禹王对视了一下,难怪他不敢来,果然事有蹊跷。
“王全,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又擅自出宫赌钱,在民间发生了口角,所以负伤了?”权禹王严厉地说。
这时我瞄见娜木朵儿揪住手帕,一副紧张的样子。王全是权禹王年轻时就跟随左右服侍的人,身份自然不低,一般的人哪敢得罪他。再想起戈翰平时的莽撞,加上前段时间也发生过类似的争斗,难怪娜木朵儿这样。想到这儿我的心也不由得跟着一沉。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擅自出宫是违宫规的,王全连忙否认道。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王全面色为难,支支吾吾起来。
“快把真相与朕道来!”权禹王动了气,一看就知此事不寻常。
王全竟是先看了我一眼,然后断断续续地说:“许是奴才处事不当……今日小雅斋的一名扫地宫娥行事莽撞,奴才训斥了几句,恐怕是这事顶撞了帝姬,她叫人捉了老奴打了十大板子……奴才怕煞了风景,这才不敢过来。奴才真是罪该万死。”说完流着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王全将事情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牵扯到九珍!旋即我又白了,九珍这是在给权禹王下脸子呢!
谁不知道王全是权禹王身边的老人,辈分也高,就是我平时与他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一个扫地丫头?九珍怎么会为她出头,只不过借题发挥罢!
权禹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也许我的脸色更加难看,暗恨九珍不知轻重,我走下去亲自扶王全起来,以歉意的语气说:“王全,这事不怨你。你受苦了,快下去歇着吧,这件事哀家一定给你个公道。”
安抚好王全后,我对左右厉声命令:“还不快带帝姬过来给皇上赔罪!”
如意匆匆忙忙去了,四下一片安静,妃嫔们大气都不敢出。
我看向权禹王,有些愧疚和讨好,希望他不要追究,交给我处理此事。我也只能表面上狠狠责备九珍,给权禹王一个面子,但又不能太伤到她。
过了一会儿,九珍被带了过来,非常不情愿的样子。我生气地说:“逆子,还不跪下,给皇上赔不是!”
九珍也许从未见过我如此对待她,可是在这么一众人面前,我能怎么做呢?我只期望九珍能明白,这样的训斥也是在保护你呀。
九珍被吓到了,眼圈发红,缓缓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朵颐知错了。”
“现在知错了?当初怎么做下那糊涂事?!你虽然是帝姬,王全是奴才,身份比他高,但是王全也是宫中辈分高的侍者,处罚一个扫地的宫娥绰绰有余,轮到你打抱不平么!即便他真做得不当,你可以跟哀家或者皇上说明,自然有人为你做主……”
看我气愤得说不上来话,皇后、贤妃纷纷劝道:“孩子小,做错事也是有的,太后勿要动怒伤了身子。”
“哀家要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可以出小雅斋!东西也不要添置了!”我口气严厉地说,而我心里知道,若认真论起,断不会是如此轻罚。
我看向权禹王,意思是求他就此了事。权禹王轻哼一声,压下不快,沉声说:“既然太后都如此说了,那就这么办吧。朵颐帝姬,下次万勿如此莽撞,诚如太后所言,朕手下的人做错事,你禀明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九珍站起来时,小脸已经煞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眼睛也通红的,就是没有哭出来。她盯了一眼权禹王,然后竟是看也没有看我,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我也再没有心情留下赏花,心想今天的笑话都被后宫看在眼里,尤其是姊,心里不知该有多幸灾乐祸。很快人都散去,我急急地往小雅斋去。
我心知九珍好强,在那么多人面前处罚她,她心里定不好受,再加上汤沐邑的事,她想必非常怨恨我。
果然到了小雅斋,她却不知躲在哪里不肯见我,平时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也被她甩下了。
我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事情怎会变成这样。这时跟在九珍身边的丽儿到我身边,犹豫地说:“太后,奴婢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现在都闹到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尽管说。”
丽儿抿了抿嘴,说道:“也就是从前一段时间开始,帝姬和三皇子玩在一起,许是因为这宫里就他们的年纪最相近吧,两人相处得还算融洽,那次杂耍帝姬也是去找三皇子了。大约是太后跟帝姬提起汤沐邑后,有一次帝姬去清蝉宫,碰巧淑妃娘娘也在,帝姬无意中就谈起汤沐邑的事。淑妃娘娘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宝瑶帝姬的汤沐邑非常惹人羡慕,让帝姬也仔细挑选。奴婢是下人,汤沐邑的事情并不清楚太多,但是现在帝姬闹这件事,就想两者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因此不敢隐瞒据实以告。”
我听她提到姊,脸色突变,拍了一下桌子,怒道:“混账,你怎么不早跟哀家禀告?!”
“因为,因为……淑妃娘娘只无意提了这么一句,周围的人当时并未在意。况且淑妃娘娘是太后的亲姊,太后又特别厚待她,我们也不敢擅自揣测……”
我颓然,不可怪她们……这宫中也只有善善几个人知道我和姊之间的恩怨,何况我最近对姊表现得尤其亲近,九珍与姊交往她们怎知该生疑呢。
而这件事九珍也未曾跟我提起过半句……恐怕姊会跟毫不知情的九珍说,我们姊妹之间有点小误会,叮嘱她不要告诉我吧。
姊好阴毒的招数!这样一来如果汤沐邑的事情成了,我会因此得罪庄德妃和宝瑶;如果不成,就成了现在这样,影响了我们母女间的感情。
我对姊的恨意越来越烈,心想九珍的事我一定要仔细处理,她毕竟是我女儿,一时生气事后再哄哄她,哪容得姊在其中挑拨离间。
我当时只当九珍一时耍性子,尚未看得太严重,但是我怎么会想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端豫王,竟使他几个月后再次进宫。
一日我睡了午觉刚刚醒来,正坐在镜前整理妆容,如意上前禀告道:“太后,朵昭容在别室已经侯候一些时候了。她来时您正午睡,奴婢见您这几日晚上睡得不安稳,好不容易睡着了,没敢打扰,便让她等了等。”
娜木朵儿大中午这么急着找我能有什么事呢?我心中想着,说:“知道了。你叫她进来吧。你们不用侍候了,都下去吧。”
不一会儿娜木朵儿急匆匆地进来,看到我便直接禀告说:“回纥的老可汗病重,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我心中一惊,却也瞬间明白了娜木朵儿来找我的意思。
娜木朵儿低声说:“老可汗宠妃的事情想必太后也有耳闻。巫朗王子已派人奏请皇上派兵维系回纥安定,可他说此事无论如何也要让臣妾先告诉皇太后一声。”
说完娜木朵儿疑惑地看着我,显然她并不知道我和巫朗哈穆间的关系。
我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哀家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
我派宫人打听权禹王现在何处,果然被告知他正在勤政殿召集朝臣商议着什么。我想他对回纥之事一定一时难以抉择,故找群臣商议,明日早朝必定回复回纥使者。
待听说群臣陆续离去,我动身来到勤政殿。权禹王见到我有些吃惊,苦笑着说:“你这几日总是故意避着朕,今天特意来见朕倒让朕觉得受宠若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