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下,然后使劲地点了点头。“她说皇上是圣明的英主。”
他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我从没想过这样一位掌握着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君主会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难道恋爱中的男人竟是这样愚笨吗?想想我娘是个多么自重的女人,她怎么会从她的口中说出除了她夫君以外别的男人的名字呢……
这是夏天的第一场雨。
掐指一算,我进宫已经快有两个月了。
桃花开始争先恐后地凋落,宫中到处是漫天飞扬的绯色花瓣,那是桃花献给春天最后的美丽。
我放了学回到袭菸居,却不想马上温习功课,便随意地坐在外廊上看着外面雨蒙蒙的一片天地。
半晌,雨下得大了一些,颇有“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的意思。
善善见了我觉得好笑,“什么雨值得小小姐看这么半天。小小姐,您快到内殿来坐吧,小心雨水淋了身体。”
我诡异地向善善一笑,索性就枕着手躺下,拿着些小果子吃起来,“我在看姊什么时候回来。”
这便是我们姊妹的不同。
同样没有伞,无论多大的雨我都会毫不在乎地走着回来;而姊,只会等着给她送伞的人来,如果没有,她会等到雨停的时候。
我回来时故意支走了姊的贴身侍女,骗说太后有事要她们侍候。太后和姊孰轻孰重,她们知道的比我清楚。
我要看看姊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
正这样想着,却看见姊回来了,竟是顶着伞回来的。
那把伞赫然印着十二皇子的盖章。
只见姊原来脸上的落寞神色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健康的红晕,她的步伐轻盈,还欢快地哼着曲子。
我的心情突然有些烦躁,挥手也经意也不经意地打翻了果盘,有几粒红果子弹到了殿外,被雨水淋林地冲刷着,甚是委屈。
第二天,我见姊小心翼翼地擦拭雨伞,生怕弄坏了似的。
我讥笑,只是一把伞,就值得你这样心疼吗?
姊这一天都有些神色不安,终于找了个人少的空闲时间,鼓起勇气走向十二皇子。
姊把伞递给十二皇子,说:“谢谢。”
十二皇子冲她笑了笑,回答:“没什么。”
就在十二皇子要伸手接过伞的那一刻,我身姿款款地走了过去。
“姊既然不要,十二皇子不若送给奴兮如何?”我带着一丝轻佻的笑意说。
姊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
十二皇子想不到我会要他的一把雨伞,一愣,但也说:“好啊,反正我有好几把这样的伞。”
我笑,“既然十二皇子说是给我,那这把伞可要听我的处置了。”
我从姊的手中抢过伞,姊意识到什么,忙上前阻止,然而一切都晚了。
我狠狠地撕着那油纸做的伞,一条条的扯了下来,任由纸片在我们之中纷扬……
我恍惚地记起爹爹撕着我的贺纸时,也是这样的痛快么?
十二皇子愣愣地看着我,一副简直不敢相信的样子。
姊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咬得紧紧的,豆大的眼泪在她的眼中不停地打转,直到我发泄够了,把体无完肤的伞扔到地上的时候,掉落了下来。
这天的姊就如曾经可怜的我。
(十二皇子)
我从未发现奴兮美丽无比的身体里竟藏着那么霸道的一颗心。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景象。
大片大片的纸片掉落下来,就像粘结在一起的桃花,其中几片从我肩上滑落过去。
我透过纸片看奴兮的脸,她竟是笑着的。
我突然发现奴兮很爱笑,可是无论怎么笑着,总是有冷漠的颜色。
我有些发怒,奴兮,你竟对身为皇子的我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你就不怕吗!
如果我真的去告发她,后果可想而知。
皇族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纵是父皇也未必会包庇你。
可是后来我竟隐忍了下来,然而终究我还是不能原谅她,与她冷战了好些日子。
扇稚后来对我说对不起,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又有什么错值得让她道歉呢?
不过扇稚和我说话时总是恭敬而怯怯的,让人不忍再责备她。
她说要我辅导她的功课,那时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怎么不问你妹妹呢?”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
果然扇稚的神色暗了下来,“她……她闲我笨,怎么会教我呢。”
我自知说错了话,伤了她的心,于是忙着答应下来。
那天我去扇稚的孝荨轩一起复习功课。
扇稚的屋子装扮得朴素清雅,她待人的礼数亦十分的周到。
她问了我一些文章段落的意思,我仔细地做答。
她听完良久叹了一口气,说:“我根本就不喜欢学这些深奥的文章,只希望能静静地待着做些漂亮的女红,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吗?真不知道奴兮为何喜欢这些。”
我听了哑然,实际上扇稚的话不无道理,反而是奴兮太过于反常了。
不过我也不能不感慨,奴兮终究是不同的,她的远见,不是这些待在深闺的女子所了解的。
之后我们静静地继续温习,却听见隔壁钟鼓鸣鸣,热闹非凡。
我不由得好奇地问:“隔壁怎么这样的吵闹?”
扇稚不语,反而是她身边一名年轻的侍女沉不住气,插话进来:“是隔壁小姐,总是喜欢弄些新鲜什子。这次听说请了宫中有名的秋娘,教习她舞艺。”
“皇子在此,哪弄得你说话,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扇稚板起脸训斥道。
我摆了摆手,倒不很在意这些,心思却有些跟着隔壁的鼓乐过去了,想着奴兮的兴趣还真是太过广泛了。
纵然因为撕伞的时候,我们呕了些气,然而我们终究还是小孩子,不记仇,等怒气一消,就又和好如初了。
我忘了具体我们是怎样互相谅解的,是谁先原谅了谁。
只是那天我们像约好似的,前后来到桃花间的秋千旁,我们向对方微微一笑,早先的怨气就烟消云散,拨开乌云见明月了。
春末夏至,秋去冬来。
我们都褪下薄薄单衣,披起了厚重的毛裘。
穿上冬衣的奴兮看起来胖了些,但娇憨可爱,我喜欢她的这身打扮,因为这时她看起来才像个名副其实的八岁孩童。
奴兮总是会做出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那天我看见她紧紧地握着雕龙的玉栏,暗暗使着劲。
我上前对她说:“这是来自极寒之地的冷玉,暖不热的。”
“不是。”她回眸一笑,“我是在看谁更冷些。”
我拉过她的手,果然是冰冷得几近毫无体温,这样看来反倒是玉在暖她了。
我忙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暖手。
她捧起手炉,问我:“十二皇子,你吃过烤红薯吗?”
“烤红薯?”我摇了摇头。
“我也只吃过一次。在冬天寒冷的日子里捧着热腾腾的烤红薯,又暖和又果腹。”
我疑惑地问她:“你是将军府的小姐,也会挨饿吗?”
“会,会的。”她肯定地点头。
她又对我说:“那天爹爹就是罚我跪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中,一天也不给我饭吃。我又冷又饿,险些昏倒在雪地里。幸好那时厨房的大婶可怜我,偷偷地塞给我一个烤红薯。我那时边哭边一点点把红薯吃进肚子里,心想这就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那你以后可以让她再给你做呀。”
奴兮摇了摇头,“爹爹后来知道她偷偷送吃的给我,第二天就把她鞭打出府了。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是死是活。”
我听了动容,拉住奴兮的手,“奴兮,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奴兮只是向我微笑,不置可否。
我涨红了脸,问到:“奴兮,你和我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呀。”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
“那……那以后我们也永远在一起,直到老,好不好?”
“好啊。”奴兮拿着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看着我,欢快地回答。
(奴兮)
元日快到了,宫中开始张灯结彩,一派喜悦的气氛。
织锦司准备了许多的布匹,为每人量制新春的衣裳。
这日皇上特意叫我去,原来是让我挑选新布。
“这几匹颜色深的是留给太后的,其余的还未分发,你见哪件喜欢就先挑过去吧。”皇上对我说。
我看见周围侍女露出又讶异又羡慕的眼神。
“这可以吗?”我小心地问。
我待在宫中近一年了,也开始熟知宫中规矩。像这些供奉都是严格逐级分配的,先是太后挑选,然后是皇后,之后才是妃嫔、皇子、帝姬们。而我,自然是在她们之下的,可现在皇上竟然叫我先皇后而挑选,岂不是太不合宫制?
皇上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当然,叫她们穿了岂不可惜?”
于是马上有懂事的宫娥为我展开一件件布匹,那些布匹在她们手执下仿若花般怒放开来。
我迈着小步徜徉在这五彩缤纷的花海之中。
每件布匹都纺织的十分精美华贵,颜色或艳若牡丹,或淡如雅竹;或绣凤稚相舞,或绣百花齐放;或全色,或朦染;或嵌金银,或坠玉晶;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皇上看我睁大眼睛的样子,宽和地笑了笑,“不着急,我们慢慢挑。”
最终我的眼睛定格在深处一匹月影白织锦上,它以银丝勾出梨花瓣的样子,零零洒洒的,那精致真是无与伦比,冠压群芳。透过它我仿佛看见了满天的飞雪夹杂着纷扬的梨花狂傲地飞舞起来。
我伸手摸了摸,果然光滑细腻,质地均匀。
皇上见了,赞许地笑,“果然有眼光。这不是织锦司造的,是端雪之地一位年七十手如天工、眼神却不好的老妇人织做,她只出白锦,十年才得一匹。”
皇上以为我一定是要这件了,正要下旨赏我,我却又站到它旁边一件粉白梅枝的布匹处说:“奴兮想要这匹。”
皇上颇感意外,就是旁边的宫娥们都掩饰不住吃惊的神情。
这件粉梅衣虽然也很漂亮,也配我的年龄,但仍不及端雪锦的十分之一。
皇上拿眼光询问我,我确定般地点了点头。
“赐。”皇上有些遗憾的样子。
旁边马上有太监拿着笔在卷册上记录下来。
“谢皇上。”我跪下谢恩。
“好漂亮啊!”我拿着那匹粉锦回到袭菸居,我的宫娥们纷纷围上来观赏,惊叹地赞道。
“要奴婢说……小小姐您真傻,这件纵然好看,可和那件白锦缎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连一向淡泊的善善都不无遗憾地说。
“是么?可是我不喜欢白色的衣服,白色,不是人死时才穿的衣服么?”我盯着善善的眼睛问。
善善被我这话问得哑口无言。
宫中越来越繁忙也越来越热闹了。
好多已在外封王的成年皇子、出了阁的帝姬们都纷纷赶了回来。
那天我和十二皇子在外游玩,忽然有声音传来:“这不是十二皇子吗?已经长这么大了!”
我们回头,只见被一群侍女簇拥着,一名衣着华贵暗玉紫丁香衣的女子笑着说。
十二皇子上前一步恭敬的一拜,“颛闵见过大姬。”
那女子对十二皇子微笑,眼睛却看向我这里,“这位是?”
我跟着向前大方地一拜,“奴兮拜见大姬。”
大姬上下打量我,问:“你就是父皇一年前接进宫里抚养的淡将军的女儿?”
我暗想,即便出了阁,她对宫中的事似乎还是十分关注,不由得对她心生一丝警惕。
“是。”我恭敬地回答。
“那……”大姬拖长了声音,“你是大女儿还是小女儿呢?”
不过还不等我回答,大姬就径自说:“想必是小女儿了。”
我和十二皇子都带着讶色地看着她。
大姬掩嘴而笑,“通常庶出的孩子都比嫡出的好看。”
我不知这话是在夸我,还是别的意思,只是感觉被这句话梗着,不知该怎么作答。这时十二皇子拼命向我使眼色,我却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大姬还是这样好耐性,有时间和这些小孩子说话。”有一低沉声音插了进来,只是语调阴阳怪气的,让人听起来甚是反感。
我们都顺着声音望去,又见一身着朱红华衣的男子高傲而立,身后自然也是一片侍候着的内侍侍女。
他先向大姬拜见,大姬点头示意。
然后是十二皇子向他作揖,“颛闵拜见二皇兄。”
二皇子不甚热情地回道:“起来吧。”
我也跟着做了个万福,他顿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看我,“你先抬起头来。”
我纵然十分的不情愿,可也不得不遵命稍稍抬起头来。
他看了我一眼,倒吸了一口气,“你的眼睛……”
“南赢王也注意到了吗?我刚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大姬说。
“真是异象……”二皇子喃喃自语。
“三皇兄!”十二皇子望见,远远地呼唤道。
远处的男子看见了我们,就向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我看十二皇子口中的三皇兄穿着不似南赢王那样华丽,随从也不是大排场,他脸上的神色带着一些拘谨。
他们几个又互相问好,就有大姬问:“元藏王怎么行色匆匆的样子?”
“你们不知道吗?四皇弟从军队回来了,现在正在清正殿回父皇话呢。”元藏王的说法声中气不足,脸上带着几分木讷神情。
“哦?”几个人都若有所思,神色不一。
其中十二皇子最显兴奋,“四皇兄回来了?!”
“那我们就一块儿去清正殿给父皇请安吧。”南赢王提议。
于是我们一伙人加上各自随从浩浩荡荡地向清正殿走去。
刚到清正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朗朗持稳的声音传来,“……已攻占纳木、奇赫等地,回纥可汗率残兵西窜,儿臣已派五万大军追赶,相信活捉回纥可汗的日子指日可待……”
大姬先跨进了殿中,夹着笑语:“四亲王千里迢迢跑回京师,就是为了给父皇禀报军情的吗?大过年的,权禹王忙碌了一年,也该歇歇了。”
权禹王向大姬行礼,却正色回答:“谢大姬关心。不过军情似火不容人,臣弟不敢丝毫怠慢。”
大姬也意识到自己的问话稍有不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很快又摆出一幅笑脸,“我们女人家可不懂打仗什么的,我只是想好好看看我的四弟罢了,父皇,您说是不是这个礼儿?”
皇上见子女们很高兴的样子,“是老四刚进宫朕就叫他过来禀报的,回纥一日不降,朕的心就一日不安。不过仁和说得也对,也罢,暂不谈政事,我们一家人坐下说说闲话。”
“是。”众人应答。
“赐座。”皇上发了话,于是有内侍们上来摆放座椅。
众皇子帝姬入了座,却剩下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奴兮,来。”皇上在殿上召我。
就这样我站在皇上的身旁,自然以俯视的角度看在下首端坐的皇子帝姬们。
众人神色各异,却也在此时明白了我的身份远不只将军之女那么简单,是不容小觑的。
他们琐碎地唠着家常话,我是插不上嘴的。
不过此时我正好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这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权禹王。
早先就听说一些关于他的事,大多是权禹王常年征战在外、权禹王妃独守空房,他的侍妾前几个月终于诞下儿子的一些闲散传闻。
不过宫人们言语间流露出的钦佩语气让我不得不好奇起此人来。
据说皇上近年十分欣赏这位皇子,军权也放心地交给他去打理,加上他的生母是四妃之一的正一品瑾德妃,母权子贵,权禹王的前途不可限量,日后被立为储君荣登大宝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原想权禹王既然有如此军功,应该是满脸胡须的雄壮大汉,可是我错了。
这权禹王不过二十左右的光景,却已经是个成熟伟岸的男子模样,而且应该是个会让女人十分……心动……的男子。
我的脸略略红起来了,对,心动,只能这样形容。
他的魅力不只在于他那张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他似乎还是个有主见的人。
他皮肤不是宫中人常见的白皙,应该与他长年在外奔波有关;他的体格高大挺拔,有着军士的健壮;目光炯炯有神又深不可测,多半的时候他沉思着不说话,然而他每次说出来的见解都独到深刻,发人深省。
真是个危险的人物。
这时他抬头回话,刚好碰上我打量他的眼光,我心里一紧,忙别过头去。
突然有位十多岁的女孩子跑到殿上,叫了声“四皇兄”便扑到权禹王怀里,模样甚是亲昵。
南赢王不经意间皱了下眉头,用半责备半玩笑的语气问道:“六姬眼里只有自己的四皇兄吗?进殿第一件事连父皇也不拜见。”
这时六姬才醒悟过来,怯怯地给皇上拜安。
好在皇上现在的心情很好,不以为忤,只说:“起来吧。好久不见晴肜了,似乎长大了些。”
我听起这话,便知这位帝姬并不为皇上特别喜爱。
晴肜帝姬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一味赖在权禹王怀里一副开心表情。
大姬也有些看不下去,教导说:“六姬再过几年也要行成人礼了,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撒娇?来人呐,给六姬搬张椅子。”
晴肜帝姬很不情愿,但也只得找个尽量离权禹王近些的位置坐下了。
“父皇”,权禹王略略欠身,“晴肜虽和儿臣不是同母所生,但也是母妃抚养大的,情同亲生。她刚才一时情急忘了礼法,还望父皇原谅。”
皇上点了点头,“你们兄妹情深朕是可以理解的,不会怪罪。”
“谢父皇。”
想到这,皇上突然在上面问:“你可去看过贞蓄?”
权禹王神色一变,回道:“还不曾。”
皇上叹了口气,“有时间去看看她。”
“是。”权禹王回答,神色带着几分凝重。
说过话后殿上的人一起用了晚膳,皇上特意叫我点了几样菜,众人更是惊讶皇上对我的重视和疼爱。
晚膳吃得很晚,皇上见我吃得差不多了,就叫我、十二皇子、晴肜帝姬等几个年纪小的先回去。
这顿晚膳与席人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之间却是话中有话、刀光血影。我发现即便我在宫中已住了一年,所知之事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十二皇子,大姬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训斥晴肜帝姬?”我不由得要问十二皇子。
“大姬的封号叫仁和帝姬,是父皇最年长的孩子,再加上她为皇后所出,地位自是不一般的。”
怪不得那时十二皇子频频向我使眼色,原来因为大姬就是嫡出的,那么我那时应当自贬的,幸好南赢王插进话来,否则刚开始就被大姬抓到把柄可不是件很妙的事。
“仁和帝姬为什么在席间频频提起六皇子,言语之间评价甚高,她和六皇子关系很好吗?”
“只是因为六皇兄的母妃和皇后是表亲,关系密切,再加上六皇兄的母妃也是位居四妃之一的妍淑妃,六皇兄又聪慧过人,所以大姬很想扶六皇兄正位,这对她们母女俩自然大有裨益。”
我恍然大悟,“这么说大姬没有同胞兄弟喽?就是说皇后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不是”,十二皇子神色严肃地回答,“皇后娘娘曾有一子,就是大皇子,本来他理所当然要封为太子的,只是他年幼时得了暴病,早早就夭折了。”
夭折?我在心底暗想,也说不定是遭人嫉妒,被人害死了呢?不过我知这样的话只能想想,不可说出于口,于是继续默默听十二皇子讲。
“所以父皇和皇后娘娘对大姬格外优容。”
我点了点头,“那么皇上提到让权禹亲王去看的贞蓄又是何人?”
“她是我的二皇姐,乙姬。她和四皇兄是同胞姐弟,皆为瑾德妃娘娘所出。说起这位姐姐,性情刚毅,不同寻常。本来她是嫁与户部尚书长子,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只因为一次她碰见夫君与她的一位丫鬟通奸相好,一时羞愤难当,竟当场剪短发丝,常伴青灯了。当时众人纷纷谴责她冲动轻率,就是父皇也说:‘男子三妻四妾本也正常,一时犯错也并非无可原谅,你又何苦如此冲撞?你这样哪有帝姬的器量?!’没想到乙姬顶撞回去:‘莫非所谓的帝姬器量是亲自为夫君另铺新床不成?!’说得父皇一时哑口无言。结果瑾德妃娘娘因为教女不当大失颜面,大病了一场,并且还不幸落下病根,现在也终日孱弱着。”
“那现在贞蓄帝姬呢?”
“后来对外只说乙姬为了祈福而出家,父皇为其在宫中东边僻静处开辟一间庵室,赐号贞蓄尼师。”
原来是这样。我听了心中感慨万千,即使不赞同贞蓄帝姬的做法,却不能不佩服她的刚烈和勇气,于是暗暗思忖何时有机会要访她一访。
“奴兮……如果你碰到乙姬这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做呢?”十二皇子好奇问我。
“不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啊?”十二皇子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我十分肯定地说。
十二皇子却继续追问:“万一呢?”
“那就高高兴兴地给他好了,送个人情。”我极其认真地回答。
十二皇子笑了,“奴兮,你真的很不同。”
我也笑,心想只是要我的人情代价可是很大的,我势必要讨回与付出相等的回报。
晚上我回去躺在床上,仔细回想着十二皇子提到的每个人,才将宫中的人事了解大概:
大姬,仁和帝姬,生母为皇后,现已嫁与左丞相的二公子,并生一儿三女;
乙姬,贞蓄帝姬,生母瑾德妃,原嫁户部尚书长子,并无所出,现已出家,号称贞蓄尼师;
三姬、四姬死于瘟疫;
五姬,慧雯帝姬,生母姚美人,代嫁之年;
六姬,晴肜帝姬,生母晴充仪,其母早逝,被瑾德妃养大,与权禹王关系甚好;
七姬,早夭,其母亦因难产而死;
八姬,乌姬,因其母身份低微只是采女,仅以其母姓氏封号,今年九岁;
九姬,昭娇帝姬,其生母姒修容擅于谄媚,正值隆宠,再加上前阵子刚刚生了十四皇子,一时荣宠无比,与我同年;
十姬,不到一岁,尚未封号。
这样一想,皇上纵然有十个女儿,然则已死三个,乙姬犯颜出家,五姬、六姬、八姬因生母出身卑贱无宠,十姬尚小,不过这么久还未封号,可见其母身份也不高。如此看来皇上可心的女儿也大概只有大姬与九姬了。
皇上还有众多皇子:
大皇子,嫡长子,长到七岁因中午吃了块儿枣糕,下午便抽搐不止,众医找不到病症,对外声称暴病而死;
二皇子,南赢王,现长子,封于南方富庶之地,其母景昭仪,六嫔之首,颇有口碑,为皇上敬重;
三皇子,元藏王,封于西蜀偏远之地,其母白婕妤,身份低微,无宠,以至他性格懦弱;
四皇子,权禹王,领军征战,树有军功,生母瑾德妃,虽然其母已不荣宠,但值得一提的是其曾祖父乃三朝元老,朝中自有根基,甚至皇上都不能不略有顾忌;
五皇子,死于瘟疫;
六皇子,清翎王,生母妍淑妃,听闻六皇子自幼聪明无比,甚得皇上欢心。背后有皇后和大姬扶持,今年十九;
七皇子,其母失宠发疯,竟失手将其摔死;
八皇子,生母瑞充媛,今年十三;
九皇子,生母玉昭容,身体孱弱多病,今年十二;
十皇子,生母甄婕妤,功课很好,今年十二;
十一皇子,生病无治早夭,生母池修容;
十二皇子,其母殊贤妃,今年十岁;
十三皇子,其母瑶美人,今年十岁;
十四皇子,其母姒修容,有宠,尚未满月。
此外还有未出生就死于母腹、母子同死的就不计其数了。
真的是无数是非的后宫呀。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人很难理出头绪来,让我睡得不很踏实。
(十二皇子)
奴兮那夜问遍了所有的皇子帝姬们,问得很是详细,甚至他们母妃娘家地位如何的事都问到了,却独独不问四皇兄,反而是我愿意提他说了许多。
这些宫廷秘闻有些是人皆尽知的,有些是从宫娥太监们闲聊时偷听到的。
这里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四皇兄。
听说他在十五岁行了成人礼与四嫂嫂成亲后,第二天便毅然告别亲人加入西域驻军。
这是何等的气魄,非常人不能及。
四皇兄有些冷漠,又很稳重,让我又敬又畏。
我希望以后也能成为他那样的男子汉,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对自己的女人冷淡,我会好好的爱护她,并且一生只爱她一个……
我暗暗地这样发誓。
(奴兮)
今天便是元日节了。
我早早地就被庭院噼哩叭啦的爆竹声吵醒,看见善善她们早已起来了,既忙碌又尽量不发声响地擦窗扫地。
善善见我醒来,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给我端来了昨日早已折得整整齐齐的梅花新衣。
她一边侍候我穿衣,一边又小心翼翼地问:“小小姐可是被我们吵醒的?”
“不是,只是昨日睡得不沉罢了。”
“难道小小姐又作噩梦了么?”
我见善善隐露担忧神色,连忙解释道:“只是昨夜想了些事情。”她的表情方才舒展开来。
这时有宫娥端来了铜盆和毛巾,跪下举至眉前。
我仔细地清洁了面部,又拿温软的毛巾拭干了脸。
善善半跪着服侍我穿好衣服,拍了拍,然后衷心地赞叹道:“小小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接着我被领到梳妆台前坐下,后面梳头姑姑轻轻地梳顺了我的头发,恭敬地询问我:“今日奴婢给小姐梳个‘双喜’如何?”
我随意地抬了一下手,表示同意了。
只见她将我的头发分成两股,从下面特意留下一些散发,再将其余的头发向上梳起,盘成精致的圆桃状,插以短粉夹固定。然后再将下面的散发编成几束绺儿,尾端束上同粉系花绳,余出来的自然垂落,飘然可爱。
梳头姑姑一边忙着,一边不由自主地赞道:“小姐的头发真是又黑又顺,就跟那瀑布似的……”
不一会儿,双喜髻就梳好了,和我的梅花粉衣很是协调。
我睁眼,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如娇如艳,却又不失天真可爱。
我的侍女内侍齐刷刷地跪在我后面,同声祝贺道:“小小姐仪态万方。恭贺小小姐又长一岁。”
我的嘴角微微上翘。
早上皇上带着我们去给太后请安,说了些万寿无疆的吉祥话。太后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呵呵地让我们起身,并让姑姑分别赏了我们红包。
然后大家一起用了丰盛的午膳,又聊了一些时候,皇上便提议去菲冬媛观赏梅花,众人自然是纷纷附和。
菲冬媛里的梅花开得正浓艳,寒风不时吹过,夹杂着梅的清香,十分沁人心脾。
大姬看着大家呼出的白气,紧了紧斗篷,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手炉,说:“今天可真冷啊。”
十二皇子脱口而出:“宝剑锋出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众人一愣,旋即纷纷赞赏起来。
皇上大笑:“好个‘梅花香自苦寒来’!朕记得你们新近才学了这首诗,现在十二竟能学以致用,出口成章了!朕很高兴。来人呐,赏!”
十二皇子忙领赏叩恩。
殊贤妃脸上有荣耀的色彩。
十皇子此时也不甘落后,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南赢王评价说:“此诗想得好。诗中无‘梅’,却处处说梅。我也来一首: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
大姬笑盈盈地赞道:“好诗。”然后略一沉思,“我读书不多,只知道这首最脍炙人口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元藏王奉承说:“大姬此诗说得通俗易懂却最有意境。”
大姬却不理元藏王,只是看向权禹王,请道:“权禹王也不妨露一手罢。”
元藏王的脸一红,讪讪的,只有退到一旁默默不语。
权禹王向元藏王示意,“四弟先僭越了。”于是缓缓道来:“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众人又是一赞:“好一副傲骨!权禹王这诗最有气势!”
权禹王淡淡一笑,“我只是抛砖引玉罢了,在这献丑了。三皇兄,该你了。”
权禹王的这番话让元藏王的面子上好过一点,他向权禹王投上感激的一瞥,吟道:“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心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
这之后又有妃子大臣咏了几首关于梅花的诗,都各有新意,少不得又互相交口称赞一番。
“上皇朝罢酒初酣,写出梅花蕊半含。惆怅汴宫春去后,一枝流落到江南。(1)”我想了想,也凑了一个热闹,而且也知道这句诗一定是会好的。
我的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全园的人都听得到的。
此诗一出,惊座四起。
“此诗甚是耳熟……”权禹王沉思道。
“这不是……父皇当年做的诗吗!”大姬突然想起来了。
经大姬这么一提醒,大家都想起了三年前皇上确实做过这么一首咏梅诗。自然立刻少不了有溜须拍马之辈交口赞叹:“好诗!好诗!这才是诗中之极品!”
“众诗歌各有千秋,然而唯这首字句优美,意境深远,无能出其右者!”
“皇上之才气非常人所能及呀!”
果然龙颜大悦,只见皇上亲自折了一支漂亮的梅花送到我面前,满是笑意地对我说:“你这身装扮和这束梅花配极了,甚是好看。”
我恭谨接过梅花,口中说:“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跟着我跪下,朗声说道:“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走到折过花枝的那棵梅树下,抚着它的粗糙树干说:“这是前年从外域引进的梅树,首次开得这样好,那的人叫它提雅柯梅,名字很是拗口,今天就赐名‘奴梅’吧。”
从众人又羡又妒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这是多么大的恩荣。
因为人会死,而这棵叫我名字的梅树却还可以在这奢华的宫中开万度冬春……
我神色收敛的再次谢恩。
之后众人又接着闲散地游览梅花、青松、寒柏等。
十二皇子和我一起对我的奴梅树评头论足。
我无意地一瞥在我旁边的姊,却看见权禹王正和她低低的说着什么,姊心情好地微笑着。
我侧耳倾听了一下,然后听见“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什么的话。
登时我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反而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为什么是“你的父亲”而不是“你们的父亲”?
难道就因为我是庶出你就轻视我不成?
纵然这样出尽了风头,难道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微不足道的,没有姊那么光明正大的么?
我的心骤然变冷,充斥了说不清的不甘心。
元日夜宴最是奢华热闹。
今晚皇后果然穿着那端雪之衣出席宴会,惊艳四方。
这件衣服的确是万里挑一,就是人到中年、体态略有臃肿的皇后穿了也显得妩媚多情,增添了不少光彩。
我听见站在我旁边伺候着的善善轻叹了口气,知道她终是为我感到惋惜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美,新年穿白衣,未必是个好兆头。
我知道白天我已经出尽风头,少不得人嫉恨我了,加上一直对权禹王的话耿耿于怀,所以我只是低调地默默吃水果点心,看舞姬们殿中起舞。
一曲《祝春》完毕,舞姬们纷纷散去。
只听太后在上面叹了声气,说:“每年元日只是这些老套的表演,让人生烦,不知可有新鲜的东西?”
这样的话也只有太后能说了。
“听说奴兮最近在练习舞艺,不如让她表演一下如何?”大姬说。
她的消息真的很灵通,只是回来几天,我的事情就已经打听得这么仔细了。
只是我学舞还不到一年,尚不精通,即使现在勉强跳了,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做。
于是我婉拒道:“谢谢仁和帝姬的抬爱。只是奴兮学舞时间尚短,加之生性愚笨,现在顶多学到皮毛而已,而在座的都是及尽高贵之人,只怕看了奴兮跳的舞要三月不知肉味儿了。”
“此话怎讲?”大姬挑眉问道。
“吓的。”我摆出了一副小孩子直言不讳的模样。
殿内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大家都爆出笑来。
连一向不喜欢我的太后都乐得眼角的皱纹堆到了一块儿,“这个新鲜,奴兮小小年纪,讲的笑话倒是挺逗人的。”
皇上也笑得差点把杯中酒洒出来,“你这小鬼精灵。倒难为你逗笑了太后,可是立了大功。你说朕过年准备的这些赏赐是不是全都得搬到袭菸居了?”
我也附和着笑了笑,“皇上该赏仁和帝姬,都是仁和帝姬出的主意好。”
我这样一说,大家就都以为我和大姬是提前商量好逗大家开心的。
“哦?”皇上看向大姬,“仁和有这份心朕很欣慰。仁和,你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前几次你央求朕赐封他为世子,朕因为不合祖制而一直犹豫,今儿个过年,你能让太后开怀一笑也算是有孝心,今天朕就准了你了。”
大姬又惊又喜,连忙跪下谢恩,“谢父皇。”
皇后也因外孙能被封为世子十分高兴,对我温和一笑,颇有感激的意思,“奴兮也有功劳,端雪的料子还剩下些,就赏给你吧。”
晚上回去后,袭菸居的宫娥太监们都十分兴奋,绘声绘色地谈论着我今天如何出风头。
只有善善察觉到了我的疲累,给我泡了一杯上好的雪松茶。
我却是连喝茶的精气也没有了。
“小小姐为什么闷闷不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