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回到卧室,对躺在床卜的贝丝说他有任务要执行,明天他要去牛津大学。贝丝需要独自前往图书馆,争取查到马修斯亲属的下落。
第二天.休早早起了床。他赶到伦敦之后,乘上火车向那个令他忐忑不安的地方奔去。对于伦敦,他头脑里只存有一些记忆的碎片。剑桥却不同,在他看来,那是个安全之处。不过,牛津却是那些魂灵的老家呀!的确,他走进这个大学,穿过那些耸着尖顶、砌着圆齿状的院墙的一个个学院,心一直悬着。
他漫步走过泰晤士河上的拱桥。这里他和卡尔曾经一块儿划过小船。漆成白色的船库和那浮动的船坞还是当年的样子。休当时将撑杆插上,紧紧抓住它,悬在水面上空,到吃不住劲时,便跳进水里,把卡尔笑得前仰后合。接着,他来到高街旁的那家酒馆。就是在这里,卡尔承认勾引了休的一个女友,并且还勾引到了手。以后几天,休都佯装生气不理他。沿着街道再往前是那家电影院,休和卡尔于一个下雨的周日下午观看了《甜蜜的生活》。在英国,正是这些困扰着他船库。酒馆,影院往昔的标记都镌刻于此。
休游遍了万灵学院,即卡尔毕业后作研究的地方。他当初选择这里,一则是因为没有学生可教,再则是这里拥有仅次于女王家里的酒窖。休记起就餐的情景,那衅学究们遵从那些休一直未能理解的古老规定,穿着学袍,从这个餐厅吃到那个餐厅,尽享丰盛大餐。在酒精刺激下,休当场觉得和他们交流颇有意义,也深受启发,可到第二天却全部忘光了。
休在去见酉蒙的路上。像内维尔一样,他也同意会面,不过同样也丝毫没有隐藏他的勉强。
西蒙腔音尖细,在电话上说:我不太确定会面有什么意义。
但是休一再坚持:你曾是卡尔的室友,我想和你谈谈,这会对我有所帮助。布丽奇特也这么想,实际上,正是她建议的。
那目的是
我正努力查清些事情。休听到他的回答像在梦呓,担心这个英国人会一口回绝。
不过答复倒还肯定:那,或许好吧。
他们约好下午l点在新学院的回廊见面。明天清早西蒙就要去法国。
挂电话时,西蒙说:顺便说一下,希望你不会介意,你的嗓音听起来跟你哥哥的很像,几乎没什么区别。
新学院在小镇中心,距熙熙攘攘的高街仅有一箭之遥,不过两地迥然不同。休在王后胡同转了弯。这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窄得只容得下一辆牛拉车。占老的石墙弯弯曲曲通往学校大门。经过门房。他来到一个仿中世纪格调建成的庭院,然后看到了左边的回廊。转过一次弯,小镇的噪音便减弱了一些。他走进回廊,里面静悄悄的。四周建筑物在中间的方形草坪上落下的影子,同14世纪时毫无二致。
休从小礼堂的人口旁走过。拱廊由木板并构搭建而成,像是船壳。走道两侧挂满了纪念牌和饰品,朝庭院开的窗子配有哥特式的窗饰,两侧立有石柱。
只有西蒙一个人在,他提着个公文包,不安地踱着步。看到休,他笨拙地挥手示意了一下,伸着手臂走过来。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十瘦的脸显得棱角分明。天气并不冷,他却穿着一件厚厚的软呢夹克,领带打得很紧,可惜有点歪。
你能来,我很高兴,休说。他直觉地用了英国式的问候语。以消除他的紧张情绪。我意识到通知有些仓促。
不,没什么,这是我起码该做的。
他装出一种自己欣然同意的语气。
我们走走好吗?休说。
事实上,他们已经沿走廊往前走了。西蒙像小鸟一般迈着轻盈的碎步,头微微地一点一点。
希望我没有给你添麻烦,休接着讲。我来这里做项调查,早想见你了。
噢,你在调查达尔文的一些情况,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的?
布丽奇特讲的,你打了电话后,确切说是你第一次打了之后,她紧接着给我打了。
休原想问个究竟,既然如此他应该更早回话呀,或者说,他为何又装作不晓得自己找他的动机不过随它去吧。
休问:你做什么工作呢?
呵,美国式的提问呢。
休有点冒火:你不一定非得回答,我只是寒暄两旬。
我欣赏这种方式。没什么。他是农艺学家,专攻农作物,以帮助第三世界具体讲是南非的贫穷农户增加田产。休想这一点倒有意义是一份带有社会良知的职业。卡尔交朋友就冲着这一点。
他们走到了回廊的拐角,左转弯走进了阴凉地带。
你怎么遇上卡尔的?
西蒙瞄了他一眼。
3年前的一次聚会,当时卡尔在万灵学院刚拿了学位。其实是一次狂欢,作为东道主,我们都喝醉了。两人一见如故,彼此欣赏。碰巧我这边有个空位,我便提供给他,他欣然接受,便搬了进来。
讲到这儿,他顿住了,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你瞧,他突然说,很难讲个明白,我都不知该从哪儿开始。但是,布丽奇特这家伙有种强加于人的本性,不是吗?她以为我把卡尔的情况都告诉你是个好主意。
这让休很是恼火。他们背后交谈,定好了告诉自己什么内容。
那么确切讲,她以为你应该告诉我的是些什么呢?
很难讲,一言难尽。我不想很专横,不过有些东西她都不晓得。
我要知道一切,这是我请求见你的原因。
啊,这么说吧。我和卡尔的关系很近,无所不谈,他附带着也讲过你的不少情况。
我们关系也近。休心想,比你们两人可近多了。
我相信你们俩关系也很好。因为整天见面,我们相互非常了解。我们一块吃饭,时不时一块儿喝上两杯。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我关系最铁当然除了家人和早年的伙伴,其他没人及得上的。
他又停住了,不知接着该讲些什么。
为什么不讲讲你想说的呢?
嗯,好。我想投必要什么都一股脑儿告诉你,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6年了。我想你没必要了解我们这儿的生活,除了我们相处得很融洽这点很重要。我想我们是,或者说本应是一生的朋友。我讲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都喜欢卡尔,也一直在尽力帮助他。
帮助他?怎么帮?
我推断内维尔已经告诉你实验室的事情了。
休点点头,那么这些人一直都相互联系着。这似乎是个该死的共谋。
这个很严重,绝对严重。刚开始我没有意识到有这么严重,不过这些科学家,你知道,是在研究政府项日呀,他们根本不能够容忍与既定惯例有任何偏离。
我能想像得出。休说。他愈来愈气愤。
即便布丽奇特也不知道他被解雇了,我想她到今天也会认为卡尔只是暂时离岗。
是的。
所以,你可以想像卡尔当时感到多么绝望,彻底地绝望了。西蒙看了休一眼,观察他的反应,又进一步讲:事实七,连着几天他都没有起床.他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干。最后,只能这么讲,他不想继续下去了。
继续什么?
继续生活。
你在说什么呀?!
唉,我相信他试图自杀过。事实上,有过两次。一次服了药,还有一次撞了车。第一次我走进屋,看到他昏倒在地板上,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他们给他洗了胃。第二次,倒不那么明显。有人发现他倒在英街旁边,车撞了个粉碎。是否涉及其他车辆,警察也说不清楚。他们估计他撞在了树上,是有意撞的,考虑到第一次的情况,我们觉得也许警察没错。
为什么他们认为是有意撞的?
有一些证据,他投系安全带通常他可都系上,他喝了酒,没有刹车的痕迹,等等。
那你们怎么做的?
你是说我们是否尽力了?我希望是,我认为也的确是尽力了。我们尽可能在各方面帮助他。我们为他安排了专业的护理。他一周去三四次,被诊断为抑郁症。他接受了治疗。顺便提一句,他说他年轻时也患过这种病。
休不知如何作答,也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卡尔整天独自呆在房间的那个时候。他父亲从没提起过,当然他和卡尔更投淡起过。
我不知道。他说。
不管怎么说,西蒙接着讲,他总体上好转了不少,当然中途也时好时坏。后来他决定回到康涅狄格州,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既然牛津装满了痛苦的回忆,最好是从头再来。也只好这样,他便离开了。
两人已经沿走廊走了几个来回。
你和他交谈过吗?休问,问问他究竟怎么了.如果你们真的那么亲近的话。
没谈太多,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至少知道是什么引发的,就是实验室那件事。
为什么现在给我讲这些?为什么以前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些?
我说了,我们是布丽奇特牵的线。这些她连一半都不晓得。给你讲过了,她从不知道服药的事。不过我想她肯定怀疑出了什么事故。还有,听到卡尔的死讯,我们大多数人第一反应就是他自杀了。我们听到详情后,就更确信了。
为什么?
那也难怪,我是说,他从乱石上落到了无疑会送死的地方。这种事情发生的几率有多大?我想他有可能是滑跌下去了。不过也同样有可能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故,他跳下去的。
休震惊得说不出活。
我断定你走在他前面。你没有亲眼看到他失足什么的,对吧?
没有。
休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巨石、瀑布,下落的身体,致命的深潭。
这是布丽奇特告诉我们的。顺便提一下,你应该知道她很爱你。确实是这样,这也是她坚持要我们和你谈谈的原因。她认为你一直在为卡尔的去世自责。这些新信息也许对你有益。
休咕哝两声,不知该讲些什么,像第一次与布丽奇特会面时的感觉一样,他只想赶快跑掉。西蒙试图帮助他。可是他对这个人怎么却是满心厌烦?他停下脚步,转向西蒙:我要谢谢你。
别,小事一桩,不过我觉得这些对你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只是希望你尽快知道。
西蒙打开他的公文包,往里摸索着。这里,有封信给你看,不过看后要还回来。
他递给休一张稿纸,在旁边坐立不安地等着。信是卡尔从康涅狄格州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讲他感觉好多了,在放松自己,也没做什么事情,感谢西蒙所做的一切。体见到信上役提及自己,才缓了口气。
他将信还了,两人握手道别。西蒙匆匆走进了中间的庭院,小鸟一般的步子加快了节奏,手里提着走了样的公文包。
休沿着高街来回徘徊,这些都是真的吗?换个角度来看,卡尔的死并非纯属意外吗?他努力回忆着。最后的几周,卡尔的行为是有些异常。驾车去魔鬼洞的路上,他一连申地道歉因为他年幼时,他和伙伴们玩游戏时,从没叫上休一起,因为他有几次伤害了休,因为他在家里生活还很艰难的时候,去了欧洲。
确实他想交谈,有一两次,他们几乎也交谈了。不过休很困惑,两人的关系向来不是这个样子。卡尔是大哥,他给建泌,他扫清障碍,他是掌舵的,休是跟班的。现在角色一下子奇怪地反过来了。
想喝两杯吗?卡尔穿上上衣,准备出去。
他带着一丝歉意地说:哥,我很想去,不过,我要做的太多了,都赶不完工。也许晚点可以明天。
卡尔又慢慢地解了上衣扣子:没问题,那也好。
路上,休一再提醒瀑布下有个深潭很危险,卡尔只是笑笑。
你觉得我会忘记可怜的比利克劳瑟吗?他是我见到的第一具尸体。他妈妈在葬礼上眼睛都要哭出来了。还记得我们把木棍、木块丢下去,看它们如何被吞没吗?还有一次,我们把吉米斯特恩的球鞋扔下去,他回家时哭了一路。在少年浪漫生活记忆里,这地方空旷高深、令人生畏。
休试图记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他走在前面急于赶到那处可以游泳的水洼,为什么卡尔要那么久呢?他回头看过,看到卡尔了吗?看到卡尔滑脚了吗?抑或看到卡尔向下跳了吗?卡尔真的叫喊了吗?抑或他落进水波激荡的深潭时一声没吭?
接着是最难的选择:自己当时也该跟他跳下去吗?不该吗?自己不该跟着去死吗?他这般思索着,时间也流逝着。他从头又回忆了一遍。
人的记忆会给他玩恶作剧,他想,每次他回想起这桩事,每次的想法均不同。他也看得越来越清,至少感觉似乎更清楚了。一次意外!不是意外。是不是呢?
接着他整个有种全新的感受,他很生气,责怪卡尔何必改动实验结果,搞得他本人的生活一一团糟,也将自己推人愧疚的深渊。而后怒火变为悲痛卡尔当初感到绝望、孤独,却没有人给予他足够的帮助,想起来让人心碎。不过他对这事考虑得越多,他越觉得自己是站在远处一个高点审视这发生的一切。
悲痛之后是一种逐渐平静的心态,再之后休突然有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无与伦比的轻松感。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沿路漫行,以一种新的感受观望着四周的行人、车辆和店铺。
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天也凉爽下来。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他要乘车到火车站,之后在伦敦换车赶往剑桥。他要见贝丝,两人找个地方去吃顿平静的晚餐。他要告诉她今天听到的这一切。首先他要给布丽奇特打个电话。
他找到个电话机,从兜里掏出电话卡。她立即接了电话,就好像一直在等电话一样。他告诉她,自己昕到的这一些卡尔很可能是自杀的。她似乎并不惊奇,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她一直爱着他,然后迅速挂了电话。
卡上还有钱,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呢?他拿起话筒,拨了那个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真奇怪,他突然那么想听听父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