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岛上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的生活走上了正轨。他们对日常杂事和野外作业都进行了分工。休不得不承认,多了两个人,担子轻松多了。他们轮流做饭结果证明,奈杰尔最擅长此道,最会摆弄各种调料以及洗公用物品。第二天轮到了休,他把一小捆衣物提到门毡。他没有用洗涤剂而是直接用海水浸泡,然后再在塑料盆中用清水清洗。让他觉得很好玩的是,里面居然有两条白色女内裤,又小又薄,裆部是棉质的,非常狭窄。晾晒衣服时,他把两条内裤放到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在太阳的照射下,白光闪闪。
研究项目进展的速度也快些了。他们两人一轮,一个捕鸟和测量,另一个人负责记录。贝丝很善于和地雀打交道,她沉着的举止似乎对它们很有吸引力。它们在她的手里一点也不挣扎,有些甚至在她松开手指时仍然不飞,还站在她的手心前摇后晃地以保持平衡。奈杰尔开始称她为圣弗朗西娜。
第四天,他们出去游泳,从迎客门毡跳水下去。她把袒肩露背的上装脱下来放到石头上。休忍住不去看她的Rx房,但她自己却似乎浑然不觉有什么,也不理会奈杰尔的粗言秽语。
大多时候休都只穿一条短裤和旅游鞋,他身上的肌肉柔韧有力,皮肤呈古铜色。奈杰尔则穿着百慕大短裤和薄质的白色T恤。汗水很快就浸湿了他的衣服,显出他肉红的大肚囊,他体形庞大,走在乱石间,样子很难看。晚饭后的傍晚时分,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坐在火堆旁闲聊了。休看着贝丝,拿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夜里,一个人在帐篷里,奈杰尔又开始手淫了。奈杰尔把这看作是体能恢复的表现。有一天夜里起来撒尿,他抬头看见她在奈杰尔的帐篷里。油灯下,他们的影子映在帐篷上。他看见他们蠕动起伏的侧影,还听见哼哼的声音。他赶紧转身走了。
奈杰尔火气越来越大,但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了,休就转悠到岛屿的北边去。他把那看作是世界的尽头在那里,他能逃离纷扰,独得一隅。那地方是他4个月前追一只狡猾的地雀时发现的。他顺着一边是干枯的灌木丛、一边是枯萎的仙人掌的小路一直追赶。路的尽头有两块巨石,前方是一条通向悬崖下面的天然小径。他仔细地查看小径上可以立足立脚的地方,发现居然能够下得去。他下行了约莫30米,到了一个大约两码宽的岩石架上,下面是一面绝壁。高高的绝壁下面是波涛澎湃的大海,波浪在岩石间激荡着汹涌的浪花。
贝丝带了一大摞书来。她选了一本给他,是W.G.塞巴德的小说。天太热不上班时,他就带着书到那里去消磨漫长的下午时光。微风起时,他这里还能吹到。有时,他一面读书,一面思索,还不时地抬头望着宽广的大海和云朵在水面洒落的巨大影子形成大片大片移动着的暗绿、深蓝和黑色水域,他的心境几乎臻于一种平和状态。
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早上,贝丝问休是否愿意带她到他的藏身之处去。
愿意,他说隔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愿意与人分享那个地方。
可是你怎么发现的?他问道。
岛太小了,她回答说,藏不了秘密。
别那么肯定。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们都在一起干活,查看鸟蛋。她把细绳拴在桩上,在泥地里围出一块方地,再用筛网把泥土打理了一遍,然后对照一本手册对鸟蛋进行鉴别,最后把它们摆在一张白布上。旁边的休则在日志上作记录。工作过程中,他们很少说话像一对老夫妇,他默不作声地在屋后园子里忙来忙去。太阳越来越热了,像一片火直扑而下。汗水使得他的躯体非常光滑。他用拇指在腰间一搔,就留下一路湿漉漉的泥土的痕迹。贝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背对着他蹲了下去。她的短裤裤腰绷开,他能看见汗水顺着她的背沟流了下去。在火一般的太阳下,他听到血液在脑中汩汩地流淌。
午饭后,他们出发了。奈杰尔呆在他的帐篷里做清洁。他曾做了一个用电池带动的小风扇。他把收音机调到英国的BBC电台收音机里播放着恐怖主义、政治和非洲的艾滋病等新闻好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海鸥循着热气流在头顶飞翔在这死寂的下午,除了热气流,好像就没什么在动的了。他们走过那两块巨石,来到悬崖边。他攀着岩壁往下爬,她双手叉腰站在上面仔细地看着他手脚的位置,然后也跟着下来。她攀着同样落手落脚的小坑,在他正上方5英尺的位置。足足用了好多分钟才到达那个岩石架,他以前从没注意到爬下去竟然这样费劲。
下来后,她靠着岩石坐在他旁边,抹了抹额上的头发,笑了。
在上面时,我差点打退堂鼓了。她说。他知道她是说着玩的。
她俯身看了一眼高高的绝壁下的大海,然后坐回身,挑起眉毛,装出一副惊吓的样子。现在正是满潮时刻,浪头涌上礁石钻到悬崖底下就不见了。一秒钟后,潮水又直端端冲出来。整个小岛就像是一个抽水舱。洋流湍急的远处,浪波相激,爆裂成一顶顶白色的帽子。
这就是你躲避现实的地方了?她说。
是的。
我能理解嘈杂,污秽,还有人太多。
只有奈杰尔。
她瞟了他一眼,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们谈论小岛,研究,然后第一次谈到私人话题。他问起她的情况以及她来岛上的原因。她盘腿坐着,双肘撑在大腿内侧。
我她的话像猜谜语一样。想想该从哪儿开始呢?她向他讲起在美国中西部地区成长的经历。开始时她非常喜欢那里,但上学后,她逐渐感到自己越来越不适应那个地方,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社会遗弃了的人。最后,她去了哈佛,也是她们班上惟一一个上哈佛的学生。毕业后,她又到剑桥攻读进化生物学研究生学位,然后在伦敦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她烦厌了那里的生活,于是报名参加了这个项目。如今,不知不觉地,就已经是奔三的人了。
我感觉自己有点陷入了绝境,她说,所以我来到这儿,真的,想安安静静思考一下。
你父母呢?
他们还在明尼阿波利斯,都是教师。我们一直都有联系至少在我到这儿之前。我们关系很亲近。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你结过婚。他说。
她吓了一跳,盯着他的眼睛。奈杰尔跟你说的。
是的。
没错,我结过婚,在英国。真是一个错误。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想尽量努努力,但没用。正如他们所说,我们凑合不到一块儿。我们也曾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但却总是夹杂着些不愉快的事儿。后来这些问题愈演愈烈,发生得也越来越频繁。
奈杰尔说你丈夫有抑郁症。
他话总是那么多,是吧?她摇了摇头。我丈夫的确患有抑郁症。但我们离婚并不只是他的错,我们都有错。
她凝望着大海。休看着她搁在岩石架上的手,距他的手很近。她的存在是那么真切,几乎使得空气都在颤抖。
我不该谈自己谈得这样多,她最后说,我很遗憾奈杰尔告诉你这么多事。
你说过嘛,他话很多。
他是这样,但人不错。
她转换了话题,问起他的童年,以及这28年来的情况。
我想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在康涅狄格州,菲尔菲尔德县的一个小城镇里长大的。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周围的郊区到林子里去野营,参加少年棒球俱乐部,到沙滩上去游玩,如此等等。后来我到安多佛去上预科学校,开始成绩还不错,后来掉了下来。临毕业大约一个月时,我被开除了
你干什么了?
没啥大不了的。学校有一个什么五大规章。一个周末,为祝贺自己考上了哈佛,我全给赶上了擅自离校,酗酒。他们还逮住我撒谎,因为我签字说自己回寝室了。最龌龊的是第五条行为有失绅士作风他们给我强安的罪名。我提出了异议,但没什么结果。
结果呢?
我就乘火车回去了那是我人生中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次路途。当我灰头土脸到了家,我父亲几乎看都不看我一眼。
哈佛那边呢?
他们没要我。后来我又申请了一次,但没上,结果只好去了密歇根大学。
他还谈到他的父母。他父亲是纽约一位颇有成就的律师;母亲爱上了另一个人,在他14岁时就走了。
因此你就去上预科学校了,她说。
对。
肯定很难过吧。
我想,开始是这样吧。她走了两年后就死了。她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正打算结婚,突然就这样死了,是动脉瘤。刚还坐在床上梳头,一转眼就死了。
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很迷惑。我对自己说,是报应。
但你并不相信。
是的。
那是你父亲抚养的你了?
基本上算是。
他后来结婚了吗?
结了,3年前。
因此少年时候你生活中没有女性。
这是一个陈述句,不是问句。真奇怪以前他从没想到这些。
没有。
你跟你父亲关系好吗?
他想了想这个问题。这是最难回答的。他非常慈爱,但有一点疏远,我想。他以前经常酗酒,现在已经戒了但我也不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在自己的房间夜里,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从来没法与他坦诚地交谈,从来不能给他讲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总是让他失望,让他脸上无光。
他心里想,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呢。
听起来好像是他让你失望了。真奇怪,小孩总喜欢责怪自己,似乎什么责任都是他们造成的。
他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有兄弟姐妹吗?她问道。
他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没就一个字。
他想换个话题,但又决定不换。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曾经有一个兄弟,一个哥哥,但死了在一次事故中。
上帝!对不起。是怎么回事?
是游泳事故,说来话长。他停了一下。换个时间给你说,现在不行。
没关系的。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握住他的手。
我觉得你心里憋着太多的不幸。她说。
我没想把那些痛苦的事情抖落出来。
没关系,是我想知道。它们说明了很多问题。
说来听听。
你到这儿来的原因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只身一人至少在我们来之前是这样。
你的到来令我很高兴。
我也是。
他突然间有种冲动,想要搂住她,亲她。看得出来,她也有这样的一种冲动。但她止住了他。
我们不能这样,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说。奈杰尔。
他们打算回去了。在崖顶上,他伸手把她拉上来,说:欢迎回到现实中来。
那天夜里,躺在睡袋里,他回想着白天没有讲的那诸多事情。他略去了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他哥哥是他的一切,是他那个太阳系的中心。他不仅仅是他崇拜的对象,而且是他生存的动力。母亲离去后的多少漫漫长夜,把老头子从椅子抬到床上去:你抬腿,我抬背。有时父子两人去接晚上参加篮球训练的哥哥。汽车在公路上一路穿梭,他常常在后排座上埋着头,祈祷不要撞车。到了那里,刚刚学着开车的哥哥接过方向盘,眼睛盯着往来奔驰的车辆,以每小时15英里的速度往家里开去。他终于放了心,突然感到有一种暖乎乎的安全感。
他哥哥不只是比他大4岁,而且在什么方面都比他速度快,干得好。他总是比他跑得快,跳得远,跑的距离长。他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儿子,在学校总是得高分,在初中就当班长,每周给当地的报纸写一篇专栏文章。在休的眼里,他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标准高大,帅气,健壮。在棒球场上,他是毋庸置疑的队长。当他一个平直球把球打到外场,围着球垒飞奔时,休会微微侧过头去看父亲那双如饥似渴的眼睛。
来啊休,我们来玩接球。后院中那青草修剪过的味儿,夏日黄昏越来越暗的影子,蝉悠扬的鸣唱。他们来回地投球:地滚球,小腾空球,擦线球。来一个难度大点的,扔过我的头。他起身飞跑,转过身,扭头看着球,然后一个冲接球。每次球都稳稳地落在系在他手上的皮套里。第九局后半局,满垒,开始投球长传腾空球他能接住吗?退退接住了!美国佬全胜。侧面退场!
休终于进了球队,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坐冷板凳。偶尔会安排他打右外场。他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草坪上,每次投球前他都要摸一摸他辟邪的兔后脚:上帝,千万别让它往我这边来。如果投过来,如果必须要过来,求你保佑我接住。有一次,他答应帮哥哥送报。但口袋里的报纸太沉了,一骑上去就倒了。他试图把报纸塞在车座下和车轴四周,但仍不管用。球赛就要开始了。他感到很慌,就把车丢在灌木丛里,最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感觉怎样?哥哥问。休一脸惊惶。后来他们摸黑找到了车子。父亲摇着头开车送他们去把报纸投送了。这类的事情已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情糟糕透了。
卫星电话一个劲地响起来,真烦人。他好一阵子才从沉迷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拿起电话。过了好半天,对方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请找贝丝达尔西默。对不起,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找她有急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是美国口音。
休迅速穿上短裤,拿着移动电话,越过营火,光着脚在石头间往前摸。营火的余烬还在闪烁。他掀开她的帐篷帘子,低头进去。她马上醒了,睡眼惺忪地从睡袋里坐起来,看着他,先是一惊,接着浅浅地一笑,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图。他作了解释,把电话递给她,然后走了出去。他能听到她的说话声音富有情感而紧张接着听到她哭了起来。奈杰尔从黑暗中冲过来,钻进帐篷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了?
休点燃油灯,重新生起火,并煮了些咖啡。当他把咖啡给她端去时,她泪水盈盈地抬头望着他,说她妈妈去世了是心脏病。她喝了咖啡,两颊通红,神情有些恍惚。
我得走了,她说,明天就离开。
第二天早上,她准备乘坐打电话叫来接她的船离开。奈杰尔也要走。他解释说,在这种时候,他更不能离开她;如果她同意,他还会陪她回明尼阿波利斯去参加葬礼。她在帐篷里给她父亲打电话。休和奈杰尔听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嘤嘤的哭声。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真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你,奈杰尔说,多保重,我敢肯定项目组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你的,放心吧。
相信肯定会的。休回答说。但是他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事。
早上,虽然奈杰尔忙乎着做了些甜饼,但她吃得很少。她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憔悴。但休却觉得虽然有种强烈的罪过感,她悲伤时显得越发漂亮了。
10点的时候,船来了。她俯身在休脸上吻了一下,悲伤地笑了笑。他拥抱了她一下,然后帮她把设备沿着小路搬下去。在迎客门毡,他和奈杰尔握手告别。似乎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连头也不曾回。跟着船出去的海鸥飞了回来,又盘旋在小岛四周,寻找鱼虾。
孤身一人,让人觉得怪怪的既奇怪又熟悉。但他没有恢复往常的工作程序甚至连捕鸟网也没有架,而是坐在他那块石头上,遥望着大海。独居的安宁被打破了,而且他知道永远打破了。他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过下去了。
一个小时后,他用那部卫星电话给项目总部打了个电话,找彼得西蒙斯。
急线,他用研究者的行话说。其中一个要求是:立即撤离没问为什么,或者至少说提问很少。但西蒙斯的确提了一个问题:你打算做什么?
他心里乱哄哄的,哪里说得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呢?或许他能从这次磨练中学到些什么,能弥补过去的损失和摆脱沉重的挫败感。但他听到自己的回答,禁不住也吃了一惊。
我打算去攻个学位,他说。不是野外考察,而是搞研究,也许是达尔文吧。当然得靠你的帮助如果你愿意的话。
西蒙斯答应了。
他们很信守诺言,派了一对渴求知识的学生来,一男一女,都才20岁出头。休带着他们看了所有他认为他们有必要知道的东西。起程的早上,他来到小岛北端,在那块岩石架上静静地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然后草草地打理行装只有一个帆布口袋,里面基本上装的都是书。两个学生送他走下小路,从门毡把包递给他,挥手与他告别,看上去很高兴能单独留在岛上。
终于受不了啦,啊?拉乌尔提高嗓门压过发动机的轰鸣声说。
有点吧。
你离开这里,高兴吗?
我想到其他地方去。
去哪儿?
英格兰。
回到文明社会前,要修胡子吗?
很可能。
老兄,气色不错呢。
听到这话,他吃了一惊。他也惊讶地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在岛上的日子还不算白费,也没什么感到耻辱的不管怎么说,当其他人都放弃了的时候,他却坚持了下来,是他让这个研究项目保持了下来。
当船轰鸣着远去的时候,他回头看着辛农布雷岛。海鸟在它上空盘旋,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闪耀,像银色和灰色的小点在阳光下旋转。他意识到,自己虽然在岛上生活了这么一段时间,对上面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岩缝的形状都了如指掌,但却并不清楚小岛的模样。现在他才注意到它是那么对称两侧坡度均匀,他觉得很像一个蚁丘。
从远处望去,它显得很小,颜色暗黑,像一个燃尽了的火山独自坐在大海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