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武修文,对刘秀来说,绝不是简单地表表姿态,而是一条原则、一个方针。
这些年来,匈奴趁中原动乱,不断剽掠边境,这对很多中原帝王来说,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凡能喘过一口气,都会以倾国之力来跟匈奴算算账。
可刘秀作为一个有追求、有性格的中兴之主,他的观点却是与民休息,息事宁人。
他罢省定襄郡(治山西右玉南),徙其于西河(治今山西离石)、徙雁门(治今山西朔州东南)、代(治今山西大同市之阳高县)、上谷(治今河北怀来县东南)等郡,吏民六万余口全迁入居庸、常山以东,向匈奴示以忍让、退缩。
刘秀这个举措,很多人表示不理解。
因为以刘秀手下的百战之兵、百战之将和匈奴对砍,并不见得就输。
可是刘秀却就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减少边境上的军事摩擦,减少兵役和劳役调度,让百姓休养生息。
匈奴却得寸进尺,光武帝建武二十年(公元44年),一度进至天水、扶风、上党。
次年,又侵犯上谷、中山。
这实在太欺负人了!
然而,刘秀——这位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会打仗的皇帝,一忍再忍,努力克制自己,愣是没有因此发动战争。
西域各国诸如莎车、鄯善等国不堪匈奴的折腾,纷纷派使者进贡,表示愿意归属汉朝,共同对抗匈奴。
刘秀以中国刚刚安定为由,不答应。
不答应,就意味着把莎车、鄯善等国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因为,这些国家在匈奴的侵夺中,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投降匈奴。
可刘秀就是不为所动。
所幸的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匈奴步步进逼,气焰嚣张,连老天也看不过眼了。
接下来的连续几年,其境内遭受到了连年的旱蝗,“赤地数千里,人畜死耗大半”。
这还不够,东面的乌桓还借此机会,连连向匈奴发动攻击,逼迫得无数匈奴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匈奴的国力因此日下千里,国势衰微。
在这样生死存亡的关口,匈奴贵族中又发生了争夺统治权的内讧。
应该说,这正是消灭匈奴的大好时机。
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
光武帝建武二十七年(公元51年),匈奴“人畜疫死,旱蝗赤地,疫困之力,不当中国一郡”。
时任左中郎将的臧宫与杨虚侯马武联合上书,请求要将大汉的心腹大患彻底从地球上清除,一了百了。
他们说:“数万匈奴人的性命全悬于陛下一人之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不能因为固守文德而堕废武事啊。”又说:“要灭掉匈奴,不过指掌之间,我们做臣子的担心陛下仁恩不忍,文臣胆怯,白白错过了这万世刻石之功。”
遥想当年汉武帝屡次调兵遣将,大将卫青、霍去病数度出塞,虽然对匈奴多有杀伤,但总是功败垂成,最后不了了之。
而现在,一旦能平灭匈奴,就能完成汉朝几代人的心愿,堪称“万世刻石之功”啊。
面对“万世刻石之功”的巨大诱惑,刘秀最终还是放弃了。
在他看来,“逸政多忠臣,劳政多乱人”,国家刚刚安定,百姓尚未喘过气来,劳师动众,只能走上王莽当年的老路。
他说:“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
他毅然做出了“苟非其时,不如息人”的选择。
又说:“有德之君,以所乐乐人,无德之君,以所乐乐身。乐人者其乐长,乐身者不久而亡”。
而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马援还到处宣扬他那“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的好战言论,自然是和刘秀偃武修文的治国理念格格不入的了。
晚年的刘秀,爱惜民力和国家财力,反战厌战,全心致力于与民生息,基本上,谁和他谈论军事谁触霉头。
皇太子刘强对父亲行军打仗的事很有兴趣,跟很多青少年一样,把父亲当成自己的偶像崇拜。一天,向父亲请教攻战之事。
刘秀大为生气,斥责道:“往昔卫灵公向孔子请教争战之事,孔子不答。此非尔所及。”
刘强是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所生,刘秀定都洛阳,立郭圣通为皇后,刘强为太子。
可是,天下人都知道,刘秀最爱的人是阴丽华。
“娶妻当如阴丽华,仕宦当如执金吾”,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刘秀心中的皇后是阴丽华。
可是刘秀自北渡黄河,出使河北,就与阴丽华两地分隔,没生有共同的儿子。
郭圣通有子,母以子贵。
阴丽华只做了一名贵人。
这成了刘秀的一桩心病。
阴丽华很争气,自从入了洛阳皇宫,便连生了五个孩子。
其中的大儿子刘阳聪明伶俐,十岁就读懂了《春秋》。
天才啊!刘秀赞叹不已。
而在“度田”运动中,刘阳对那张“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纸条的解释,更让刘秀对他刮目相看,大为赞赏。
最绝的还不止于此。
建武十九年(公元43年),河南原武县有人煽动民众造反。刘秀派大军征剿,但是由于原武城太坚固,士兵死伤很多,迟迟攻打不下。刘秀召集大臣商议对策,众大臣都建议悬赏贼首。刘阳却另有建议,说:“贼人胁众造反,必然不能长久。这中间肯定有许多人心里后悔,想逃出来,只是因为外面包围得很紧,没有办法脱身,这才拼命死守。现在应该下令围城不要太紧,让他们出城,贼众一散,那些带头的就孤立了,很快就可以把他们抓住的。”
刘秀认为这个计策可行,依计行事。
其结果是:原武不日平定。
能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是最厉害的,也是刘秀最喜欢不过的了。
这样一来,刘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而且,早在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刘秀就废了刘强的母亲郭圣通的皇后之位,将贵人阴丽华册封为皇后。
刘强虽然比不上刘阳聪明,但也没有蠢到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地步。
他做出了一个很漂亮的行动:上书请求让位。
刘秀很爽快地同意了,改立刘阳为皇太子,他下诏说:“《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强,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父子之情,重久违之。其以强为东海王,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下诏的当日,刘秀便册立东海王刘阳为太子,改名为刘庄,而以东海王封原太子刘强。
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刘秀这个决定是明智的。
建武二十八年(公元52年),北匈奴的外交代表团来到武威郡,他们通过武威太守上疏刘秀,希望能与汉朝和亲。
和亲是件好事,刘秀召集公卿在朝堂商议,准备答应与北匈奴和亲,很多人也都举手赞成。刘庄却持不同意见,他说,北匈奴之所以想跟我们和亲,是因为看见南匈奴和我们和亲了,他们担心我们会出兵协助南匈奴攻击他们。实际上,我们既不能为南匈奴出兵,又与北匈奴走近,甚至做起了亲戚,南匈奴就会有其他想法,而南匈奴和我们疏远了,北匈奴就不会跟我们来往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秀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声称是,从而打消了与北匈奴和亲的念头,专心和南匈奴搞好政治依附和军事同盟关系。
这也奠定了东汉政府对匈奴联南打北的基本国策。
凡此种种,都表现出了刘庄过人的才华。
正是由于刘庄的聪明和能干,让帝国顺利渡过了柏杨先生所说的帝国发展“瓶颈期”(友情提示:柏杨先生所说的瓶颈期是指一个王朝政权自建立后四五十年左右,或当它传到第二、第三代的时候,就进入了发展的狭道,它将面临了两个选择,或者是挤过去,冲破危机,开启一代盛世;或者是无法通过,消失于历史舞台。最具代表性的是秦、隋两朝没能通过瓶颈期,二世而亡。而西汉、唐朝、明朝等经过了诸吕之乱、玄武门事变、靖难之乱,最终开辟了一代盛世),及时地处理了宫廷危机,坚决地执行刘秀的治国措施,使国家的经济发展走进另一个辉煌,开创了“明章盛世”,为东汉二百年的历史夯实了基础。
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刘秀已经六十岁了,依然勤政不怠。
他每天的工作安排大致是这样的:早晨朝会,之后处理政务,晚上听儒生讲经,生活过得充实而繁忙。
当时没有纸,用以书写的材料是布帛,刘秀写文书认真而节俭,“常自细书,一礼十行”,日落才罢。
夜里召集公卿、将军、郎官等人讲论经学义理,往往到半夜方始就寝。
他还经常延请功臣参与议政,将他们特别安排在侧位,论时政毕,道古行事。
也常请在家所识的乡里能吏,闲语共议。
刘秀所做的这些,太子刘庄基本陪伴在侧,从中学到了不少为君治国之道,得益非浅。
不过,看见年岁已高的父亲这样勤劳不怠,也忍不住有些心疼,劝他说:“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愿颐爱精神,优游自宁。”
刘秀握着爱子的手说:“我自乐此,不为疲也。”(友情提示:成语“乐此不疲”即出此处)
西汉的文书制度,凡是上报中央的,一律用青布囊素包裹密封,上书后,就到北军等候批复,往往连月乃决。
为了加快工作效率,刘秀下令“上书启封则用”,往往当天就能“奏诣阙,平旦上”。
有冤屈的,常在日出时派驺骑驰出召入,其余文书则等到日中使者出报,即罢去。所断若神,远近不偏,无隐情不能上达。
《太平御览》评论刘秀:“虽身济大业,兢兢如不及,故能明慎政体,总揽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
勤政如此,刘秀仍觉不足,自称德薄,离圣人还有很大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