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派人物讥讽为“鬼子六”的恭亲王奕,在慈禧的大力支持下,掌握了军政大权。他设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自任总理大臣,一心一意地办起洋务来。因为他不像老派人物那样妄自尊大,能够比较理性地和洋人打交道,所以得到了洋人的支持。
而在天京,也换了一套班子。为了弥补“永安五王”留下的空缺,天王洪秀全提拔了一批在战争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陈玉成被封为英王,李秀成被封为忠王,共同掌握了军事大权。而自香港归来的拜上帝会元老人物,天王的堂弟洪仁则被封为干王,担负起了内政工作。虽然这几位杰出人物的才干并不逊于他们的前辈,甚至在道德操守上还有过之,但此时,太平天国赖以起家的精神支柱,早在“天京事变”的炮声中轰然倒塌,他们除了一己之力,已无所凭借。
力量的天平逐渐倾向清朝一方。缓过神来的清朝新政府,对外争取外援,对内则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实干派,竟然回光返照。清王朝数十年的人才储备,两百年的正统熏陶,此时逐渐发挥出效力,而失去了精神武器和道德力量的太平天国则一蹶不振。
一八五六年十二月,武昌第三次失守,接下来,一八五八年四月太平军又丢掉了九江,猛将林启荣战死沙场,清军于一八五七年六月再度围攻天京。
虽然李秀成、陈玉成等人也取得了再次击破江北、江南大营,以及庐州三河镇之战的胜利,但形势日趋严峻。西洋各国对清政府表示支持,甚至还在上海战役中直接参战,击退了李秀成的大军。一些西洋人则以个人身份加入清军作战,组织了“洋枪队”参战,如华尔、戈登的“常胜军”,法国人组织的“常捷军”等。
一八六一年,天京的最后一个外围屏障安庆失守。李鸿章组织的淮军则进军上海,窥视苏州、常州,左宗棠所率的另一部湘军也自江西进入浙江。
一八六二年五月,正当李秀成准备攻取上海时,陈玉成固守的庐州遭到清军进攻。在安庆解围战中遭到重大损失的陈玉成兵力薄弱,只得退出庐州,在途经寿州时,被当地团练头子苗沛霖出卖给清军,随即于六月间被杀,当时才二十六岁。天国的顶梁柱又塌了一根。
这时候,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所率的湘军主力,也进抵天京城下,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天京攻守战。围城之初,李秀成曾率十三王,以二十万大军围攻曾国荃驻军的雨花台,但连攻四十六日不能克,被迫撤围。北伐时,两万太平军就可以纵横北中国,而此时,二十万太平军竟连曾国荃两三万人都吃不掉了。短短数年间,天国已走到了末路。
一八六四年六月,洪秀全病死。他在病中坚决不肯服药,也许是不愿亲眼看到天国的毁灭吧?李秀成虽然在围城之初建议突围他去,但洪秀全不肯接受,每天但说“天话”——这些指示大多荒诞无稽,连李秀成都觉得是“梦话”。
七月十九日,固守了两年的天京城终于陷落。李秀成保护着幼天王洪天贵福突围,他把骑惯的好马让给幼天王,而自己却掉队被俘。曾国藩亲自从安庆赶到金陵城下,和这位太平天国的末路英雄进行了坦率的交谈,两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交谈的内容,曾国藩后来却相当隐晦,避而不谈。
当时曾国藩门生亲故遍天下,东南军政大权尽在他手中,若他有异念,则天下鹿死谁手,未可知也。因此,他身边的野心家个个跃跃欲试,而清廷对他的猜忌也日深。
传说他九弟曾国荃曾私下里劝他自立为帝,取代满清政权,他踯躅通宵,次日对老九说:“人家待我们还好,何忍出此?”还有传说讲,他手下大将彭玉麟也曾密函问他:“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其有意乎?”曾国藩读罢,勃然变色,急道:“不成话,不成话,雪琴(彭玉麟字)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然后把信撕成一团,吞下肚里去了。清军阵营的人马尚且如此,敌对阵营的李秀成,会不会也“英雄所见略同”呢?而在曾家后人中,也确实有“李秀成劝文正公(曾国藩谥号文正)当皇帝,文正公不敢”的说法——这大概就是曾国藩对两人的谈话秘而不宣的原因吧?
李秀成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写成了数万字的《自述》,这是研究太平天国史的重要资料。在《自述》中,李秀成沉痛地讲述了太平天国从崛起到衰亡的过程,这是一篇让人惋叹不已的回忆录。他请求清政府停止对太平军残部的屠杀,为天下留些元气,“至肯赦者,天下闻知,无有不服”。此外,作为著名战将的忠王,还对国防和军事建设提出了许多建议。
然而,正如当时西方报道的那样,“忠王现正在撰写自传。同时,他也在等待着北京的裁决。至于会是怎样的判决,其实已勿需多问。确实,大清政府如果放过像忠王这样声名卓著的叛军领袖人物,那一定是疯了。他的名字本身就是反抗的代名词,只要他举起一面旗帜,全国各地就会有无数的人聚集到他的周围”。
他的下场,已经毫无悬念了。
曾国藩随即自剪羽翼,上表要求大规模撤裁所部湘军,从此恩宠愈固。
天京城破的那个下午,幼天王洪天贵福远远的望见湘军攻入城中,拔腿就想跑,却被自己的媳妇们(他九岁时,老天王就给了他四个媳妇儿)哭哭啼啼地绊住了。亏得幼天王有急智,谎称看看就来,方得以脱身。他冲到天王府门口,又被守护朝门的女官挡驾,幸好忠王等人及时赶到,才把他从女官们的纠缠中救出。半夜里,忠王率一千多人假扮清军,护卫着幼天王从太平门突围,但湘军随即赶来封锁了突破口,李秀成等人被打散。
在残余将士的拼死掩护下,幼天王这个连骡子和马都分不清的少年,终于骑着李秀成让给他的那匹名马逃脱,总算没有暴殄天物。他逃到堂叔父干王军中,然而大势已去,干王的军队也很快被清军打垮,他本人被俘牺牲。
再一次逃脱的幼天王,在清军的追捕中只剩下独身一人。他谎称姓张,湖北人,在当地的一户农家打了四天短工,还剃了头。然而,那家人也不敢收留他,打发他回家。在路上他多次遇见清军,一次被抢了衣服,一次被逼着挑竹子。一八六四年十月二十五日,他被巡逻的清军抓住,这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立马被人家套出了身份。
他也写了一份《自述》。在《自述》中,他把责任都推给死去的老爹和忠心耿耿的将士们,“那打江山后,都是老天王做的,与我无干。就是我登极后,也都是干王、忠王他们做的。”然后话锋一转,广东地方不好,俺也不想回去了,就跟着抓到我的唐老爷回湖南去,好好读书考个秀才吧!
这个来自湖南的唐老爷,名叫唐家桐,是清军中的训导官。大概是唐家桐对他颇有些好脸色,幼天王曾赋诗一首歌颂他:“老爷识见高,世世辅清朝。文臣兼武将,英雄盖世豪。”虽然诗的立意和笔力不敢恭维,但感情还是很诚挚的。
然而洪天贵福实在是太天真,一旦幼天王的身份被确认,他年轻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十一月十八日,幼天王被押赴刑场凌迟处死,就在他临死的前一天,他还给唐老爷写了三首诗,题目叫作《右送唐家桐哥哥诗三首》,末署“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诗如下:
老天王在天之灵,听见这句“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而没有诈尸还魂,再次印证了一切妖魔鬼怪都是骗人的把戏这一唯物主义真理。
洪天贵福说得对,“乱臣贼子总难跑”,连他自己在内的太平天国大小头目很快被一网打尽,无分贤愚,玉石俱焚。各地的动乱纷纷被平息,洋务派人物各自粉墨登场,一时“自强”之声响彻云霄。因时当同治、光绪两帝统治时期,故号称为“同光中兴”,看起来,天下似乎太平了。
然而,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虽然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等一干名臣殚精竭虑,这个“中兴”也只不过是清帝国最后的回光返照而已。内乱方兴未艾,而放眼天下,正是列强雄踞,虎视眈眈,“清朝皇帝万万岁”同样只是梦呓罢了。
在这场内乱中,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华帝国,耗尽了自己的元气。内战英雄们,或以人间天国为号召,或以捍卫名教为旗帜,然而归根结底,都是在为一姓天下相互屠戮。李秀成在他自述的最后,忽然变得迷惘了,这样忠心耿耿地辅佐那样一个梦游中的天王,到底是为什么?“实我不之知也……”李秀成坦白地说道。
曾国藩与李秀成都是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然而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果真是为了名教吗?果真是为了天国吗?都不是。
在东方,东瀛岛国正在崛起。三十度春秋后,甲午年,中日战于黄海、朝鲜之间。当是时,天下英雄已经凋零殆尽,只剩下七十多岁的李鸿章独撑残局。老先生殚精竭虑还挨了一枪,却赢得天下骂名。骂得最起劲的,却是那些安坐在大后方袖手旁观的书呆子们。
两千年的帝王世纪,终于书写到了尽头。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首这一段往事时,请记住俾斯麦那句当头棒喝:“我欧人以能敌异种者为功。自残同种以保一姓,欧人所不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