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二五年,北魏孝昌元年。八月,柔玄镇兵杜洛周率六镇军民在上谷起义,沿用破六韩拔陵的“真王”年号,迅速发展到十多万人。次年一月,怀朔镇兵丁零人鲜于修礼也在定州左人城起义,改元“鲁兴”,也发展到十多万人。这两支义军在河北相互呼应,很快就占领了许多州县。
七个月后,鲜于修礼被手下将领元洪业斩杀,元洪业随即又被另一员大将葛荣所杀,这支军队遂落入葛荣之手。葛荣原是怀朔镇军官,他接手鲜于修礼军后,北上进军瀛洲。九月中,葛荣以轻骑偷袭,在白牛逻击杀了北魏大将章武王元融。他随即自称天子,建立国号“齐”,改元“广安”。
元融的战死,吓得在镇压破六韩拔陵起义中立有殊功的广阳王元渊停军不进,遭到朝廷的猜忌,怀疑他要谋反。他的谋主于谨甚至莫名其妙地被朝廷悬赏通缉。为了辟谣,于谨亲自前往京城洛阳向胡太后解释,他一走,元渊就晕菜了。他驻军定州,定州刺史杨津怀疑他要造反,连他手下的人也信不过他,群起驱逐,于是这位广阳王爷只得离军出逃——慌不择路中,竟然在博陵地界上被冤家葛荣的游骑俘虏,瞧他这倒霉的!葛荣手下原本都是破六韩拔陵的降众,元渊对他们曾有些恩惠,因此有不少人喜欢他。葛荣自己这个老大的地位本来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此时难免更有些惴惴不安,索性杀掉了元渊。也有传说称王爷是主动投敌的,所以朝廷把他的家眷都扣了起来。
元渊死后,北魏朝廷中就更没有像样的将才能够制住葛荣了。葛荣日渐骄傲,五二八年,他竟然袭杀了友军主帅杜洛周,吞并了杜的部队,部众号称百万。
葛荣虽然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但在对胡汉矛盾的处理上,他也犯头疼。在其部队中,普遍存在着鲜卑人“欺汉儿”的现象,攻克城池后,还习惯于搞屠杀,保持着野蛮的胡族风气。因此他虽然纵横河北,但得不到汉族世家豪强的支持,始终没能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
却说怀朔镇被卫可孤攻破后,镇中豪杰四散,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前邮递员高欢先生,逃走投靠了杜洛周。
高欢,字贺六浑,其汉名“欢”,即来自胡字“贺六浑”的音转。这是当时起自胡族底层,有胡汉双名者的常例——小时候爹妈胡乱取一个贱名给大家伙儿叫,以后出息了,有追求了,就觉得用胡族名字不体面,要改汉名。有的家伙偷懒,就据胡名随便找个音近的汉字换上,如北齐高欢之小字“贺六浑”,北燕冯拔之小字“莫里伐”等,高欢的死对头宇文泰,小字叫做“黑獭”,也以其音相近,取汉名“泰”。虽然有了文雅的汉名,但敌人常常不认账,战场上每以对方的胡族小名呼之,以表示侮辱。如邙山之战中高欢将彭乐追杀宇文泰不得,回报高欢称:“黑獭漏刃,破胆矣!”又如同一战中,贺拔胜率十三骑狂撵高欢,一路上大呼小叫:“贺六浑,贺拔破胡必杀汝!”都是此类。
高欢祖籍渤海,其祖父高谧在北魏朝中官至侍御史,因犯法被迁往怀朔镇。到他已历三代,虽然有汉人血统,但在习俗上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鲜卑人了。其家居白道之南,经常闹妖怪,“数有赤光紫气之异”,邻居都劝他父亲高树搬家,高树不肯,大大咧咧地说谁知道这不是吉兆呢?居之自若。高欢刚出生,他母亲韩氏就去世了,高树只好把他寄养在亲戚尉景家里。
高欢年轻时穷得丁当响,可是长得帅,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口闪亮的大白牙。某日在城上执勤时,被大姓匹娄家的女儿昭君看上了。丫头她爹匹娄内干本不情愿把女儿嫁给高欢,但耐不住昭君死磨硬缠,勉强从了。内干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段荣、二女儿嫁给窦泰、三女儿嫁给高欢——这个是最穷的。高欢娶了昭君后,才有了马,为镇上队主,后来又转为函使,干的是相当于今天邮递员的活,经常在怀朔与洛阳之间往来递送公文。这一行他干了六年,但仍然只是个小邮递员,在当时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偶尔收邮件的单位主管高兴了,也会请他吃肉。因为吃肉,还曾引出过一场风波。一次令史麻祥赏他肉吃,高欢不习惯站着吃(恐怕他也不知道洛阳城里还有这样的规矩),坐下就大嚼。麻祥大怒,认为这是不尊重他,就把咱们未来的北齐神武皇帝拖出去打了四十大板。
在怀朔镇上,高欢有几个至交好友,如鲜卑人段荣、窦泰,羯人侯景,匈奴人刘贵,户曹使孙腾以及司马子如、贾显智等人。他们后来都成为高欢父子建立的东魏、北齐政权的支柱。
怀朔镇被攻破后,高欢投奔了上谷的杜洛周起义军,但他对杜的行事很不齿,暗地里和他的死党尉景、段荣、蔡俊等人策划谋杀杜洛周。然而高欢的计划败露,这帮人只得仓皇出逃,杜洛周派骑兵紧追不舍。高夫人昭君跟着先生逃亡,抱负着一儿一女,骑着一头牛混在这支逃亡队伍中。然而小孩子不知道体谅大人的难处,逃亡路上,高家大公子高澄闹别扭,无数次地从牛上掉下来。他爹爹又气又急,在多次警告无效后,竟弯弓搭箭要射死他。这可把他妈妈吓坏了,只得呼叫孩子他姨爹段荣帮忙。段荣跳下马来,把孩子拎上自己的坐骑,高欢这才作罢。这一幕,和当年汉高祖刘邦逃难时,把儿子汉惠帝、女儿鲁元公主推到车下去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英雄气概。
高欢先逃到葛荣那里,呆了一段时间,觉得葛荣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领导,又溜走了。放眼天下,像样点的英雄好汉似乎只剩下秀荣的契胡酋长尔朱荣。于是高欢不远千里,逃到秀荣去投靠尔朱荣先生。此时,他的铁杆哥们儿刘贵等人已经在尔朱荣那里混得很不错了,他们向尔朱荣极力推荐高欢,差点把他的本事吹到天上去。因为这帮人的吹嘘,尔朱荣对高欢也很有点好奇。
所以高欢一到秀荣,尔朱荣先生就亲自接见他。然而此刻的高欢,刚经历了一路劳顿,又担惊受怕,蓬头垢面,憔悴得要死,没有引起尔朱荣的兴趣,《北齐书》上说是:“先是,刘贵事荣,盛言神武美,至是始得见,以憔悴故,未之奇也。”
刘贵既然已经把牛吹到那个份上了,自然不能不负点责。他自掏腰包给高欢置办了新行头,再次引他去见尔朱荣先生。这次,尔朱荣决定在马厩里面试高欢,题目是给一匹脾气暴躁的烈马修毛。高欢大拍马屁,把作为道具的马服侍得舒舒服服,既不踢人也不咬人,全身放松让神武皇帝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修完毛后,高欢起身道:“御恶人亦如此马矣。”尔朱荣一听,嗯,这话说得有点味道了,要不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细聊?于是两个人跑到尔朱荣的卧室讲悄悄话,高欢道:“听说你有十二山谷的马,色别为群。你蓄养这么多马,准备干啥?”尔朱荣:“我这个人天生低调,不喜欢张扬……要不你说说看?”于是高欢就说开了:“俺觉着你是想造反。方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孽宠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以清君侧为名,霸业可举鞭而定。你看俺说得对不对?”
尔朱荣:“嘿嘿……看来咱们可以谈点更深层次的问题了!”于是两个人从中午聊到半夜,极为投机。从此尔朱荣以高欢为亲信都督,每每参预重大军事谋划。
此时,京城洛阳发生了重大变故。
随着魏孝明帝的日渐长大,他和其母亲,执掌朝政的灵太后胡氏,围绕着最高权力的归属,发生了一系列争执,双方的矛盾逐渐发展到了无可调和的地步。史书称:“魏灵太后再临朝以来,嬖幸用事,政事纵弛,威恩不立,盗贼蜂起,封疆日蹙。魏肃宗年浸长,太后自以所为不谨,恐左右闻之于帝,凡帝所爱信者,太后辄以事去之,务为壅蔽,不使帝知外事。通直散骑常侍昌黎谷士恢有宠于帝,使领左右;太后屡讽之,欲用为州,士恢怀宠,不愿出外,太后乃诬以罪而杀之。有蜜多道人,能胡语,帝常置左右,太后使人杀之于城南,而诈悬赏购贼。由是母子之间嫌隙日深。”这位胡妈妈老是把和他儿子一块玩的小朋友暗地里害死,她儿子当然不会高兴。
公元五二八年,北魏武泰元年初,孝明帝密诏尔朱荣举兵进京。尔朱荣在并州刺史元天穆、帐下都督怀朔镇名将贺拔岳以及高欢等人的怂恿下,遂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以高欢为前锋,向洛阳进军。
一出北魏版的“董卓之乱”就要上演了!
然而契胡大军刚开拔到上党,首鼠两端的魏孝明帝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发来私诏阻止尔朱荣继续前进。正在尔朱荣犹豫时,洛阳传来了二月间孝明帝驾崩的消息,尔朱荣大喜——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进京理由!
据说魏孝明帝是被他的亲生母亲灵太后毒死的。他死后,灵太后先是把孝明帝刚出生的女儿冒充为儿子立为皇帝。连大赦天下的过场都走完了,老奶奶又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这样颠倒阴阳很是罪过,改为立三岁的小男孩元钊为帝——小孩子一时半会儿还长不大,有利于后党长期专权。
一时间洛阳城里闹得一塌糊涂。
尔朱荣得到消息后,对铁杆哥们儿元天穆道:“咱们刚死掉这皇帝,都十九岁了,天下还说他是幼帝呢!现在立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当皇帝,这不是拿天下开玩笑吗?我准备率铁骑赴哀山陵,剪除奸佞,更立长君,你看如何?”元天穆鼓励道:“那你就是当今的伊尹,霍光了!”伊尹、霍光都是前代辅佐少帝的名臣。
于是尔朱荣上表质问主持朝政的灵太后,文章写得相当流畅:“大行皇帝背弃万方,海内咸称鸩毒致祸。岂有天子不豫,初不召医,贵戚大臣皆不侍侧,安得不使远近怪愕!又以皇女为储两,虚行赦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选君于孩提之中,实使奸竖专朝,隳乱纲纪,此何异掩目捕雀,塞耳盗钟!今群盗沸腾,邻敌窥窬,而欲以未言之儿镇安天下,不亦难乎!愿听臣赴阙,参预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卫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择宗亲以承宝祚。”
这是篇冠冕堂皇的好文章,轻描淡写地把该骂的人都骂了。还把自己称兵犯阙行同叛逆的行为,说成是去向侍臣们询问皇帝的死因,并追究禁卫失职的罪责。一片耿耿忠心,溢于言表。
这篇事实上的檄文传到洛阳后,把灵太后一干人吓得够呛,急派尔朱荣在京城当官的堂弟尔朱世隆前往军前解释,但尔朱荣箭已在弦上,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世隆只得无功而返。
尔朱荣率不足万人的军队南下,四月间,在河内拥立长乐王元子攸为帝,是为孝庄帝。灵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太不得人心,她派出抵御尔朱荣的军队纷纷倒戈或溃散,连名将费穆都投降了。尔朱荣没经过激烈战斗就进了入洛阳城。
后党们各显神通,逃亡奔命。著名的后党人物郑俨,很老套地逃回老家荥阳躲起来,随后企图发动叛乱,被部下所杀;另一位和他齐名的徐纥,则偷了十匹御用好马,快马加鞭地逃到尔朱荣势力所不及的山东兖州,在那里鼓动魏将羊侃叛逃萧梁。等到高欢死,侯景投降萧梁,随即又发动叛乱围攻梁武帝萧衍所居的台城时,就是这个羊侃,死守台城半年,几乎使侯景功亏一篑。历史的进程,就是这么环环相扣的。
最有创意的是灵太后,她落发躲进了尼姑庵里——似乎觉得一个人出家场面不够大,又逼着大小儿媳妇们都剃掉头发献身佛教事业。这个愚蠢的女人,以为这样就没事儿了。
可是尔朱荣当然不会放过她。他派契胡骑兵将光头太后和她立的小皇帝元钊,一块拘押到自己驻扎的河阴,亲自接见了这两个倒霉的俘虏。在这里,灵太后充分发挥了自己长舌头的本领,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尔朱荣大感痛苦,只得拂衣而逃。随后这两个俘虏被沉入黄河中淹死。
尔朱荣又以祭天为名,把前来迎接新皇帝的众多北魏贵族、官员集中到黄河边上,先用骑兵包围了他们,然后责以天下丧乱,孝明帝暴崩,皆由朝臣贪虐,不能匡弼。随后,契胡骑兵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可怜虫大开杀戒,屠杀了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仪同三司义阳王元略以下两千多人,因为杀人太多,连黄河水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有百余名朝士晚到,也被尔朱荣用骑兵围住,大声呼叫:“有能为禅文者免死!”其中一位侍御史赵元则先生战战兢兢地出来应试,毫无原则地写了篇禅让文了事儿。
尔朱荣此刻杀红了眼,篡逆之心已萌,完全不把自己刚立的孝庄帝放在眼中了,他下令军中大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全军高呼万岁,声震川谷。他又派数十人拔刀冲向孝庄帝的行宫,准备连这个傀儡皇帝都干掉,自己取而代之。孝庄帝的两个兄弟当场被杀,其本人被监禁起来。
然而此时尔朱军中诸将对是否该立刻篡位产生了争议。以高欢为首的造反派,支持尔朱荣篡位自立,而以贺拔岳为首的保皇派则坚决反对。尔朱荣心下狐疑不定,于是按照古老的胡族风俗,用铸金人的方式来占卜。前后四次浇铸,都不能成功(那时候的铸造水平真糟),于是觉得上天不支持他篡位,放弃了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贺拔岳痛打落水狗高欢,要求尔朱荣斩掉他以谢罪,多亏高欢人缘好,左右开脱说高欢这家伙虽然愚笨,说话不经过脑子,但如今天下多事,武将难得,还是留他一条命戴罪立功吧。高欢虽然因此保住了性命,但从此与贺拔岳结下深仇大怨。
这一次大屠杀,史称“河阴之变”,洛阳的北魏皇族几乎扫地以尽。然而笼罩在拓跋后裔们头上的诅咒还远没有结束,三十一年后,高欢的儿子高洋,又将残存的北魏宗室七百二十一人集体屠杀于邺城的漳水边,婴儿也不能幸免,被投于空中,承之以矛,死者的尸体都被抛入漳水中。下游剖鱼,鱼腹中常有人之爪牙,故邺下之人为之久不食鱼。
在外的北魏宗室听说“河阴之变”的惨剧后,大都悲愤异常。负责防守南方萧梁王朝的北魏宗室郢州刺史元显达、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等人纷纷投降梁朝。正前往相州赴任的太傅北海王元颢,也在汲郡得到河阴之变和葛荣南侵的消息,计无所出,千里迢迢南下投降了梁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