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刘三落草后的一年多,也就是秦二世元年的七月,一支疲惫的小部队开到泗水郡蕲县。他们是依照秦二世的命令,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所谓“闾左”之人,都是些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
有两个小军官负责押送这九百人,军官们挑了两个屯长,协助他们管理队伍。这两个屯长,一个是阳城人陈胜,一个是阳夏人吴广。
陈胜少年时,为人耕佣,一日在陇亩间休息,怅然良久,对同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今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们儿啊!大家一阵哄笑,你给人打工,哪来的富贵?陈胜长叹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你们这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鹄的志向!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句励志名言。
可是空有一腔志向的陈胜,如今也不过是个屯长——还是临时指派的。
当时正逢暴雨,道路泥泞不堪,无法行军,这九百人只好屯驻在大泽乡。算算日子,赶到渔阳已经超过规定的日期了,按照秦朝法律,军队误期到达,全队都是要斩首的。
陈胜和吴广合计道:“我们继续前进,到渔阳是个死;逃跑,被抓到,还是个死;举旗造反,也不过就是个死……反正都是死,咱们不如替楚国报仇,和秦人拼了吧!”
吴广赞同他的意见,两个人就开始分析当前形势。
天下苦秦久矣!
长公子扶苏数次劝谏始皇帝,颇得人心,但却被贬到边疆,始皇帝死后,他当立而不得立,反被无罪赐死,二世胡亥只是小儿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当皇帝。
楚将项燕有大功,爱士卒,在楚人中很有号召力,此时距他战败而死,不过十余年。
扶苏之死,民间多未知,项燕民间也多传说他其实未死,只是逃走藏起来了,如今我们借这两人的名义号召天下,四方豪杰一定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成。
两人商量好后,又依照古老的传统,向卜者求教。卜者道,足下占卜之事,必然成功,不过你们还得向鬼神请教请教。古人是好信鬼神的,对他们来说,鬼神的力量常常超越了世俗的权威。如果有鬼神的谕示,事情就更好办了。
于是,这几天军营中怪事迭出。
先是买来改善伙食的鱼肚子里,被人发现有丹书的“陈胜王”字样。接下来,半夜里,军营旁边的树丛中,有狐狸的鸣叫声,听起来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
阳城、阳夏,都在楚之边地,这支队伍中的士卒,多是原楚国边疆上的老百姓,二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余年前秦楚百万大军决战的场面。他们对故国的灭亡和项燕的战死,都是怀有同情的,有些人,甚至就是当年项燕军中的小军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句流传已久的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难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大家纷纷交头接耳,以异样的眼光看着陈胜,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一天,吴广故意激怒统帅这支小部队的都尉,都尉果然上当,当众鞭笞颇得士卒之心的吴广,激起了众怒。吴广看时机已到,夺过都尉的剑,把他杀死了,随即,陈胜等人又帮助他杀死另一个都尉。
杀掉秦军军官后,他们集合全体戍卒,慷慨激昂地给大家讲话:“大家知道,因为天降大雨,咱们已经误期了,误期是要全部斩首的。即便不被杀,戍守边疆,死者也是十之六七。堂堂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死得有意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历史上,正是他们,振聋发聩地叫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从此,每逢改朝换代,都会有人重复这句话。
公元前二零九年夏秋间的安徽宿县,如果少下几天雨,也许历史上便不再有“大泽乡”这个传诵千古的名字。
两千多年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曾手书对联一副,联曰:“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引用这个典故,预言天下乱世已到。这孩子长大后赫赫有名——他,就是当过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堪写上史书的大一统“皇帝”。
陈胜说出了广大戍卒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这一番发言,鼓起了大家的勇气,一场熊熊烈火,在大泽乡燃烧起来了。
这场烈火,将蔓延到关中、辽东、南越……它将焚毁雄伟的阿房宫、骊山陵,以及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秦帝国。在这场大火的余烬上,又有四个帝国崛起:中原的汉王朝、南越的赵氏王朝、朝鲜的卫满王朝以及蒙古高原的匈奴冒顿王朝。大泽乡的雨点,影响了整个东北亚的历史进程。这些事,都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了。
大泽乡的九百戍卒,登坛盟誓,然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陈胜自称将军,吴广称都尉,誓师反秦。秦王朝虽然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自始皇帝以来的国策就是守外虚内,重兵都在北方的河套和南方的百越,内地相当空虚。因此,陈胜吴广起义后,虽然兵力弱小,还几乎没有武器装备,但仍然迅速地攻占了大泽乡和蕲城。在这里,陈胜分兵,派符离人葛婴率军略地蕲东,他自率军向陈地进发。一路上,大批苦于秦朝暴政的老百姓投入他们的行列中,大军攻到陈地时,已经拥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陈地守、令此时都不在任上,只有守丞独力苦撑,他与陈胜义军大战于谯门中,战败而死,陈胜遂占据了陈。
陈,即今河南淮阳,是古陈国的都城。陈国是春秋时代一个重要国家,周王朝灭掉殷商后,为拉拢人心,除分封姬姓诸侯外,还大搞兴灭继绝运动。
比如说,封舜裔胡公满于陈。胡公满曾居于妫水之滨,所以又称为“妫满”。春秋时陈国内乱,公子陈完逃到齐国,因为齐人发音古怪,老把“陈”读成“田”,陈完索性把姓氏改成“田”,后在战国之初田氏代齐,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春秋时期鼎鼎有名的祸水美人息妫,也是出自陈国的君族,有著名的典故——“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陈国的辉煌很短暂,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已“灭陈而县之”——就是说,灭掉陈国,将其作为楚国的一个大县。楚人还说过,“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可见陈地周边富庶,足以支持千乘兵车的军队。
就连陈胜的姓氏,也来自于陈国的君族——所以陈对他来说,不但是战略要地,更是他的祖宗之邦,夺取这个地方,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陈地周边,又曾是战国末年秦、楚、韩三国长期兵争之地。公元前二七八年,秦将白起攻拔楚都郢城,楚国一度迁都于此,号称“郢陈”,并以此为根据地,收复了大片失地,延续了楚之国祚。在秦国统一六国之战中,著名的李信和王翦两次伐楚之役,就都发生在这附近。虽然秦统一已经十余年,但故老犹在,人心仍是向着楚国的。此外,陈胜、吴广麾下戍卒,也多是这一带人,吴广本人的出生地阳夏,就在郢陈附近。
所以陈胜、吴广的部队,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陈胜军占领陈后数日,召集当地三老、豪杰议天下事。
诸豪杰之中,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先生。
其中一位张耳先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大梁人。在战国末年,曾仕魏为外黄令,魏都大梁被秦军攻陷时,他正在外黄任上。因为他娶了个有钱的媳妇,所以有条件轻财好客,前面提到的刘三,年轻时就不时跑他那儿去住上几个月。
还有一位陈馀先生,大梁人,也是魏之名士,父事张耳,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数年后,闻知这两人为魏之名士,以千金购张耳,五百金购陈馀。这两人被迫逃到陈,为混饭吃,变姓名当了街区看门的保安——《史记》上的说法叫做“为里监门”。陈馀曾犯过错,被里吏(有点像现在的街道办头头)鞭笞。陈馀大怒而起,想扑上去拼命,张耳把他拖到桑树下耳语:“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我早跟你说啥来着?为这点小辱和一个小吏拼命,值得么?他们就这么混了好几年,秦王朝下发悬赏捉拿他们的通缉令,他们也正儿八经地在街区里宣传——反正那时候通缉令也没贴照片,怕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陈胜的大军打进城来,他们俩合计合计:也该出山了!就跑去见陈胜。陈胜及其左右听说城里还有这么两个大有名气的通缉犯,惊喜得很——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我的朋友么?请进来大家一谈,宾主尽欢。
陈原是楚地,当地的老百姓当然希望复兴楚国,大家伙遂劝陈胜称楚王,“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但张耳、陈馀二人周游列国,眼界要更开阔一些,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楚国,而是天下大局。所以当陈胜向他们征求意见时,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嗔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他们的观点是:秦灭六国,至为不道,你陈胜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扶立六国之后,一可争取人心,二可分秦兵力。如今才打下个陈就自立为王,是示天下以私心,不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陈胜对此不以为意,遂自立为王,号“张楚”。“张楚”政权建立后,陈胜自己坐镇陈,遣兵四出略地。
陈胜以吴广为假王——“假”字作代理讲,也就是授予吴广全权代他处理前线事务的权力——帅主力西进攻中原重镇荥阳。
以陈人武臣和张耳、陈馀率军北上略取赵地。
以汝阴人邓宗攻略九江郡。
以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以周文率军绕过荥阳,由颍川郡直叩函谷关门,攻入秦王朝的腹心之地关中。
以召平向东南攻广陵。
以宋留向西南进攻南阳,拟自武关进入关中(这也是未来汉高祖入关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