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攀登处于卧龙尽头的银妆素裹的巴朗山。而是原路折返回到国道213线上的映秀,从这里开始,继续沿岷江上行。
车行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视线里尽是濯濯童山。就在这山上的某一处,就是当年瓦寺土司已经日渐倾圮的官寨。如果我登上这座山头,可能这本书就尽是些历史故实,而使我远离自然了。
此行开始时,我为本章确定的主题就是地理与自然。
地理是两条河流和一座山。自然,就是这河流两岸与大山顶峰的自然。
在距成都约150公里的汶川县城所在地威州镇,岷江的主流折而向北,直通松潘。循这条通道北上,到著名的黄龙寺风景区。再一路向西北行进,在岷江源头翻过弓杠岭,就进入到另一个水系,嘉陵江流域了。在其中的一条支流白龙江畔,就是进入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九寨沟风景区。
我也曾用双脚踏勘过这些水流的上游地理。但是,因为这一条路线已经不在嘉绒境内,在这次旅行中,我便予以省略了。
我的路线是从汶川向西,略微偏南。沿岷江的一条重要支流杂谷脑河上行。这条道路两边,曾是强大的杂谷土司的统辖之地。现在几乎就是一个理县全境。当夜准备宿在理县,但县城周遭那种荒凉景象看了使人想闭上自己的眼睛。再说了,理县县城四周,除了一些民居与那种嘉绒特色的石头碉堡,而在出入其中的百姓的生活中,已经无复真正的嘉绒风貌。
已经是夕阳向晚的时分了,我来到公路边上,坐在一个小饭馆门前。
一辆卡车驶来,我要求搭车,司机置之不理。我耐心地等他用完饭,再递上一支烟。他笑了起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反正不是在路上管事的人。”
他这才点了点头。
对于这些长途卡车司机来讲,在路上管事的人是相当多的。交警、林业警察、防疫人员以及别的说不上名目的什么人员。一般来讲,司机们会回避这些国家干部。
车行30多公里后,我在古尔沟下了车。这回,司机脸上又露出了遗憾的神情。因为他准备长途驱车夜行,希望有一个人能在即将翻越的大山上陪他抽烟说话。那一瞬间,我也有些动摇了。倒不是司机那有些留恋的眼光,而是想到车前强烈的光柱,一一照亮路边的树林、溪涧和悬崖,又把所有这一切,不断的抛入身后的黑暗,我自己就有点激动了。
但我很想洗一洗这里的温泉。
还是跳下车来,向司机说了再见。
古尔沟这个地名,已经是一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这也正好代表了此地的民情风貌。
而古尔沟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的一道温泉。
嘉绒藏族是非常相信温泉的治疗作用的。我的家乡远在雪山另一边的梭磨河畔,人们也常到这个地方,长途跋涉,到温泉沐浴。
那是每年的暮春时节,青稞种子和胡豆种子已经下到地里。雪慢慢变成雨水。河岸边的草地刚刚开始泛出淡淡的青绿。种子还在沃土下面温暖湿润的黑暗中悄悄萌芽。这个季节的农民,除了修补一下地边的栅栏,基本无事可干。
在这一年最为清闲的时间,很多人便从上百里外的地方向温泉进发。
那时候,广阔的乡野间已经有了公路,但嘉绒农民去温泉的时候,还是备好了马匹,马背上驮着帐篷与最好的吃食,比如陈年的腊猪腿、肉肠、鸡蛋、熊肉,还有蜂蜜与自酿的烧酒。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妇女还会骑上矮小的毛驴。他们在路上短则行走三、五天,长则十来天。才能到达温泉。
扎下帐篷,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漫长的沐浴。
那时的古尔沟温泉不在现在的公路边上。而是要从一座嘉绒藏区常见的伸臂桥上,走过宽厚的木板铺成的桥面,然后从对岸上山。一条小道穿过一些斜挂在山坡上的庄稼地,穿过一些嘉绒风味浓郁的寨子。最后,小路进入由桦树、松树、杉树与椴木混交而成的森林。我去过那个地方,踏上过森林中土质柔软的崎岖小道,穿行不久,就已经闻到了温泉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硫磺味道。
然后,一团雾气升起在山谷中间。
那就是古尔沟温泉露头的地方了。
嘉绒人一年一度的温泉沐浴,不是休闲似的远足,而是为了怯除疾病与邪祟。在泉眼最大的那个池子里沐浴,可以怯除一年的积劳与风寒。泡在温泉中,体力消耗是非常大的,体质虚弱的人,十多分钟就会头晕目眩。支持不住的,就起来到自家帐篷里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饱餐美食。待体力恢复了,又下到热水里,耐心地浸泡。如此循环往返,又是一个崭新的身体,回到家乡的田野中间,又能对付下来一年的生活磨难。
温泉露头处,还有一些小的泉眼。有一眼泉,据说治疗肠胃疾病有神奇功效。治疗的方法非常简单。喝很多温泉水,然后,找一个地方,呕吐净肠胃里的废物。吐干净了,又回到帐篷进食,然后再喝水,直到认为已经洗净了消化系统中积淀的毒素与废物。
还有一眼泉,细细地从一块石头中央向上冒出拇指粗的一小柱水。
这一柱水,用于洗头,特别是偏头痛的病人,经过几天接连不断的沐浴,据说也会大有好转。等到头痛再行复发的时候,又该是下一年的春天,又可以赶赴温泉了。
这眼泉水更多地被人们用来清洗双眼。这种清洗除了治疗各种眼疾,据说还可以避免看见一切不净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些林子里的精灵,一些亡人的魂灵,以及别一些稀奇古怪在汉语里找不到对应词汇的神秘存在。
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当有人称自己常常看见一些在另外一个世界才会存在的东西时,人们就说,这个人该去温泉洗洗眼睛了。
我去古尔沟温泉是在几年以前,那时,大路上去洗温泉的人差不多已经断了踪迹,人们已经将这眼温泉渐渐遗忘了。
这种遗忘想必持续有十多年时间,然后,这个温泉又被重新发现。这次的发现已经带上了明确的经济的眼光。温泉作为当地政府的一个旅游项目,作为米亚罗红叶温泉风景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连片开发。
我来到古尔沟时正是十月的深秋季节,丛山峻岭中,经霜后的红叶在高原阳光下像是抖动的火苗。
温泉也从露头的半山腰用埋在地下的引水管,下山过河,注入了公路边一个个温泉旅馆的游泳池里。
我去了一趟山上。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高原的秋天经常有冰凉的雨水在夜里不期而至,而且,这种夜里的小雨往往表明第二天是个秋阳明亮的好天气。早晨,一台切诺基吉普车载着我们沿着一条曲折的简易公路过河上山。但是,车行不到两公里地,坡越来越陡,雨后的泥土路面过于松软,车轮在地上刨出两个深坑,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
剩下的路,我步行到温泉。
其实,一切,在过去人们的描述中已经真实地呈现,一切都像来过许多许多次一样熟悉。只是因为高度的缘故,昨夜的雨水在这里变成了滋润的白雪。白雪压在绿的杉树与红的枫树上,构成了一种特别的美感。特别是温泉在溪涧中漫流一阵后,热气散尽,那些铺满青苔的涧石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的曲折溪水却青碧泠然。
我坐在溪边,听着融化的积雪一块块从树冠之上坠落在地上,寂静的树林里,四处都是积雪坠落的声音。
回到山下,我还恍然看见那雪地中热气蒸腾的泉眼。
今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在一间温泉旅馆登了记。在旅馆一楼要了一个单间浴池,泡了一个长久的温泉澡。我不知道这温泉水能否会像传说中一样怯除心中积年的尘垢,但沐浴出来,周身皮肤却十分光滑,翻开旅馆里的宣传小册子,也肯定了古尔沟温泉中微量元素所具有治疗作用。只是在这种宣传品上,温泉的名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藏汉合璧的名字,而是叫做神峰温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