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进行这次故地之旅,又因为一个更加偶然的原因来到这里。
离开学校,我把目的地定为从这里遥遥可以望见的那个叫做白杉的村庄。于是,我离开穿过镇子的公路,走上一条印着拖拉机新鲜辙印的大路。大路的下方,是顺着河岸一梯梯拾级而上的果园。我曾经带着学生,在这些地里帮助农民栽过苹果。现在,这些果树已经长大了,枝头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再有一两个月,苹果的青色慢慢泛黄或变红,就可以采摘了。而在大路的上方,一片片间杂着正在熟黄的麦子和正在扬花的玉米。麦子和玉米之间,是拉着长长垄沟的洋芋地。洋芋深绿色的叶子中,开出一簇簇白色和蓝色的花朵。
穿过这大片的田野,再转过一个山嘴,就是我要去的那个村庄了。
突然,在麦子地里弯腰收割的女人们都直起腰来,把目光投向故地重游的我。女人们都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快地尖叫起来。我刚想,她们不至于对我显得如此大惊小怪。就听到背后响起一串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原来,是刚才抱着孩子不好意思跑开了的那个女学生追了上来。在田野里农妇们的叫声里,她从长衫的怀里掏出几个通红的早熟苹果塞到我手里,又转身跑开了。
这时,田野里的女人中甚至有人吹起了尖利的口哨。
面对这些友好而又有些疯狂的女人,我只能不加理会,继续我的行程。不然的话,这些女人涌上来,难保不出现令人感到尴尬的局面。很多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会显得非常开放而又大胆。
走出一段,再回头,看到女人们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我又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眺望着四周的风景。转过这个山弯,走上浅浅的山梁,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白杉村了。
和许许多多的嘉绒村落一样,白杉村座落在一个向阳的缓坡上,笼罩着那些石头寨子的,依然是核桃树浓浓的荫凉。从远处望去,可以看到村子中央那个也许比所有寨子都要古老的高高的碉堡。除此之外,还能望见一片闪烁不定的金属光芒。那就是规模不大,但却很有些来头的白杉庙。
我走进这座村子的时候,沙玛尔甲已经等在村口了。
当年的学生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一直把我领到寨子三楼的楼顶平台上。黄泥夯筑的屋顶上铺着黑色的毛毡。画布绷在画架上。一幅佛像画到了一半。我问他师傅在哪里。他说,他并不跟师傅住在一起,有些时候,师傅过来看他的画,有些时候,他把画拿到师傅那里去听他的评判与指点。
我看看他的画,比例与尺寸都与传统藏画一样。于是,我说:“其实,这些尺寸比例都是《度量经》里规定死了的,还用得着跟一个师傅学这么久吗?”
他只是笑笑,给我倒了满碗的奶茶,又盛了一碗新酿的青稞酒放在我面前,才坐了下来告诉我说,跟着师傅,其实学的不是画画。
我说:“那是学的什么?”
他的回答是,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藏文。他说,老师你想想,那时候,你们教的都是汉文,除了考上学校当了干部的少数人,汉文对留在乡下的我们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想对他的这种说法予以反驳,但想了半天,也实在无法替一个藏族农民想出来一种特别的用处。于是,只好听他往下说了。他说,老师说得很对,学画其实不必要听老师讲什么,只要照着《佛画度量经》规定的尺寸与色块,用尺子打好了底稿往上铺陈颜色就是了。但是,《度量经》是藏文,而不是汉文。所以,他学画的第一步,其实是跟着师傅学习藏文,以便能够明白经文上的教导。
我问他:“再一样呢。”
他没有说话,从屋里端出来一大堆东西。而且,是许多绝然不同的东西。比如一些带色的树根,一些矿石,再有就是金粉、银子和珍珠。我一看这些东西就明白了。他是要告诉我,学习画画其实是跟着师傅学习如何制作矿物颜料。
树根与矿石中的颜料需要耐心提炼,银子与珍珠则需要细细研磨。正是这些非化学的颜料使藏画的持久性有了坚实的保证。很多寺庙的壁画就是因为这些颜料的运用,历经上千年的时光,而丝毫也不改变一点颜色。
所有这些,都是特别的技艺,需要师傅精心的指点。
我想见见这位师傅。但沙马尔甲告诉我,他现在的老师被邻近一个村子请去念经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我问念什么经?
他说是防止冰雹的经。
这个季节确确实实也是一年的收成特别容易毁于冰雹的时候。
夏天,这些山谷里总有力量强劲的热气流不断上升,不断地把积雨的云团顶到高处,一次又一次,细细的雨滴就在高空的冷风吹拂中结成了冰雹,最后,落下来毁坏果园与庄稼。防止冰雹的最好办法是把小型火箭发射到可能形成冰雹的积雨云中,爆炸的震波使雨水及早落下,而不致在高空中起落沉浮冻结成收成的杀手。
虽然有了这种现代的防雹技术,这些村庄里仍然会请喇嘛念咒作法。现代技术与古老迷信双管齐下。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愿意相信两种东西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有防雹失败的时候,但我也没有看见喇嘛的权威因此受到百姓的质疑。
我们说话的时候,晴空里响起了沉沉的雷声。不一会儿,就见一团浓黑的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这正是那种随时可能降下冰雹的云团。他说,这是师傅作法后,从那边村子赶过来的。于是,他又在口里念念有词,还抓起些青稞种子朝着乌云奋力的掷去。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我问他:“你真正相信自己有了某种法力吗?”
他没有答话,看着我笑了。
我也跟着他笑了。
当我们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笼罩在豪雨之中时,宽阔的足木足河谷中另外的村寨与田野却依然阳光明亮!
豪雨很快过去,那变得稀薄,失去了力量的乌云也被高处的风给撕成一絮絮的,随风散去了。雨后的阳光更强烈,所有被雨水淋湿的东西,都被照得闪闪发光!
不远处的寺庙那边,出现了一弯美丽的彩虹。虹的一头正好扎在有一线溪水的村边的大山沟里,所以,年轻画师说,那是龙从天上下来喝水来了。我一方面感受着眼前的美景,一面却在心里想,我们十多年正规学校的教育,怎么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踪迹。
年轻的画师扣下了我的背包,才让我离开。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晚上会回到这里来。他送我下楼时说,要让我住在这里,等他画完这幅画,作为献给我的礼物。他说,自己现在是老百姓的画家,一幅画能卖百把十元,而且,很多老百姓都乐于来购卖。
走出他家的楼房,我往村子里走去。
这个村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一边,核桃树撑开巨大的树冠,浓荫匝地,广场的另外一边,则是在过去时代护卫着这个村庄的高高的石头碉堡。碉堡至少有十层楼的高度。而村子里的其它寨子一般都是两到三层。所以,那高高的石碉给人一种特别鹤立鸡群的感觉。只是进入碉堡的门,开在有两层楼那么高的地方。而在以下的部份,没有一个出入口。需要进入碉堡时,需要架起一道高高的楼梯。抽走搂梯后,下面的人无法进入,上面的人也无法下来。我想进碉堡看看,但是村子里的人告诉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好的木头做出那么长的梯子了。
梯子就是在一整根原木上砍出一台台梯级。
我看看开在碉堡半腰上的那道门,想想确实没有见过那么长的木头梯子。
虽然,现在已经远离了战乱频仍的封建割据时代,但有了这么一座碉堡,整个村子便汇聚在了一起。这个碉堡,自然便成为了一个中心。所以,碉堡下面,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四周,便是一座座石头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