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结束后,那些老人们陆陆续续住进了政府新盖的楼房,榆树旁边这一座,就是其中的一幢。
那座被平毁的寺庙,代表了这个地区历史的寺庙要在原地恢复已是不可能了。于是,便往后造到了可以俯瞰这个体育场和这座高原新城的向阳山坡上。
站在马尔康总有城郊农民的拖拉机和各个部门的小汽车来来往往的大街上,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个新建的寺庙。看见那个寺庙的金色的顶冠。
太阳开始下沉的时候,我突然顺着山路往山上爬去。
太阳下沉的时候,山的阴影便从河的对岸慢慢移过来,一点点遮蔽了街道与楼房。最后,金黄的太阳光离开了所有的街道与楼群,照在山坡上了。我始终走在移动的阳光前面。
当我站在寺庙面前的时候,太阳已经拉在身后很远的地方。
寺庙的大门紧闭着,经幡被风吹动着,显出一种寂寞的调子。我并不想进入这个寺院。一个新建的寺院,因为没有了历史的沉淀,不会给我们特别的触法。如果说,过去的马尔康寺是一种必须的存在的话,那么,眼前这座簇新的寺庙,就只是一种象征。我来到这里,是想能对过去的时代有所怀想,但是,眼前的这样一个建筑却怎么也不能给我带来这种感觉。突然想起一个在文工团吹琐呐的若巴。他是我的忘年朋友,而且从同一个乡的山野里来到山脚下的新城里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我离开了,他却永远在这个山城里停留下来。
解放前,他是一个庙里的小喇嘛。等到20年前脱离了乡村生活来到这座小城的时候,常常看到他穿着演出服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独奏唢呐。乐队演奏时,他又吹起了银光闪闪的长笛。记不得是怎么认识的了。
也记不得是不是问过他吹这么好一口唢呐是不是与早年的寺庙生活有关。
清楚记得的是,这座寺庙建成后,也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会看见他疲惫地笑着从山上下来,问干什么去了。最初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说是庙里请他去塑大殿里的泥胎金妆的菩萨。问他什么时候学的雕塑,他说,少年时代在庙里当和尚的时候。
我也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在寺庙里的时候学的唢呐。
他还嘱咐过,让我上山去看看他塑的佛像与绘制的壁画,于是,这会儿我倒真想进去看看这位乡兄的手艺,但是,那彩绘的大门上却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风吹过来,挂在檐前的布帘的滚边便一路翻卷过去,并且一路发出噼噼啪啪的寂寞声响。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总在吹奏唢呐与长笛,也不是在庙里雕塑菩萨或绘制壁画,而是在这个小城里各幢机关的建筑城进出,为文工团申请经费。因为他同时担任着这个已过了黄金时期的文工团的生计与基本的运转。于是,他的暴躁脾气就显现出来了。
有一次,在成都的阿坝宾馆,我看到他与文工团的另一位团长。说是,去木里给一个寺院的菩萨造像去了。木里是四川另一个民族自治州里的一个藏族自治县,非常靠近如今被人称为女儿国的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我笑说他的手艺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位从前的少年喇嘛,今天的文工团长说:呸,就为挣一点钱,自己得一点,交给团里一点。
于是,我便无话可说了。
我便想起眼下这个城里的好些这样的朋友,每个人都在默默工作,每个人都心怀着某种理想,但是,这个城市的去向却与这么些人的努力毫无不相关,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意地做出这种选择。
太阳慢慢地沉在山梁后面去了。我坐在一道黄土坎上,眼望着这个体积还在日益膨胀的山城,真还看出了些宏伟的意思。不要以为宏伟只与高大雄奇相关,在这样一个俯瞰的视界里,面积上的铺展也能造成同样的感觉。
我坐在那里,夜慢慢降临了。
于是,下面那宏伟铺展的建筑里,纵横的街道上,灯火便辉耀起来了。夜色省略去了城里那些不太美丽的细节,只剩下满城五彩的灯光,明明灭灭。于是,这个山城就真正成了名符其实的灯火明亮的地方了。
而背后的寺庙却慢慢陷入了黑暗,只有顶上的琉璃瓦,在星光辉耀下,有一抹幽然的光芒在流淌。
在寺院下方的山坡上,有两个需要建在高处的建筑,一个是气象站。气象站的白色建筑,在朦胧的灯光中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这个地方预报着山下小城的天气,对于小城的大多数居民来说,天气不是有着自在的规律,由气象站预报出来,而是气象站在决定明天下不下雨,吹不吹风。当气象站接连预报了几个晴天之后,人们会骂,他妈的,该下点雨了。当气象站预报了连续的两个阴天,我也骂过,这狗屁气象站也该出点太阳了。
高原上的人们很难忍受连续两个以上的阴天,他们总是喜欢艳阳高照的爽朗天气。这是天气培养出来的一种习惯。
气象站下面一个平台上,挺拔的白杨树中间,是一座顶上有着一盏红灯的高高的铁塔,铁塔下面是几个巨大的碟形天线。这是电视台的卫星地面站。山下的小城每一家每一户开着的电视机的信号都来自这个巨大的发射塔。据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讲,在这山上搞转播的人可以看到一些不能转播的外国节目,他们对我发出过邀请,但我终于没有去过。今天,我想顺路进去看看,但那些朋友也都不在这个城里了。
于是,我走在了下山的路上,山下满城灯火,我脚下的山路却隐入了黑暗。好在,我是走惯山路的,也曾经是走惯山里的夜路的,所以,脚下还算是稳当,只不过速度稍稍慢了一点。这城里的满眼灯火,其实也与我相关。这当然不是说我曾在这灯火中读书、写作,也曾在灯火中与朋友闲谈,与家人围坐在冬天温暖的炉火前。
看到这满眼的灯火,我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十多岁的后,作为一个拖拉机手在一个水电站建筑工地上的两年生活。现在,就是这座拦断了梭磨河建起的水电站成了这座城市的主要电力来源。那时,在从马尔康出发顺梭磨河往下十五公里的松岗,滴水成冰的冬天,数千人在溯风呼啸的河道里修筑拦河的水泥大坝。那些最寒冷的夜半,重载的拖拉机引擎被烧得滚烫,坐在敞篷驾驶座上的人,却像块冰那么凉。于是,我落下了一身严重的风湿病也就势在必然。经过多年的治疗,我已经不必每年春天再进医院了。但是没有医生能治好我右手那蹊跷的抖颤。
抖颤到什么程度呢,当我端起相机的时候,一切都在眼前晃动模糊了。于是,这本书里的图片也是由我的朋友们提供,而不是我试图照下来,最终却模糊不清的那些图片。
今天,当我看着山下的大片美丽灯火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当中闪烁着的,也有我青春时代的理想的光华。当时在那个电站工地上,有我们十个从当地农民工里选拔出来的拖拉机手。其中一个最为忠厚的英波洛村的阿太,和拖拉机一起从公路上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河岸。记得那时我已经离开了工地,考进了马尔康师范学校。
那是一个黄昏,全校学生站在冬天寒风刺骨的操场上听患了面瘫的党委书记讲话。那时的学生,对于特别冗长的讲话总是怀着一种愤怒的心情。
天正在暗下来,校长的面影与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了。这时,我的一位因为出身总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女同学说,嘿,松岗电站工地的拖拉机手死了,原来是你们一起的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脱口便问道:“谁?”
她笑了,说:“我怎么会知道那个拖拉机手的名字。”原来,随同摔死的还有一位她的同学,没有考上学校而被招了工的知青。据说,有领导想要电站工地上有几个女拖拉机手,于是,原来与我一起吃了满肚子柴油烟,受了两个冬天河边风寒的伙计们,就有了各自的女徒弟。
后来,我听到准确的消息,那个把性命丢在了河滩之上的人是阿太。偏偏是我们这十个人当中手艺最好,个性又最为沉稳的阿太。说实话,我把可能死于非命的所有人挨个排了一遍,也没有想到会是他。最要命的是,他摔死的地方,对岸就是他家那已经有些年头的石头寨子。从石头寨子的楼上,他的妻子与子女,每天都可以看到他肝脑涂地的那片砾石累累的河滩。
又过了些年,听说,我们其中的一个斯达尔甲的,在工地所在地的寨子上当了上门女婿,又过了些年,听说他死了,原因是酒。我想起来,原来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不怎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他喝醉了酒,就把想当老大的想法全部暴露出来了。
听到阿太的死讯时,我落了泪。
而在马尔康车站旁的露天茶馆里,有人把后一个死讯告诉我时,我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低头喝茶,仰面看天。
马尔康的天在大部分时间,都非常的蓝。只是这种情境之下,很饱满的蓝色却让我给看得非常空洞了。
这时,在下山的路上,看着这满城的灯火,我想起了这两个故人,想起了青春时代的劳动来了。
我想,如果用数字的方式来看,这满城的灯火里也有我的一份贡献,还有我的伙计们的贡献,于是,我停下脚步,朝着那些最明亮的灯光数过去:一盏、两盏、三盏……是的,这座城市不仅与那株树有关,还与我自己的记忆与劳作相关。
以后,每当有人说马尔康在藏语里的意思就是灯火旺盛的地方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这所有的光芒中,有着我青春时代的汗水的光芒,梦想的光芒。
于是,我决定去看看松岗,看看那座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