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宣在侯风身上发泄了聚积已久的郁闷。在他看来,充分利用手中的没有电池的电棒是件鹘山监狱里稀有的能将没有本质区别的看守和囚犯区别开来的事情。说不上有多开心,只不过让自己活动活动筋骨而已。
那回偶然听到狱长喜欢喝茶。自从自己从仓库里翻腾出一包茶叶之后,狱长果然对自己改颜相向,总是让自己做最重要的工作,总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处理。比方说,这回看管这两个不知好歹企图越狱的犯人。尽管他得到过消息,这个侯风是非常了不起不能得罪的角色,但他并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狱长对侯风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反感。至于曾通,那大不相同。马宣相信自己眼睛并不太坏,至少狱长对曾通有不少好感是绝对不会看错的。所以对待曾通,他不由得谨小慎微起来。
他以为,狱长将他们交给他看管,这是狱长对他的信任的表示。至于吴仲达,那是顺带捎上的,以便让他好轮换休息。
那个侯风被自己狠狠地教训了一回,恐怕没有什么胆子闹事了。哼,其实这是救了他。越狱?谁能真的越过外面的大戈壁了?
马宣这样想了一回,就靠在墙边,开始打盹。他不知道,他教训的侯风正潜伏在后面油灯照不到的死角,距他只有几步之遥。
侯风观察了一会儿马宣,确定他已经睡着。他回身走到曾通的门口,看见曾通也躺在炕上没有声息,不由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是厌恶曾通实在缺乏应对事情的能力,还是称赞他良好的睡眠。不管怎样,他拿出狱长安排给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曾通依然在床上毫无动静,这个小子,就算现在自己一掌斩断他的脖子,他也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侯风将曾通摇晃两下,待他醒来。
曾通迷糊中睁开眼睛,看见侯风正矗立在面前对着自己冷笑。很快他就想起是怎么回事。“怎么?”他轻声问。
“这是你看到的?”侯风压低声音到耳语的程度,他摇晃着曾通写着自己在甬道里迷路经历的纸。纸张在昏暗中轻轻地哗啦做响。
“是我写的。”
“屁话!难不成是老子写的?”侯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一点一点的消逝,“我问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风叹了口气,尽管没有太大的希望,他还是觉得值得一试。他跳上炕盘腿坐下,说:“现在去把那盏油灯拿过来。我们在这里复原今天走过的路。”他拿出纸和笔。
曾通惊讶于在自己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的时候,而侯风却似乎还有无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风这天晚上干着同样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狱长此时也同样没有入睡,而在大脑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的计划。
今天走过的路?他尽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漂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秃的山和悬崖,一直看到甬道里昼夜不分一直长明的油灯点点连成的线。在刚开始,似乎是那么回事。但那是因为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过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进了岔路……
侯风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确地回忆起走过的距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记忆强大的侯风,要准确地回忆起每一个岔路,每一条走过的路的距离,也是非常困难的。
和曾通的情况几乎一样,走进岔路之后,记忆开始模糊而捉摸不定。即便是一条短短的、几十米长的甬道,也够让他回想半天。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精确的工作,而偏偏这个工作最需要做到精确。一个岔路的遗漏,可能导致之后的整个回忆成为一堆废纸。而现在,却又不可能重新回去一一对应。
终于侯风率先完成了回忆,他拿出狱长的地图对照。由于自己只走过一些路,所以自己画出的是一条线,而地图上面则是一片蛛网。嗯,刚开始的时候,一条小而短的甬道,这是自己住的地方。通过去是一条交通甬道,往北走是有去外面操场的出口,在往西一条通道通往主干甬道。这里是一间很大的空房间,据说可以开会,往南有一条小甬道朝西,再朝西是另一条通道通往厨房,他们没有走厨房,而是朝里走……
这些肯定是平常犯人和看守经常走动出没的地带。自己虽然才来一天,画得几乎跟狱长的地图一模一样,他得意地笑笑,脑袋里对自己的记忆力大大赞赏一番。纸张不够大,他拿出自己画的第二张纸:然后再朝里走,那里有一条岔路,是小小的上坡,他记得在这里他和曾通曾经停顿了一下,因为需要等到狱长从后面赶来。曾通当然不会注意到狱长的曾在这里潜伏到他们的背后阴影里。然后再朝里走,拐了一个弯,是三个岔路……
看着看着,侯风慢慢地笑不出来了。之后的路,自己的回忆开始和地图慢慢变得不一致。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小小的误差,侯风尽量做着修正。但很快他连这个工作都放弃了,因为后面的偏差越来越大,最后根本几乎完全不一样。
狱长说过,地图似乎不完整,而且有差错。可是,怎么会错成这样?自己如果出错,还有记忆出错的借口。只要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画出的地图应该就非常相近。侯风急于验证自己的记忆,他看看曾通。
曾通正苦恼地咬着笔发愣。他画到了自己迷路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再一次走到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甬道里。恐怖的阴影,为他指路的影子,不符合光学原理的影子投射,迷宫里反复出现的侯风留下的符号……他一身冰冷,汗水不断从他全身没有体温的毛孔里涔出,脸上湿漉漉的如同被恶魔的舌头舔过一样。他颤抖着用笔画到了侯风丢下他的地方,然后一路往前——那是自己的阴影给自己指的方向——那是一路油灯熄灭的黑暗之路。
侯风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皱着眉将曾通手里的纸张拿过来,将曾通回忆的甬道和自己的对照。除开没有考虑距离因素,在刚开始的时候,基本上两人一致。曾通能画对当然有他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因素。但到了后来,就越发乱起来,不仅和地图不一致,和他侯风的回忆也完全不一致。
侯风觉得今天自己忽然有自从十八岁以来再也没有过的难得的好耐心。他仔细地看着曾通的地图,对这样的情况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奢望曾通的回忆能有多少准确的成分,他只是想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参考、激发并让他回忆起更多东西的线索。但慢慢的他失望了。这个曾通不仅仅是对距离缺乏足够的直观印象,而是绝对一个没有什么方向感的家伙。到后来,甚至连东南西北、甚至连简单的左拐右拐都不清楚。比如说这样一个地方,明明是自己一个右拐、然后扔下他的地方,他没有回转,却一路往里走!真是废物!他记得很清楚,那里的油灯熄灭了,不可能在往里走。他想起曾通在纸上描述的东西,不由恼怒起来。但曾通绝对看不出这一点,因为这时候侯风的脸上挂着微笑。
侯风微笑道:“这里,就是你宣称自己迷路的地方?就是你说的你的什么鸡巴影子给你指路的地方?”
曾通点点头,侯风出奇的好态度让他感到有点惶恐。
“你确定你没有产生幻觉?”
“没有,”曾通点点头,又慢慢摇摇头,“不,不知道。”
侯风越发笑得开朗起来:“不知道是指你有产生过幻觉?还是没有?你真地从那条黑路里走过来的?那里真的有我画的标记?”
“对!”这一点,曾通很肯定,他不会把这一点记错。
“那么,你在我抛下你之后,往原路退回的时候是迷路了?你真的是按照我留下的标记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标记是左是右,有时候,你……”
“废话!”侯风狠狠一拳头砸在曾通头上,曾通没有任何抵抗就倒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支了起来。侯风没有用力,那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记得我不曾在甬道里砸过你的头,你是用头撞过墙还是怎么?我们一路往西走,你再往西居然也能走回来?难不成你操他老娘的是从地球那边绕回来的?”
“那是……往西?”
“算了,”侯风挥挥手,他认为要教会曾通东南西北这四个方向的概念是太复杂了些。他继续埋头看着曾通乱七八糟的地图,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居然绕了一圈又自己跑回来,一个死循环。更可笑的是有的十字路口是走了两遍,一遍走的是东西方向,一遍走的是南北方向。侯风开始觉得自己的脑袋也糊涂起来。这真他妈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竟然被这个白痴影响了,也不知道弱智会不会传染。
“侯……侯……风。”又被侯风揍了,曾通渐渐恢复起了当初第一次与侯风这么近距离时的畏惧。
“什么?有鸡巴屁快放。”侯风没好气的。
“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不可以。”侯风放下笔,两人的路线完全对不上。这算什么呢?这个曾通也许很苯,但是如果路线完全不相同的话……有没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况?比如说……还有另外一条路回来?侯风重新将目光投向曾通。这是个新的思路,完全有这个可能——也许鹘山监狱里的路是四通八达的,或者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相通的,那么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曾通看着侯风炯炯的目光瞪着自己,以为他又要发难,可是等待良久却始终不见他动静,他大着胆子问:“你那标记,到底是左是右……”
侯风一边让自己思考,一边信口回答说道:“什么标记是左是右,那骗的就是你这样的白痴。标记就是标记,越是简单的东西就越容易让人迷糊。我故意将标记做得好象有指示方向的意味,一会儿在左,一会在右,其实那不过是幌子。标记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我们前进的时候,如果又看到了标记,那说明我们迷路了。如果我们往回走,那没看到是迷路了。每走一百步,我就画一个。你说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了我的标记,那很正常。”
“可那条路——没有油灯?”
“没有油灯?我知道。那条死路里当然没有油灯。”这里那么荒僻,谁那么鸡巴有好心情修那么大一个工程?不,不,工程量来看,其实也不算大。如果有称手的工具的话,一百来号人也能修成……
“不,是有油灯,灯里也有足够的灯油。是被人故意熄灭的。”
“哼,那又怎样。”甬道绝大多数地方都不平整,意味着修建得很粗糙。也许本来修的时候就没有考虑修得有多平整。那么修这个东西,目的何在?也许这里本身不是监狱。那么这么复杂的甬道是为了什么呢?采矿?战备基地?也都不象……
“那里虽然很黑,但其实也不过是甬道。里面也有你留下的标记。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迷路的后面有你留下的标记,前面也有你留下的标记?而且前面的油灯被人为的弄熄了。”
“奇怪?”侯风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奇怪?什么前面后面油灯的?”
曾通将话重复一遍,侯风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前面也有我做的标记!我可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曾通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侯风忽然道:“等等,你记得的都是些什么标记?”
曾通尽量回想,用笔在纸上涂抹着:“就是简单的图画,一个圈啊,一个叉啊,一个十字,一个箭头,三角形,还有汉字,不过,都是些我不认识的字,似乎是小篆……”
“小篆?”侯风大惊失色,“我从来没有写个这玩意儿,我压根就不会。你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那条被弄熄的甬道。”
侯风一拍脑袋,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什么?”
“你还不明白?我们被人玩儿了!”
“什么被人玩儿了?”曾通更加困惑起来。
“我从来没有画这个螺旋线,而这个螺旋线出现了。我问你,你以前看见过吗?没注意?哼,我就知道。跟你说也是白说。”侯风懒得理会曾通了。他在心里盘算着,狱长的计划是个典型的反跟踪计划:自己跟踪别人,让一个同伙来跟踪自己。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发现了有人在跟踪他们,只不过是在跟踪曾通,而不是狱长和自己。狱长和自己的结论是这个跟踪曾通的X发现了自己被狱长和自己反跟踪,于是逃了回来。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多余的螺旋符号,必然是X先生画的了。他一定一早就开始跟踪狱长,然后狱长跟着曾通和自己,自己扔下曾通,绕到狱长背后。而那个X一定也看见了侯风做的标记,于是也有样学样,企图混淆方向——那确实混淆了曾通的方向,因为那时侯曾通还不知道标记的含义。
侯风在纸上做着笔记:
殴打曾通之前甬道里众人的顺序是:
自己和曾通——狱长——X
之后自己躲了起来,直到狱长超越自己,所以顺序是:
曾通——X——狱长——自己
可是,这个理论的漏洞是,这个X是什么时候超越了狱长,直接跟随曾通的?侯风记得很清楚,自己一直在一条没有油灯的黑暗甬道口隐蔽着,等待看到狱长走过许久才跟了出来,并没有看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看着侯风在纸上的图画,曾通也若有所悟,他说:“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是你也迷路了?”
“放屁!”侯风想按住这个白痴的脑袋狠狠地撞向墙壁,“就算我也迷路了,狱长能他妈的迷路么?就算狱长也迷路了,我们俩一直在一起的,岂能不知道?我操,拜托你不要以为你有接近于零的智商就以此断定全世界都跟你一样!”
“那……那……”
“那说明,盯梢的人不止一个!不仅有X,还有Y,甚至还有Z什么的也说不一定。”侯风道,“我在想,为什么在我和狱长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跟在最后的X可以超越狱长和老子自己,去跟踪你。这是他妈的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我一直跟在狱长后面。所以这个X根本就没有超越狱长和我,这个X一直在我们后面!当我们跟踪这个我们以为的X,并错把他当作你的时候,他其实是Y!他发觉了我们的跟踪,于是逃了回来。”他在纸上重新画了一遍顺序:
曾通——Y——狱长和侯风——X
侯风心里忽然涌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在甬道深处,自己跟踪监视别人那就罢了。但如果当自己孤独一人走在黑暗中,背后却有一个不知名的X的时候,那确实不是什么良善的感觉。
曾通道:“你们什么时候跟丢我的?我是说,那个Y,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冒出来?”
侯风点点头,觉得这个曾通还没有蠢到家。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将你丢下之后,按原路返回,走了不到两百米就躲了起来,直到狱长从我面前经过。我等了许久,发现并没有人跟踪狱长,才自己出来接着跟踪狱长。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时候你想必已经开始往回走了,这是你迷路的开始。狱长就在这时候跟丢你的。后来他越走越近,我也越走越近,我们俩会合后,他跟的这个人——这个Y,被我们发现分明不是你。也许是我们走得太靠近了,也许是我们太心急于看看他到底是谁,反正被他发现了。那家伙撒腿就跑,他熟悉道路,我们一路跑回来也没有追上。至于狱长怎么跟丢的你,那要问他自己。”
……
“等等!”狱长打断侯风的回忆,“按照你的理论,那么其实你没有发现那个我们后面的X?我们后面为什么一定要有一个X?为什么不能只有一个Y或者X?”
“这样的话就没法解释他怎么会在曾通迷路的时候突然出现。没有道理这个人一直潜藏在甬道深处专门好心等着为迷路的囚犯或者狱长带路。”侯风略带讽刺的说。毫无疑问,狱长跟丢了曾通让他颇为不屑。
“那么按照你的理论,这个Y是怎么出来的?我是说,在X存在的前提下?”
“X和Y是一伙的,虽然我们不会有什么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这个事情,但我想这一点大家都能达成共识。”见狱长点头,侯风接着说道,“你不是从曾通迷路的时候才跟丢了,是最先开始就跟错了人。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在我和曾通出来的时候,X和Y跟上了我们,你在约定地点后面发现并跟踪的并不是我们,而是X和Y。当我扔下曾通之后,X和Y也分头行动,他们一人盯我,一人跟着曾通。当我潜伏起来之后,Y也潜伏起来,直到你出现,你向前走跟着的是曾通后面的X,我跟着你,Y仍然跟着我。所以那天甬道里众人的顺序应该是这样。”
侯风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出众人的顺序:
之前:曾通和侯风——X和Y——狱长
之后:曾通——X——狱长——侯风——Y
侯风接着道:“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曾通的一句话提醒了我。螺旋线!他说他看见过有人在我从来没有到过的甬道墙角画的螺旋线。我非常清楚我用过的标记,没有螺旋线。这说明他们在企图混淆我们的视线,企图让我们,最主要的是让曾通迷路——因为我当然知道我的笔迹。这个人不大可能是X,他一直在曾通后面;也不大可能是Y,他必须要避免被我发现,何况也没有理由放弃我们。所以,更有可能的是,那天在监狱里不仅有X和Y,还有一个Z。正是这个Z在混淆视线。这个Z,我们一直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他留下的标记却让曾通发现了。”
狱长扰扰头:“他混淆什么视线?事实上曾通刚开始迷路,但最后确实是回来了。你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另外,你的意思是说,我跟错了人,而你也没有发现跟踪的人。你这套理论在逻辑上说得过去,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把那帮狗卵子看得太高,他们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精明强干。别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断定他们不是看守,这是一个假设证明另一个假设的愚蠢行为。他们跟踪我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反而,他们其中一个还好心给曾通指路。那么,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何在呢?同样的,就算是这样,这三个神秘的X,Y和Z确实存在,你也没有说出他们不是看守的理由。”
“我还没有把这个星期的事情说完。”
“还没完?”
侯风看向曾通,曾通也看向侯风,两人对视一眼。侯风说:“没完。不,是事情还没有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