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巷路窄树多,空气比别的地还要潮湿,江芷第一步迈进去差点被青苔滑倒,堪堪走到最后一户门口,最终还是摔了个大马趴。
光自己摔下倒没什么,关键身上还压着个半大孩子,落地瞬间滋味别提有多酸爽。
她从人肉包袱下钻出来,仰面躺在路上气喘吁吁,天上有燕子飞过,雪白高墙爬了半面爬山虎,她终于感受到了疲惫,缓缓把眼睛闭上,但也只是一瞬就又睁开,蓝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倒置的少年面孔。
脸主人微微垂目看着她,从江芷的视线看过去,对方一双狭长凤眼格外显眼,或者说,显眼的是那双眼睛里寂寥如深秋湖面的冷淡。
她一个激灵爬起来:“请问是落木先生吗?”
身穿牙白布衣的少年指了指门,开口道:“里面。”随即翩然绕过江芷朝街口走去。
江芷揉了揉脑袋,心想:“看来真是累到了,居然没有听到脚步声停在自己头顶。”她又抬头望了眼少年的背影,觉得自己刚才大概急糊涂了,这人看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怎么会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她抓住江盼宁的两只胳膊交叠在脖子前,硬生生把他又给背了起来,木门上贴的关二爷和张飞的红对联略有些掉色发白,江芷一巴掌呼在关二爷胡子上将门推开:“落木先生救命啊!”
正蹲院子里咬杨柳枝洁齿的中年男子见状将树枝一扔,忙不迭冲过去把小孩从姑娘身上架下来问情况。
江芷擦着额头的汗:“全身哆嗦还老是叫,跟被疯狗咬了一样。”她想不到九岁小孩会有这么沉,她九岁的时候还只是一把都能用来剔牙的竹签子,可见没有娘的孩子不如草。
“落木先生”李决明将男孩抱回房里安置在竹塌上,三指沾上男孩脉搏不久眉头便皱了起来:“心胆气虚精气衰弱,可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江芷回想起满院尸体,点头:“是受到些惊吓。”
“何等程度。”
“目睹全家灭门的程度。”
江芷说完觉得不够严谨,在男子活似雷劈的表情中又补充道,“我和家里失散很多年,直到今天夜里才赶回来,所以我不算。”
李决明缓了缓神,他发现塌上男孩与这姑娘有六七分相似,估摸是亲姐弟,逐欲言又止道:“你二人……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
“哎哟喂,刚才我路过十二楼的门,里面的血渗着门槛都淌出来了!可骇死我了!”刚到摊位的卖瓜王婶对隔壁卖鱼老刘好一通说。
“我知道我知道!官府的人刚去,听人说是全家人都死没了,就剩下一个小的还没找着,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造孽哟,江大当家多好一个人,这得多大的仇至于这么斩草除根?”
“谁知道呢,不过你也别念他们好,这些有钱人光表面上算个人,背地里谁知道——”
“啪叽”一声,石子扔盆里溅起的水花崩了卖鱼老刘一身,气得他一句“奶奶的”到嘴边抬头看清人是谁又给咽了下去,堆笑道:“臭小子,你当你刘叔是猫啊还给来点腥。”
少年细致的眉眼略挑,冷淡中无端透着点难讨好的风流,应该是到了变声期的缘故,嗓音七分清三分哑:“哪能,这是提醒您不要只顾着嚼蛆呢。”
老刘却不在意臭小子揶揄,下巴冲鱼盆一扬:“要哪条?”
少年瞥了眼盆子,伸出修长食指指向其中一条不大的草鱼:“那个。”
老刘利索把鱼从水里抓起来用荷叶包好递给少年,又用另一只手把少年递钱的手挡回去,长辈架子一端:“是不是看不起你刘叔!一条小草鱼而已,什么好东西,赶紧拿走!”
两三年前的夜里刘老娘胸闷气短差点背过气儿去,老刘背着跑了大小六七个医馆大夫都嫌钱少不给治,最后还是落木先生大半夜起来看诊开药,且分文不收,直言“举手之劳”。
临安再繁华,达官贵人再多,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也总有人在苦苦挣扎,落木先生的“举手之劳”,成了方圆十里地穷人的救命稻草。
手里的一钱银子被推来推去,少年终是耐心耗光重新丢进了自己的钱袋。
他朝老刘点了下头,顶着那张已经被整街人看惯的晚娘脸打道回府。
“李秾哎!秾哥儿!等等!”
王婶从筐里拾了两个香喷喷的小甜瓜晃晃悠悠追上去,把瓜往少年怀里一塞:“今儿早上刚摘的,齁甜齁甜的,拿去给你爹尝尝鲜。”
“谢谢王婶。”李秾乖傲乖傲道了谢收下瓜。
“谢啥,婶儿要有闺女你早成我女婿了。”王婶捂嘴一笑,见把孩子窘的耳朵根都发红,赶紧摆手绕过他,“家去吧家去吧,朝食可耽误不得。”
回去路上瓜香吸引来了两只蜜蜂,毫不见外往瓜上一趴,不走了。
李秾也不赶,一人两蜂大眼瞪小眼回了家。
落木斋地方不大收拾的却很利索,院里房内都透着井井有条的干净舒服,院中栽了几颗青竹,堂屋门口摆着张簸箕,簸箕上晒着鲜嫩的竹叶。
“江姑娘多大年纪了?”李决明严谨地给尚在昏迷的江盼宁施针,持针的手既稳又准。
“十四。”江芷道。
李决明道:“比我家的还小一岁。”唉,都还只是个孩子啊。
江芷意识到他口中说的“我家的”应该就是她在门口撞见的那个人,她现在情商基本没有,还不知道该怎么夸人,但她真觉得落木先生的儿子是她下山以来见的最顺眼的人,长得比她认为的最漂亮的姑娘还漂亮,就是太冷了,眼神能结冰似的。
说曹操曹操到,买完菜回来的小李刚进门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吆喝:“过来帮忙!”
李秾默不作声翻了个白眼,把鱼往桶里一扔啃了口瓜进去,半死不活道:“来了……”
李决明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江芷血迹斑斑的十根手指尖,迫于手头活不能分神,听见门开的动静正好给儿子派了出去:“李秾,去把江姑娘手上的伤处理一下。”
少年不冷不热“嗯”了一声,没人注意当他听到“江”字时眼里汹涌的波涛,虽然转瞬即逝。
江芷手上的伤是掰石头掰来的,她一直没留意,没想到被落木先生望进了眼里。其实即便留意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所有能自愈的伤都不算伤。
“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她把手指蜷起来。
李秾当没听见,放下瓜洗了把手自顾自拿了药酒棉花,过去时踢了只小凳子挨在江芷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便道:“手伸出来。”
胡子都没长全的小屁孩子,说话却自带不容置疑,可惜碰上的是从小被虐到大脾气比牛还倔的江芷。
“落木先生。”江芷抬头看向李决明,忽然道,“我身上没有钱。”
这是她下山的第九天,到临安的第一天,短短九天经历过的酸甜苦辣却比过去十二年都多,她还不知道,她此刻心中涌起的那一股酸涩又委屈的感觉是名叫“难堪”的情绪。
“叫我李叔吧。”男人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悲伤出来,只是背对着二人,故无人发现,“我和你爹有过几面之缘,江大当家为人慷慨仗义,是个好人。”
江芷亲眼见到爹娘尸体都没让自己掉一滴泪,现在却被陌生人三两句话说红了眼,她别过脸紧咬嘴唇,硬生生把满眼的泪憋回去了。
李秾无视丫头片子兔子似的两只红眼睛,伸手在江芷手指关节重重弹了下,疼的她“嘶”一声下意识展开手。
江芷口中“过两天就好了”的程度换成普通人早哭爹喊娘怀疑自己是不是需要十指截肢了,她一急躁就容易使蛮力,因为这在山上时三寸钉就没少数落过她,但她的本性中似乎就带着那么股子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的野蛮劲,天王老子都奈何不得。
棉花蘸着药酒把伤口一一清理干净,李秾似乎有点强迫症,清理指尖的同时顺便把脏兮兮的掌心也擦了擦。
江芷怕痒,忍不住一哆嗦。
“忍着点。”李秾误以为她是疼的,难得说了句人话,他集中注意力容易皱眉,只不过别人皱眉是苦大仇深,他皱眉是“薄雾遮阳远山翠”。
两岁以后就没被温柔对待过的江某人有点不自在,一不自在,眼睛就容易乱瞟。
李秾的额头不是很有福气的饱满型,反而线条偏平直,和鼻梁衔接的地方有个转折角,鼻子高高窄窄,连鼻头都比普通人要尖一些,唇偏薄,因为人中略深,所以唇形明显,整张脸五官到脸型都是纤薄款,连下巴都是往窄了收。
照这长法按理很难没有刻薄感,但他给人的感觉只有山中清泉的冷,而没有冬夜寒风的锋利。
给江芷处理完伤口,他将东西放回原处再回院子里洗菜做早饭,整个过程都安安静静的。
李决明给倒霉孩子施完针,站起来叹了口气道:“性命无虞,但遭受的刺激实在太大,心智上应该会有影响,只能慢慢恢复了。”
江芷回忆起洞里江盼宁那逮谁咬谁的疯狗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完了,怕是成了个傻子。
但她内心无论如何波涛汹涌表面上鲜少会表现出来,听完李决明的话也只是怔完点了下头,完全没有崩溃的迹象。
毕竟还有的是事等着她。
“落木先生……不对,李叔,”她道,“我先回家一趟,我爹娘的尸体都还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李决明心中苦笑,心道:“这孩子虽然总严肃着一张脸,但估计是个断头台上斗蛐蛐的主儿,比李秾要强。”
“先留下吃饭吧。”李决明望了眼对方的小身板道,“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饿着肚子办事,你稍等片刻就好,李秾做饭很快的。”
“爹!”外面传来少年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我火升不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