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入口只有一人宽,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都会被迷花眼睛。
闻曜风前几年录综艺时玩过一回镜子迷宫,体验并不算好。
其实迷宫并不算大,如果毫不犯错从入口走到出口,可能也就几十米长。
但无数重影会混淆人的视觉,进而干扰所有判断力。
人类总是过于依赖记忆和五感,试图凭借它们去认知这世间的一切。
一旦视觉被误导暗示,空间感也会被大幅度影响。
许多餐厅总是设置出宽幅玻璃墙,给食客一种场地宽敞的错觉,进而提升他们的就餐体验。
同样的原理放在这里,就让人很头疼。
“居然把屏幕墙和镜面墙混放,做得跟奥利奥饼干一样。”闻曜风站在门口观察片刻,皱眉道:“节目组也是够狠的啊。”
白淳走进去张望一会儿,半晌退了回来。
“还好饱和度不高,”他叹气道:“也太绚烂了。”
深浅不一的叶片相生纵横,交织如活在墙面上的真实灌木。
叶脉与叶柄线条明晰,正反阴影刻画入骨,再配合不同角度的镜面一映照,变幻出无穷无尽的万华镜效果。
到底几面是投影墙,又有哪几面才是镜子,根本说不清楚。
闻曜风心想这进去容易,再出来怕是要转到头昏,没有贸然往里头闯。
白淳想了想,开口提议:“我知道一种方法,可以先尝试一次。”
“你说。”
“我小学时玩过很多次迷宫图,后来被教了个窍门。”他伸手贴紧右手边的墙壁,回头看向闻曜风:“在拓扑学中,只要顺着单层静态迷宫的一面墙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强解着抵达出口。”
贴紧墙壁的这只手不要松开,走到死角顺着墙继续绕就可以。
“走实景迷宫大概有两种思路,第一种是在脑海里构建空间平面图,记性好试两次就出来了。”
“还有一种就是我这种强解法,你选哪一个?”
闻曜风如他一样伸手贴紧墙壁,不假思索道:“强解。”
第一种只要有一块区域记错,后面就会全部乱掉,在没有纸笔的情况下可信度太低。
两人略一点头,迎着计时器的滴答声走了进去。
【00:34:16】
这四周并不安静。
长风往来吹拂,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好像还有溪流细淌,鸟鸣忽高忽低,让人身临其境。
墙侧画面也并不乏味单调,一直随着他们的深入不断变化。
灌木丛始终近在眼前,可透过相生相伴的月桂叶缝隙往远处眺望,有无尽荒原,有夕阳落海。
偶尔草野树枝间还有小鹿跳跃而过,犬只爪印也会随机出现三四个,漫无目的,并不属于任何答案。
而另一端镜面会让它们尽数折射重复,以对角或平行的方式环环嵌套,仿佛他们身处于漂浮虚幻的荒谬梦境。
视觉成了最丰富也最苍白的参考工具。
他们可以看见一切,却也什么都看不见。
闻曜风一手贴着墙往前走,偶尔会撑墙蹦跳,想要突破维度找其他方法。
左/右手强解法全凭运气,如果绕的死角比较多,很有可能会耗时过长。
但值得庆幸的是,其他两队似乎还困在第二关里,暂时不会赶过来。
他此刻能听见白淳的悠长呼吸,不自觉地又靠近了些。
“传说第一座迷宫建造于克诺索斯,用于囚禁国王半人半牛的怪物儿子。”白淳把掌面贴合于光滑的液晶屏面上,随意挑了个神话讲给他听:“忒休斯王子受到了公主青睐,得到了一个毛线团。他把线团一段系在迷宫入口,随着滚动的线团一路往深处走,杀死牛头人以后再原路返回,毫发无伤。”
闻曜风脚步停顿,状似无意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小时候听故事啊。”白淳抬眸看了一眼时间,解释道:“希腊神话算通俗儿童读物,只不过有一部分故事比较……黄和暴力。”
闻曜风低声道:“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他简短道:“你童年过得很愉快。”
白淳眼底扬起笑意,点了点头。
两人的手掌全程从未离开过墙面,经过每面墙时还都试探性推了又推,确认并不存在隐藏关卡。
先前从第二关拿来的金球也在不同图案上敲过贴过,两者俱是毫无反应。
在不知道绕过多少死角以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在逐渐涣散。
闻曜风感觉哪里不对劲,又看了一遍表:“我们什么时候进来的?”
“大概三十五分左右。”白淳皱眉道:“现在已经五十二分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走了快二十分钟,一无所获。
“这个迷宫有这么大吗?”闻曜风试图从甲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哪怕会展中心的场地足够大,他们做什么关卡都需要一式三份,我们三个队伍各用一个迷宫,做太大也浪费钱啊。”
“会不会存在双层结构?”白淳思索道:“我玩过双层和三层迷宫,也许墙上的草丛树洞就是通往下一层的窗口。”
“也不像。”闻曜风脚步一顿,看向他道:“白淳,我们试试原路返回,还是记一遍时间。”
白淳隐约觉得这不是正确思路,还是点头答应。
绚烂繁华的景观逐渐变得枯燥乏味,是让人只想逃离的陷阱。
迷宫这个词,原本就可以代指复杂艰深的问题,以及难以捉摸的局面。
闻曜风走在白淳的身后,在此刻突然感觉,他和他的关系像极了这场迷宫。
看不见前路,找不到方向。
千叶千景迷人眼,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好像熟悉他,又好像从未认识过他。
他好像亲近他,又好像从未靠近过他。
闻曜风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他爱这个团队,爱ECHO的每一个人,远胜过爱他自己。
可越是这样,他在看到白淳时越不甘心。
“有问题。”白淳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刚才这里是三岔口,你还记……”
现在这里只有一堵死墙,他们走进了一个新的死角。
闻曜风没来得及收回情绪,看向他时眼神仍旧晦暗复杂。
白淳神色一怔,垂下眼睫,默然放弃那半截没说完的话。
像是与从前无数次般承认自己的罪与错,绝不辩解,也绝不抵抗。
“对不起,”他轻声道:“是我想的方法不好。”
闻曜风反应了过来,像做错事般抬起了手,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不是在怪你,”他说话艰涩,就好像完全没办法再和他心意相通:“不要多想。”
却也不肯死心,还想再尝试一次。
“要不我们暂停休息一会儿,我们在这呆的太久……也许脑子早就乱了。”
白淳原先两关还很有参与欲和自己的想法,现在完全服从他的安排,温顺地点了点头。
旧伤疤始终横在他和他之间,一碰就疼得厉害。
“对哦,”闻曜风露出茫然的表情:“咱们两陷在这迷宫里,得靠工作人员原路认领吗。”
白淳低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们同时按下了暂停键。
两行字浮现在腕表前。
“系统确认:‘猛A无敌队’是否选择同步暂停休息?”
“如确认,请再次按下暂停键。”
键钮按下的同一秒,他们身旁的一堵墙突然滑动向左,露出后面的好几堵迷宫墙。
两人下意识转向开口处,目睹每一面墙都在滑轨的引动下左右拉开,逐渐退让出一条宽敞捷径。
宿姐和副导演就站在场地外,笑着招了招手。
“辛苦了,快来休息下~”
三队都需要独立破局,比赛期间帐篷之间都有隔离措施,即使都出来休息也不能交换情报。
经纪人和助理同样也会被密切监督,不允许透露任何与节目有关的事情。
他们接连和宿姐拥抱致意,按照规则一起进入了休息帐篷。
闻曜风喝了两口水,心里还记着刚才那件事。
他记得那一瞬白淳看向他的样子。
温和,亲切,还充满信任。
他更喜欢刚才那样的放松相处,两个人可以肩并肩谈笑聊天。
哪怕再多讲一个故事也好。
“白淳。”他抬起头,看向沉默喝水的主唱。
“我有话想跟你说。”
白淳动作一顿,平静地坐在他面前。
“好。”
状态就好像已经准备接受一切,哪怕闻曜风勒令他立刻自行退赛,他也不会多挣扎一下。
闻曜风觉得这一幕有点刺眼。
他认识的白淳绝不是这样颓废驯服的人。
白淳从前就像冰川上畅快锋利的风,不会忍受任何人的羞辱和控制。
愧疚心和羞耻感确实可以毁掉一个人。
从精神到人格,逐一摧毁,不留半分情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闻曜风深呼吸道:“我跟你,你跟ECHO,确实有很多事没了结。”
“但我们现在是战友。”
“白淳,我信任你,也愿意把后背交给你来保护。”
他微微倾身,想要靠近他更多。
这一刻,语言已完全不足以传递他的复杂心绪。
他已毫无觉察地,本能般地再度放出信息素。
犹如牢固木塞被撬起,酒液无声无息溢散入空气之中。
是可以归咎于标记反应的情感渴望,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双向吸引。
闻曜风从未这样强烈地想和他说话。
他想告诉他,有些事,我们不用急着解决。
想告诉他,其实我们可以重新从朋友开始,哪怕只享受这一场游戏都可以。
我不希望你对我的友善全都来自于愧疚。
你不要再这样讨好我。
他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却又渴望白淳可以听懂。
龙舌兰酒似细雾般在沉闷的帐篷里翻卷,倏然间碰触到另一缕清冷细腻的水仙香气。
两者仿佛再度隔着那堵万叶墙,在左右打转,在不安试探。
最终又如野兽猝然相遇,彼此谨慎地,温柔地,浅浅触碰一下鼻息。
浅尝辄止。
白淳抬眸望着闻曜风,颔首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