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药(重制版)

往后的日子安宁平淡,相较于前段时日的状况百出,仿佛是惊涛骇浪席卷后的水面,终究归于风平浪静。

林知雀白日里研究荷包纹样,夜里安心歇息,时而与桂枝闲话,一晃就过了好几日。

这日子看似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日复一日,闷在倚月阁的方寸之地,总觉得枯燥乏味,提不起精神。

之前去竹风院,要思忖如何做饭,如何说话,揣测那家伙深不见底的心思。

现在想来,虽然有些累人,但在沉闷的日子里,还算是有趣。

林知雀思绪一滞,杏眸望着夜幕眨巴几下,忽而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

竹风院是最死气沉沉的地方,侯府无人愿意去,她当初亦是如此。

无论怎么看,都应该庆幸不必再去。

她定是太久没出门,愈发糊涂了!

林知雀无奈地甩甩脑袋,放下手上做了大半的针线,斟酌一番还是按捺不住,想出去转转透风。

白日里守着规矩,怕四处走动惹人闲话。

这时天色已晚,去人少的地方散步消食,应当无妨了。

说走就走,她利落地收拾起身,知会桂枝一声,兀自借着明月清辉出了门。

春夜晚风温凉,夜色朦胧,堪堪勾勒出纵横交错的小径。

侯府深宅大院,林知雀本就不大熟悉,一时兴致过后,越走越是迷糊,只能顺着月光前行,渐渐找不着北。

她懵懂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极力想弄明白身在何处。

但只看清大致轮廓,隐约有些眼熟,难以判断。

恰在此时,微风拂过,一阵“沙沙”声清晰可闻,脑海中恍然浮现出许多画面。

......竹叶轻响,竹影微晃,这儿竟是竹风院。

林知雀心头一亮,这条路走过许多回,闭着眼睛也能回去了!

她加快脚步,忽而瞥见院门竟然开着,点点火光格外夺目。

三道身影围着火堆对峙,皆是死死盯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

“好好的日子,谁允许你们烧纸钱的?!晦气!”

刻薄的指责传入耳朵,林知雀怔了一下,蓦然觉得有些耳熟。

......似乎是,侯爷身边的千帆。

他怎么在这儿?

侯爷向来疼爱弟弟,难道侍从不应该追随主子吗?

她困惑地蹙眉,悄然藏在院门背后隐蔽处,探出半个脑袋观察。

“今天是夫人的祭日......”

嘉树沉着脸,愤恨地瞪着他。

“什么夫人?她就是个罪奴!拉去乱葬岗都嫌脏,哪用得着烧纸钱!”

说着,千帆厌弃地一脚踏在火星中,狠狠踩踏几下,将烧了一半的火堆踩灭,嘲讽道:

“罪奴生的孽障,就是不懂规矩。”

“你说什么呢!”

嘉树忍无可忍,气得从地上猛地跳起来,冲上去就要打人。

不许烧纸钱是老侯爷定下的规矩,他认,但不能平白无故这么说公子!

他使出了全身力气,挥起拳头就要砸向千帆的面门,却倏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

微弱火光边,裴言渊一言不发,颀长的身影映照在砖石上,眸中翻涌着幽深夜色。

他轻易拽住嘉树的手腕,墨青衣摆随风而起,几不可查地摇头。

眼底似是闪过轻蔑冷厉,却转瞬即逝,好似从未出现过。

千帆愈发得意,绕着他踱步一圈,上下打量,扯过颈间白玉坠子,抛掷着掂量几下,轻蔑道:

“算你识相,这东西归我,今夜放过你。”

他将坠子置于掌心,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开,突然喉间一紧。

刹那间,裴言渊拦在他身前,死死掐住他的脖颈,单手就将他拎得双脚离地,眸光冷得可怕。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且力道越来越大,窒息与压迫铺天盖地地卷席而来。

“松手。”

淡漠的声音毫无商量的余地,像是不可抗拒地命令。

只有仔细看去,才发现他身形微微发颤,仿佛已经克制许多。

“咳咳咳......”

千帆面色涨红,被勒得喘不上气,恼恨地瞪着裴言渊,嘴硬道:

“不就一个破坠子嘛,我还看不上呢,给你!”

话音未落,他对准尚未燃尽的灰烬,信手一抛,精准将玉坠子丢了进去。

“哐当”一声脆响,坠子埋入火堆,很快就被淹没、吞噬。

裴言渊气息一凝,眼眶在火光中泛上点点血红,墨色瞳仁闪过一丝杀意。

千钧一发之际,理智终究占据上风,他眸光恢复沉静,冷笑着松开力道。

“你......你等着!”

千帆面上挂不住,偏生不能拿他如何,咬牙切齿地威胁一番,落荒而逃。

裴言渊并不在意,目送他狼狈走远,身姿清瘦挺拔,与竹节般不肯弯下半分,远远看去有些不真切。

待到千帆彻底消失,他才回过神俯身,衣袂扫过冰冷砖石,双手毫不犹豫地探入滚烫的灰烬。

他不顾一切地摸索,炙热纸灰灼烧血肉,烫破肌肤,鲜血顺着指缝流淌。

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破碎暗沉的目光搜寻着那枚玉坠子,再无其他。

“公子,您的手!”

嘉树惊呼一声,诧异地冲上前去,拽着手臂想阻止,却被他不留余地地推远。

万籁俱寂,竹叶沙沙作响,院内急促的呼吸此起彼伏,一下下敲打在院外之人的心头。

林知雀屏息凝神,惊惧地捂着心口,脊背泛上阵阵寒意。

她把一切看得清楚,此刻仍心有余悸,琉璃般的眼珠慌乱转悠,不经意再次瞥向院内。

那道身影缓缓从灰烬中站起来,苍白指尖滴着暗红血珠,紧攥着玉佩不放,身形幽暗得快要与长夜融为一体。

她眸光一黯,慢慢回过神来,平复着错乱的气息,目光落在黑漆漆的前路上。

或许......她应该赶紧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毕竟偷听本就是她不对,更何况遇上这种事情。

林知雀向前迈了一步,催促着自己快些走,但双腿似乎不听使唤,犹豫地再次退回原处。

她懊恼地轻叹一声,脑海中浮现刚才的一幕幕,心底忽然空落落的。

大抵是家中变故,对与世长辞之人,总存在依托。

很难想象,若连缅怀爹娘都不被允许,灰暗的日子会有多难熬。

林知雀再三踌躇,思来想去,还是无法视而不见,咬牙从门后走出来,一步步踏入竹风院。

“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嘉树正着急得原地打转,抬头见她还以为看错了,惊讶地掩唇。

闻言,裴言渊亦稍稍侧眸,冷厉眸光中多了几分质问。

“我......我刚好路过。”

林知雀讪讪开口,窘迫地低下头,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但她确实是,实话实说啊!

显然裴言渊是不信的,不过他似乎不想见她,依然没有转身,挺拔身影看不出心绪。

空气陷入沉默,二人各有所思,皆是缄口不言。

“姑娘莫怪,那是夫人的遗物。”

嘉树夹在中间,眼珠在他们身上轮换转悠,生怕她误会什么,小声解释道:

“今日情况紧急,公子平日里不这样的......”

“住口。”

裴言渊拧起剑眉,声音冷若寒冰,目光中满是警告。

听了这话,林知雀蓦然抬眸,潋滟眸光闪烁,落在烫坏一角的玉坠上,鼻尖泛起酸涩。

金陵抄家的时候,爹娘遗物一件不剩,全部被人夺走。

她想留个念想,却被佩剑的士兵推开,跌得浑身是伤。

那时候,她独自坐在长阶上,小手抹着眼泪,只怪自己太没用。

如果她能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冲上去,兴许还能留下一两件东西。

林知雀静静站在他身边,什么都没问,只是陪着他,目光扫过血红伤口,小声道:

“我、我去拿些药吧。”

说罢,她转身跑出竹风院,回首叮嘱道:

“等我一下,很快!”

裴言渊没有回答,而是等她走后,不为所动地阖上双眸,荒谬笑出了声。

刚好路过......会有这么巧吗?

这个时辰,不是已经安歇,就是在屋内消磨时光,怎会无缘无故到他这儿来?

除非是别有用心,对他平日里就格外留意。

不过之前他从未察觉,究竟是他的疏忽,还是这姑娘太过小心,将行踪脏藏得一干二净?

裴言渊一本正经地思索着可能性,始终得不到答案,烦闷地扶额。

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此事终究与她毫无干系。

在废院中的十余年,他早已司空见惯,并非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情。

从前都是独处,今日亦然。

过一夜,待到思绪平复,一切照常进行。

所有的隐忍和蛰伏,都是为了成事那天,加倍地讨回来。

至于这点伤,与从前相比不值一提,用不着多费心神,过段时日就好了。

他不想再应付人,更何况是对他有爱慕之心的姑娘。

“嘉树,锁门。”

裴言渊淡漠地命令,眸中尽是疏离,缓步行至石桌边坐下。

“公子,她还没来呢。”

嘉树着急地挠着后脑,心底遗憾地长吁短叹。

其实每年夫人的祭日,都会出现类似的事情。

这是公子的逆鳞,情急之下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他方才还担心,那姑娘是否会吓到,对公子的情意有所动摇?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甚至很能感同身受的样子,只关心公子的伤势。

他也明白,公子经历非同寻常,那姑娘肯定没见识过,不可能真的完全理解。

想必是因为真心爱慕公子,所以能包容他的一切。

这么好的姑娘,如果兴冲冲跑来,却发现门锁了,该有多伤心啊?

嘉树迟迟不动,想等等那位姑娘,又看见公子满是警告的目光,一时间进退两难。

他眼珠子转悠一圈,脑子闪过灵光,眉毛兴奋地挑起,弯起唇角应声道:

“好嘞,我这就去!”

倚月阁离竹风院不算太远,林知雀跑着来回,突然觉得从未这么遥远。

幸好伤药就在进门的地方,她来不及与桂枝解释,拿上就赶紧走。

不知为何,她虽然没看到裴言渊的神色,但总觉得以他孤傲的性子,应该不想见她。

林知雀不悦地嘟起嘴,暗自犯嘀咕。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管这家伙,反正他能自由进出,还有人送饭,有关心他的兄长。

除却今日的意外,哪需要她这般费心?

可他手上的伤口,总是不经意间与记忆重叠。

只不过,记忆中的身影,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孤零零离开面目全非的家。

她纠结一番,到底还是收住飘散的思绪,继续往前走。

罢了,做这些不全是为了他,更是为了弥补曾经的自己。

她只是单纯地想,若是当初有人能在她身边,或许就不会那么遗憾了。

一盏茶的时间,她擦着汗珠赶到竹风院,伫立在黑沉沉的门前,忽而有不好的预感。

......他该不会直接锁门吧?

从这家伙之前的种种行径来看,很有可能。

林知雀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暗暗攥紧拳头,心道果然还是讨厌鬼。

如果真是这样,她倒不至于如此善心泛滥,下次再也不来了!

做好所有预想,她才试探着伸出手,使劲一推。

“吱呀”一声,老旧潮湿的门板,竟然轻而易举打开了。

林知雀颇为意外地眨眨眼,愣了一瞬,迈开脚步进去。

是她想多了吗?那家伙可能不是那样的人?

不过,她一片好心,寻常人都不会拒绝吧?

这家伙说不定嘴上不说,实则希望她来呢。

她径直走到石桌边,心安理得地坐下,却见裴言渊异样地审视她,问道:

“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啊。”

林知雀困惑地看向大开的门,不知这家伙怎么这么问。

不是你自己留的门么?

难道这人既想要她的药,又要故作矜持地推搡?

不至于吧.......受伤了还有这么多心眼?

她懒得多想,把药瓶搁置在桌上,顺手就想替他上药。

但手刚伸出去,又迟缓地收回来。

上药是个寻常事,可月黑风高,孤寂院落,男女大防,实在有些不对劲。

况且,他还恰好伤在了手上。

总不能大半夜,与这家伙执手相看吧?

......自然,白天也不行。

林知雀局促地搓着掌心,环视一周,轻咳道:

“你那侍从呢?哪里去了?”

“......我也很想知道。”

裴言渊漠然附和,难得的真心实意。

他很想知道,分明让他锁门,为何这姑娘如此轻易进来。

夜色已深,她借着送药的名义,谁知道想做些什么?

毕竟青天白日,在马车上,就已经到了那种地步。

现在无人看见,他双手受伤,她若非要做什么,甚至不一定拦得住。

林知雀不解地看着他,指腹摩挲药瓶,两弯细眉蹙在一起。

大晚上的,他自己的侍从转眼就消失了,这合理吗?

稍微动脑筋一想,就知道肯定有鬼,说不定是他指使的。

她没有忘记,这家伙瞧着冷冷清清,内心却狂野得很。

该不会刚才气没消,想拿她这个纯粹的好心人发泄吧?

早知道不来了!

她越想越是后悔,凝视着他一动不动的双手,愈发看不懂。

......这是让她亲自上药的意思?

“你......能自己擦洗一下吗?”

林知雀试探着问出口,满脸的不情愿。

不是不愿帮他,而是拉着他的手擦拭血迹,难免让人误会。

尽管这儿没有旁人,那也不能让自己误会,更不能让这个登徒子,有机会误会。

不然以后与侯爷履行婚约,再见面该有多尴尬啊。

裴言渊淡淡应声,眸光从她躲闪的面容上扫过,眉峰微动。

本以为她会直接上手,未曾想竟是收敛许多。

清水从伤口上流淌而过,带走刺目血红,伤口原本的模样显现出来。

指骨上有多处烫伤,掌心更为严重,连成一片,触目惊心。

林知雀呼吸一滞,眸光缓缓移开,压住心底诧异,不动声色地用小木棒蘸取伤药,与他保持距离,抹在伤口上。

然而,上药时,要顺着肌肤与指节的纹理才能完全抹平,她离得太远多有不便,不得不起身靠近。

挪近一点,又近一点。

竹叶清香随风飘散,掺杂着少女身上清甜芬芳,萦绕在鼻间挥散不去。

裴言渊刻意忽视,缓缓用薄唇吐息,不去在意她的存在。

然而,她的指尖仍会有意无意扫过,细腻轻柔,惹起阵阵酥痒,与伤口疼痛碰撞。

原本无甚感觉的伤口,竟开始变得灼热,刺得他不得不去看她。

轻瞄一眼,又瞄一眼。

兴许是她故意为之,目光总是巧合般与他相撞,又迅速错开。

仿佛得逞后,还努力自证清白,装作什么都没干。

裴言渊指节微蜷,明知应当拦住她所有动作,但每回要开口时,就见她垂眸抹得认真细致。

恍惚间真的只是在意他的伤势,满心满眼只有那双手,而不是别有用心。

他不知如何打断,幽深眸光闪过无奈,终究什么都没做,权当没有发现。

罢了,夜深人静,若是说破,她今夜恐怕会睡不好吧?

林知雀又蘸取了些伤药,仔细抹了两层,努力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伤口上,不去看他的面容。

这家伙今日有些不同,不仅没有挤兑她,还似乎很受用?

他怎么还没喊停,该不会想让她一直抹下去吧?

方才上药是他暗示的,她只想意思意思而已。

他应该知道这样不合适,应该像从前那样,让她放开才对。

......伤的是手,也不是脑筋啊。

气氛莫名的静谧,悄然在他们周身环绕,她无所适从地咬着下唇,绞尽脑汁找话题,开口道:

“这药我用着不错,以后让嘉树给你抹。”

“你用过?”

裴言渊怀疑地出声,仔细在她柔夷般的手指上打量,才发现食指指尖包着一小块纱布。

“是啊,针线活繁琐,许久不做都生疏了,但时间不等人的。”

林知雀只当是闲谈,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荷包那么小的东西,刺绣要精致细巧,做的不好只能拆了重来。”

裴言渊不再接话,目光停留在她刺破的指尖上,欲言又止良久,终究兀自勾唇摇头。

这姑娘的执着心意,他今日算是再次见识了。

深夜冒险来竹风院,费心上药,还为了他多次暗示不会收下的东西,劳神费力至此......

也就只有她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觉得无论如何都劝不住了。

二人再次沉默下来,这回林知雀是真想快点结束,否则再拖下去,回倚月阁不大方便。

她利落地抹完最后一处伤口,欣慰地笑了笑,辞了裴言渊往回赶。

待她走后,嘉树才悄咪咪猫腰进来,一顿捶胸顿足,懊恼道:

“公子,我真该死啊!想锁门来着,一不小心拿错锁了!”

但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遥望那姑娘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为之动容。

她真的,太感人了。

不仅能理解公子的心结,包容他的行为,关心他的伤势,还为了做定情信物,牺牲这么多。

如果公子还是不为所动,当真是天理难容!

裴言渊沉着脸看他,他立即收起狡黠,壮着胆问道:

“公子,那荷包......您会收吗?”

良久,他没有等到回答,也是第一回没有回答。

只有春夜微风,轻柔抚过竹叶,仍带着清甜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为了控制字数,写得太乱了,个人不满意,差不多重写了这章,呈现出我想要的样子,希望宝贝们喜欢!

(删减掉的是女主父亲那部分,后面会重新写到)

ps:明天的更新时间也是晚上十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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