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用过朝食,陆瑶珂便到了红井胡同。
红井胡同这一条街上的铺子,大多都是卖文房四宝、书墨画卷的,是以这个时辰来的人并不多。
铺子老板清闲,好些个这会儿才打开铺门,开了门也不迎客,支一小摊放在铺门口摆满书卷墨宝,人却一溜烟去了摊子后头睡觉。
清晨的日光沉静澄澈,淡淡洒在空无一人的胡同口,偶有三两行人路过,匆匆瞥过一眼又继续赶路。
胡同口一间尚未开铺的书斋旁,停着一辆朴素窄小的马车。
马车外站着两位衣着书生模样的男仆,微微垂首等在两旁。
片刻后,马车内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门可开了?”
其中一位略矮的男仆忙凑到车厢口,回道:“开了好一会儿了。”
陆瑶珂淡淡嗯了一声,撩起帘子朝不远处的匾额看了一眼,道:“就照先前说的去办吧。”外头两位领命离开了。
车厢内,陆瑶珂静静端坐,细长的指节在两张单子上摩挲。
“主子,这两人可信吗?”玉霜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陆瑶珂点了点头,这两名仆人正是先前她问父亲要的人,他们二位原先都是府内的护院,有些功夫在身上,今日让他们穿上长衫也是不想让别人发觉异样。
昨日陆瑶珂与他们通过信,让他们谎称是自己是京中一位富人家中的书童,前来买些笔墨纸砚,想来那铺子老板也不会把现成的生意挡在门外。
这事陆瑶珂不方便出面,让他们二人去帮她瞧瞧罢了,倒也不是什么极为隐秘的事,既然是父亲的人,顶多会把她的事告诉父亲罢了,这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不想打草惊蛇,特地让二人寻了辆不起眼的马车。方才她从府中出来时,先去了趟东门大街,将侯府的马车停在了一处茶楼门口,自己则从茶楼后门换了这辆马车离开。
时辰还早,待她办完此事,还要去一趟回春堂,只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侯府即可。
陆瑶珂微微垂眸,专心看着手中的单子。
笔湘墨坊——
右下角的红印上端正地拓着这四个大字,是墨宝铺子的名字。
两张单子上的红印一模一样,连细微之处都并无不同,这两张单子若是一张真一张假,总该在红印上有所区分才对,如若都是一样,铺子老板又是怎么区分真假的?
陆瑶珂细细瞧着,不知不觉就过了半个多时辰。
她昨日特意叮嘱过二人,让他们想办法在铺子里头待久一些,仔细瞧瞧铺子里有没有什么异样,现在看来,这二人也算是机敏。
陆瑶珂刚想着,外头就传来一声:“主子。”
“此处说话不太方便,你们二人远远地跟着马车走。”陆瑶珂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不会太久。”
随后陆瑶珂让车夫去了一处较为隐秘的胡同角落,陆瑶珂方才掀开车帘和二人对话。
其中一位略高的仆从却似是换了一件衣裳。
若不是方才陆瑶珂特意记住了他们的脸,这会儿怕是会以为换了个人。
“......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陆瑶珂狐疑道。
那仆从倒是沉稳,道:“回主子,方才我特意打翻了茶盏,在铺子里换了管事的衣裳,商定好明日去归还......不过许是因为我们手笔不小,那老板起初说不用归还,我担心您还有别的需要,所以坚持要明日再去一趟。”
陆瑶珂有些惊讶,心道不过是个护院,心思却也这般缜密。
而后两位仆从将方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又把从那铺子里买的东西原样给了她,上头还夹了一张笔湘墨坊开的购入单子。
陆瑶珂一一收过,临走前打量了那位略高的仆从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小的叫张义。”
陆瑶珂点了点头,给了他们一人一锭银子后离开了。
马车往宝楼胡同的茶楼慢慢行驶。
方才那二人笔墨纸砚都买了一些,且拿的都是些上等好货,倒也是照她的吩咐行事。
陆瑶珂拿起新的单子比对,这单子和先前两张一样,也瞧不出什么区别。
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眼底开始发酸。陆瑶珂放下单子,轻揉了揉眉心,掀开车帘往外瞧去。
已经到了快用午食的时辰,大街上越发热闹起来,葱油酥饼的味道夹杂着胡辣汤的辛香扑面而来,卖山果的摊贩口中不停吆喝,羊肉摊子上的顾客一手抓馕一手拿勺,吸溜吸溜咽下每一口冒着热气的羊杂汤。
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地方,陆瑶珂也许久没见过了。
原先在倚翠院的时候,被困在那一方小院中不得窥见人间的一切,如今走出了倚翠院,却是换了一处更大的地方囚住自己了。
陆瑶珂放下车帘,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好一会儿才到了宝楼胡同。
陆瑶珂睁开双眼,视线落在身前的纸笔上,顺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看,一张空白的纸又能瞧出什么?陆瑶珂有些失望地放下,刚起身准备走出去,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坐下后又拿起三张单子分别放在阳光下,果然看到了其中虚实!
原这单子和信纸相似,外围都有一圈印好的红框,陆瑶珂方才只瞧那下头的红印去了,却忽略了这红框。刚刚看了眼普通的宣纸,才反应过来这红框是店家特意印好的。
为何购买单子上要印红框?
定是用来防伪的!
透着光一看,果然瞧到了不一样!
其中两张单子上的红框,在阳光下仔细看,依稀能看到笔湘墨宝四个字。这四个字被红框掩盖,写的又很小,平时压根注意不到。
而那张金额数高的,却是没有印字的!
想来便是李管事做了假的,拟了个高的金额让老板盖了红印。老板定也是私下拿了不少分成,不然不会冒着风险欺骗安庆侯府。
事情终于有了眉目,陆瑶珂当下如释重负,起身出了车厢。而后从茶楼前门处换了马车,才往回春堂去了。
今日回春堂门口依旧排着长队,陆瑶珂吩咐车夫停在了先前的巷子当中,才叫玉霜前去请魏大夫。
陆瑶珂仍在沉思,眼下李管事偷梁换柱的证据是有了,但仅凭这张单子就想摆脱自己的嫌疑,还远远不够......还有三夫人,既然下定决心想赶走她,这次若是没有成功,总还会有下次。
处在深宅后院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当成把柄加以利用......这样的日子当真好过吗?谁又知道在侯府内,连她这样的边缘人物都会被卷进争斗。
陆瑶珂不得不想到祺儿。日后她也是要嫁到高门大户中去的,大户人家的后宅内妻妾成群,定是风波不断,她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陆瑶珂的内心第一次有了动摇。
“主子,魏大夫请您去一旁的古琴铺子一叙。”玉霜的声音响起,陆瑶珂方回了神。
“古琴铺子?”陆瑶珂有些不解,“旁的便有茶楼,去古琴铺子作何?”
“魏大夫说了,那铺子一二楼卖古琴,三楼却是品茶之地,在那里说话比较方便。”
等走进铺子,陆瑶珂才明白魏大夫为什么要选这里。
这铺子卖琴,一眼瞧上去,铺子里的古琴都是上品,甚至不能用上品来指代,而是一些极稀有极精致的古琴,是以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
铺子老板也是十分有格调的,摆件装潢处处可见老板品味不俗。
所以这里不似一般的茶楼热闹,来往客人很少,周遭幽静雅致,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竹香,隐约还听得到古琴拨动的声音。陆瑶珂跟着小厮一路走到三楼,三楼除了当中靠街的一处中堂外,其余都是封闭的单间。
魏大夫煞费心思寻了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究竟是要对她说什么?
吱呀——
陆瑶珂正沿着走廊往前走,对面的一间厢房突然打开门,里头古琴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而后从房中走出一位儒雅清正的男子。
许是因为用心学过古琴,听到厢房内缓缓流出的琴音,陆瑶珂脚下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锦弦瑟瑟,如泣如诉,技艺已是到了极致,但要弹嵇康先生的这首《广陵散》,却还是少了几分气势......陆瑶珂不禁好奇弹琴之人是谁,抬头往对面看了一眼,却刚巧对上男子的视线。
男子看见她后似是有些震惊,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才匆匆离开。
陆瑶珂也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但京城内她认识的人并不多,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位,索性没再多想,跟着小厮继续往前走。
片刻后,小厮引她到了西面的一处厢房门口,轻声推开门:“夫人请。”
陆瑶珂转头看了玉霜一眼,玉霜便会意跟了上来,同她一起进了屋子。
李瑜下楼接了齐朔后,寻到铺子管事问了几句话,方才回了楼上。
回去时齐荀已然打发了方才的琴师,若是以往,李瑜心里早就不满这老和尚了,这会儿却顾不上。
翠竹屏风内,齐荀端坐在茶桌前,摩挲着指节上的扳指。
“......最近可重看了四书?上次瞧你的文章,制艺还是差些。”
齐朔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差错地应对:“谨遵兄长教诲,上回您跟夫子说过之后,夫子便又重教了一回,如今已是略有所得了。”
对这个探花兄长,齐朔一向是怕极了的。心里虽将他当做榜样,却也不敢忤逆他的任何要求,长兄如父,哥哥待他一直是格外严厉的。
齐荀淡淡点了点头:“重读过了便好......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四书五经都要反复浏览,常读常新,若是做到了这一点,文章没有写不好的......这个月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齐朔面色忐忑,从书箱中取出了文章,双手递了过去。这些文章他一早都整理好了,连夫子都夸他最近学有所成,他是期待兄长能夸一夸他的,可兄长对他的要求一向很高。
齐荀看过后却没多说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的确有进步。”
齐朔心里瞬间乐开了花,一颗心险些要跳出胸口。兄长不常夸他,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一句他也很少听到。
“我瞧朔弟弟这文章已经比我那混账侄弟好太多了!”李瑜趁机插上话,挤出笑容道,“朔儿,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在一起不自在,特意在二楼为你备了一桌吃食,快去!别让菜等凉了!”
齐朔听到这话就蠢蠢欲动了,李哥哥一向是最了解他的,可却依旧垂着眼不敢动弹。
“哎哟怀岳,我说朔儿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会儿也让他歇息歇息......”李瑜朝不为所动的齐荀眨了眨眼。
齐荀皱了皱眉,他最不喜齐朔沉迷于口腹之欲,但见李瑜的神情,不得不微微点了点头,允了齐朔。
齐朔迫不及待地出了屋子,齐荀听到关门的声音,才问:“......什么事还要支走朔儿?”
李瑜面色焦急,飞快在齐荀对面坐下:“你可知我刚刚遇见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