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霄院是府里最大的一处院子,原先是侯老夫人的住处,后来老夫人想清静些,便从这里搬离了。进了院门,沿着西侧的游廊通往正房,一路上移步换景,菊花、芙蓉花、迷迭香等各色花样挤满四周、争奇斗艳,已是十月末,却让人觉得像在过春天。
正房门口的丫鬟瞧见王嬷嬷来了,打起帘子垂头迎她们进去。
沉沉的厚缎帘隔绝了外面的寒意,当中的四脚鎏金象耳暖炉一早就烧了炭,甫一进屋就让人觉得身上暖烘烘的。
屋里摆设古朴,禅香萦绕,一人高的博古架立在窗扇旁,上头摆着几只青花瓷珐琅,外间却没人,只有几个丫鬟低头守在角落。
王嬷嬷带她往内间走,绕过一架福寿双全嵌红玉石的屏风后,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鼻而来。
东面靠窗的黑漆螺钿塌上,大夫人正靠着金丝绒枕由人喂药,喂药那人正是云祺。
云祺一身藕粉色绣花袄裙跪坐在床榻边,小小的手端着药碗,一勺一勺耐心地往大夫人口中送去,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念叨着:“娘亲不怕苦,祺儿都不怕苦......”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这画面多少刺痛了陆瑶珂。
藏在宽大袖下的手攥了攥帕子,陆瑶珂仿若未见一般,淡淡挪开了视线。
大夫人瞧见她来了,挡了挡云祺送到嘴边的瓷勺,笑着朝她招手:“来,坐下说话。”
陆瑶珂垂着眸在八角圆凳上坐了下来,脸上的红印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消了许多,不细看却是瞧不出来的。
云祺看见她后瞬间拘谨了许多,放下药碗蹭地下了地,小手谨慎地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陆姨娘好。”
陆瑶珂淡淡嗯了声,垂眸拨弄着手上的翠玉镯子,让人看不清脸上的情绪。
大夫人较前些日子虚弱了许多。前几日在丧礼上,大夫人精明干练地打点下人,各处事项归置得清清楚楚,脸上不见丝毫伤心,全然不像一个刚没了丈夫的妇人。眼下约莫着是丧礼结束了,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开,身子一下就亏空了许多。
只是大夫人倒是捂得紧,若是早知道了这消息,陆瑶珂便早些来看看了。
大夫人拿帕子掖了掖嘴角,笑道:“......你瞧我这身子,前日受了凉,你来了也没法好好招待你。”顿了顿又朝祺儿道,“你怎么和陆姨娘这样生分?”
祺儿低着头红了脸,手攥着身前的衣角不说话。
大夫人佯装不满地啧了声,又将祺儿拉到身前,悄悄话似的在耳旁笑着说:“没个样儿......去把昨日你哥哥送来的桂花百合糕拿来给陆姨娘吃,你不是觉得十分好吃吗?”
说着看向陆瑶珂,面上是极热情的笑容:“昨个儿彦儿从顺义的糕点铺子带来的,我尝了一块儿,倒是鲜甜的很。”看祺儿不动弹,又道,“快去拿呀,还叫人一直在这儿等你不成?”
祺儿显然有些抗拒,饶是她平日里再懂事知礼,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
攥着衣角的手用了力,祺儿头微低着,脸上越发涨红,似是忍了很久突然开口道:“......爹爹什么时候又突然多出这么个姨娘?我原先也没见过姨娘几次。”
“你这孩子!”大夫人面色一冷,“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了?陆姨娘先前一直住在倚翠院陪你爹爹养病,你自然是瞧不见的!亏得人家救了你,还日日差人来给你送药!快给你陆姨娘道歉!”
祺儿却不听,抬头恨恨看陆瑶珂,陆瑶珂心中猛地一颤。
“我才不道歉!难怪我一直见不到爹爹,原是姨娘你不想让我们见!不然爹爹怎么会一直在倚翠院不出来!”没等大夫人阻拦,祺儿抬起手挡着脸,咚咚咚跑了出去。
大夫人一脸愧疚,又担心祺儿,忙让王嬷嬷出去瞧。
“不打紧。”陆瑶珂垂着眸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还是小孩子,说的话不当真的。”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菱形的光影静静照亮塌上桌案的一角,陆瑶珂淡淡拿起茶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前日父亲来看我,带了些舅舅寄来的铜陵凤丹,我一会儿差人送些来,夫人若是觉得胸闷,平日里泡一些喝也是极好的。”
“你竟这样有心......”大夫人眼角堆起笑意,视线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方才祺姐儿说了那么些难听的话,她面上都无动于衷。甚至于在她这里坐了这么久,也没提起三房那位打她的事,仿若这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竟这样沉得住气......
大夫人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细细看了看陆瑶珂。
她应是变了不少的,脸清瘦了许多,但这清冷中却莫名带着一股坚韧。再仔细看,那份坚韧原是来自她那双如墨的眸子,那双眸子比以前瞧上去沉稳了许多。
看来那四年的时光并未将她的心志磋磨殆尽,反倒让她绝处逢生、于死地之中开出花来。
先前殡葬之时,陆瑶珂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时陆瑶珂只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她布置,但眼睛里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加上前些日子救了祺姐儿那事,听到莲香的描述,她便知道这人不似从前那样简单了。
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夫人,三小姐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在院里开开心心玩呢。”王嬷嬷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又朝陆瑶珂歉意地笑了笑:“陆姨娘也别放在心上,祺姐儿还小,说的话不作数的。”
陆瑶珂点了点头,眸底的笑意淡了几分:“无碍的。”
大夫人在一旁静静看着,朝王嬷嬷使了个眼色,屏退了下人。而后亲热地拉起陆瑶珂的手说起了话:“......你多年未见祺姐儿了,也无需这样避着,时常来我这里坐坐,免得生分了。”
陆瑶珂微微一愣,一时揣摩不出大夫人这话的意思。
大夫人是固安定远伯府的嫡女,许是官宦大家出身,大夫人虽主中馈,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但平日里性子却是很温和,从不拈酸吃醋,待陆瑶珂一直很好,陆瑶珂待她也一直没什么敌意。
然而多年的囚禁已经让她养成了处处警惕的习惯。
大夫人早些年跟着侯爷在边关吹风淋雨,生下世子后便落下了不能生养的病根。当年她怀祺儿时,侯爷就曾跟她说过,要将祺儿记在大夫人名下,这是原先侯爷给过大夫人的承诺。
陆瑶珂最终同意了,却也不仅仅是因为侯爷......祺儿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记在大夫人名下却是再好不过了。
大夫人教养祺儿许多年,方才看来,二人应也是感情甚浓的,现在却主动拉近她和祺儿的关系......陆瑶珂不由得想到大夫人是在试探她。
陆瑶珂笑道:“夫人多虑了。我在倚翠院待了那么些年,心里头虽挂念祺姐儿,却也不想打扰她现在的生活,能远远地看她一眼,我就知足了。”
不管大夫人是不是在试探她,这都是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同为女子,她知道侯府嫡女这个身份对祺儿有多重要。如今大房式微,祺儿若没了大夫人的倚仗,在这府里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
只要祺儿能好好的,她认不认回祺儿,又有什么要紧的?
大夫人面上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想到陆瑶珂对祺姐儿的感情那么深,为了自己的女儿好过一些,竟然放弃和她相认。不过倒也是个通透的,这样说起话来却是方便许多。
开口道:“原想着早些安排你和祺姐儿相认,但你若已经想好,我也不好再勉强你了。”
果然是在试探她。
陆瑶珂眼眸微动,看着大夫人温和的笑容,心里不禁有些发凉。原来五年前是她太傻了些,听不出这人话里的弯弯绕绕,一房之主尚且如此,想来日后在这府中生存,定然是极其艰难的。
“今儿找你来,却也不为别的什么。”大夫人笑着拉起她的手,“我这几日病了,府里的事情不等人,总归你现在没什么事做,倒不如来帮帮我。我记得你外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你原先也是会看账本的,你若能来帮我打理打理知新斋,我也能腾出手来休息休息了。”
大夫人顿了顿,又道,“祺姐儿也日日去那儿进学,你能在跟前儿照看照看也是极好的。”
陆瑶珂没有拒绝。府里的知新斋她是有所耳闻的,侯爷原先便在那里教课。老太太注重府内孩童的教习,在府里设了这学堂,也邀请了不少京中的名师来。知新斋里不仅仅有府内的孩子,还有京中其他世家贵戚的少爷小姐,涉及到府外的往来和名师的安排,用度一向是有讲究的。
如今三房和大房暗潮汹涌,她这时接手知新斋如同收了个烫手山芋在怀里,若是做得好了,学堂内无人在意,还会引来三夫人的记恨;若是做不好了,极有可能抹黑安庆侯府的声誉......
但是能像一个正常娘亲一样,看着祺儿进学、玩耍,在她身边陪着她,是陆瑶珂做梦都想做到的事。眼下这事真真切切摆在她前头了,纵然前头是万丈深渊,那又如何呢......
宁神的香静静燃着,桌上的药碗已经干涸了,屋里的二人心思各异,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些话,临走时,大夫人突然开口问:“......也不知你如何想得到,用棉被将祺姐儿救下来。”
陆瑶珂正要告辞,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发紧,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双饱含恨意的眸子。
一瞬稳住心神,镇定回道:“这法子是我从外祖母那里学来的,我小时候顽劣,经常让外祖母忧心。”
大夫人有些讶异:“倒没看出来你是这个性子。”
陆瑶珂垂下眸告了辞,顺势敛去了眼中的情绪。
她幼时常住在淮安外祖家中,外祖自幼从商,经营的丝绸生意在淮安也是数一数二,待女子也没得许多深居庭院的规矩。母亲是家中唯一的小女,外祖母甚是疼惜,待陆瑶珂自然也是极好的。外祖母宠着她,她在淮安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性子越发顽劣。
而这顽劣后来大多被用在齐荀身上。
甚至有一次为了吓唬齐荀,她在树上整整藏了两个时辰,那时齐荀刚入府教她读书练字,她又极讨厌念书,所以想了不少法子捉弄他。
那日树下的棉被,齐荀应是再熟悉不过的,但他却是瞧也没多瞧......
想来当时那带着恨意的一瞥,应也是她看错了才对。而齐荀回京应是为了明年的朝觐,那日的相遇也不过只是巧合罢了。
从正房出来时,云祺正在院中的长廊旁看芙蓉花,瞧见她了,下意识往王嬷嬷身后躲了一瞬,才低头小心翼翼行礼,全然不似方才在屋里那般无理。
陆瑶珂淡淡点头,而后缓缓走出了明霄院。玉霜将方才那一幕看在眼里,瞥了一眼落在后头的凤兰,快走两步走到主子耳边,低声开口:“主子,待会儿我差人去魏大夫那儿拿药吧。”
陆瑶珂脚步一滞,这大半月里,她只要没事,就会去魏大夫那里给祺儿拿药,玉霜应是看出她情绪低落,才说差人去拿。
陆瑶珂鼻尖有些酸涩,站在原地良久,半晌深吸了一口气:“不必了,我想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