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瑶珂也有几年没见过廖三爷了。
原先侯爷在时,三房总被大房压着一头,三爷这个人也没什么存在感,府中宴会向来是沉默寡言。
前日父亲来府上,她才听父亲提起,侯爷再度病倒后,廖三爷背倚国公府投靠了五皇子一派,父亲也因着廖三爷的关系得以晋升,几年间廖三爷平步青云,侯府也全凭他在外主事,与以往大有不同。
沉郁多年才得志,三爷应是通体舒畅,身子也胖了不少。陆瑶珂这才发现他其实长得和老太太很像,圆脸、大耳坠,双眸炯炯有神,是天赐的福相。但三爷在官场摸爬滚打,和自小练武的侯爷全然不同,三爷即便是笑着,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也让人觉得有些发怵。
陆瑶珂转过身后匆匆瞥了一眼便低下头,视线落在三爷身后缓缓走来的皂靴上,心里猜测这人应是同三爷一起游园的官员,看了一眼便垂下了视线。
廖文贤站定在陆瑶珂身前,视线扫过她娇小柔弱的身影。陆瑶珂身着白底鸦青缠枝莲纹的长裙,白色对襟将脖颈紧紧包裹着,衬得面色越发雪白。
看到这张莹白如玉的脸,廖文贤便想起了这人是谁。这样惊心动魄的容貌,倒是让人很难忘记。
“陆姨娘......你方才在哭什么?”
陆瑶珂眼眸微眨,心中有些讶异,三爷原先并未和她见过几面,现在竟还能记得她,可见三爷心思缜密,当下心里又更谨慎了些。
云祺的身份府里很少有人知道,也是府里埋藏多年的秘密,其中缘由并不适合在此处说出。更何况外人是不知侯爷病卧倚翠院多年的,只知侯爷在府内养病,细节之处皆被老太太压了下来。
几番思索下,陆瑶珂借由侯爷的丧事,轻声开了口:“......斯人已逝。”
廖文贤一愣,才想起今日府里的丧事,身旁的那位官员似是通过对话猜到了她的身份,慢悠悠开了口。
“......想来姨娘和侯爷感情极好,不然姨娘怎会这般念念不忘。”
“只是逝者已矣,姨娘早些节哀才是。”
记忆中的声音轻飘飘落入耳中,陆瑶珂脑中如遭洪钟相撞,一动不动怔在原地。
凉风丝丝透过丝绸衣衫,一股带着寒意的颤栗顺着脊背蔓延了上来,她僵硬地抬头看去。
日光打头,昏黄包裹着浓烈,齐荀一袭天青直裰负手而立,身旁是长年被侵蚀风化、嶙峋叠嶂的太湖石假山。
他不经意看向她,不远处微风吹动翠绿,淡黄花瓣随风簌簌掉落。
许是瘦了,齐荀的下颌棱角变得分明,原本清秀的脸庞现在却让人觉得冷峻......也变了许多,身姿都变得挺拔,当年的困窘在他身上已看不到半分。
齐荀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陆瑶珂却分明看见了那掩藏在眼底的、浓浓的恨意。
陆瑶珂紧咬着下唇,只觉心里好似被刀剜出了巨大空虚的洞,冷风呼呼直往里灌。她以为自己早忘了齐荀,可他这样淡然地站在她面前,过去的那些记忆就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
淮安的盛夏潮湿闷热,一池子的荷花映得书房都带着粉色,她笑吟吟地坐在书案上,一张张撕碎齐荀为教她练字准备的笔墨,齐荀清高守礼,被气得满脸通红也不肯骂她一句;
书院逢大考连月不休沐,她思念成疾,腆着脸扮男装去了书院,齐荀绷着脸将她带出书院,在无人处一本正经地规劝她:“你尚未出阁,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背过身后,耳根却已悄悄染红;
离开淮安前的最后一年除夕,流光溢彩的木刻龙头镂影花灯下,她与齐荀被人流冲散,不慎掉入湖中,齐荀拼着一条命把她救了上来,滴着水的下颚都发了青......
淮安冬日的湖太冷了,却冷不过倚翠院的日日夜夜。
陆瑶珂缓缓低下头,心中的震惊几度无法平息。廖文贤一早转了身,听到齐荀的话还笑着打趣:“你也该寻个这样知情知意的人......”
齐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五年前齐荀高中探花却南下做县令,陆瑶珂是知道的,那时她已是安庆侯府的大房姨娘,照理早该断绝了他的消息,可终究还是没忍住,暗中派了玉霜打探。她也曾猜测过,她负了齐荀,齐荀定是恨极了她,不愿再见她,所以才不远千里去了南方。
后来他没再出现,陆瑶珂在侯府的这些年也早已学会把希望碾碎,心里的那点执念也早就慢慢变淡了。只是记忆深处的伤疤再次被人揭起,难免还是会痛。
她却是最没资格痛的。当年是她不告而别,是她狠心抛弃了齐荀,不顾二人的誓言、把感情狠心毁掉的那个人是她。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放下了,齐荀也早该释怀了,更何况原先用情至深的那个人是她......
想到这里,陆瑶珂又觉得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恨意定是自己看错了。再抬眸看去,却瞧见三爷和齐荀站在近处的一棵桂花树旁,树旁的棉被还垒着。
陆瑶珂心中一紧,方才心神俱疲,竟忘了让小厮收拾这些棉被。
廖三爷没说什么便走开了,陆瑶珂悄悄抬眼往齐荀看去,一颗心怦怦直跳。齐荀远远地看向湖边,幽深的双眸平静无波。
陆瑶珂轻吐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下来。看到二人随后往长廊的方向离开了,陆瑶珂便匆匆回了倚翠院。
长廊尽头,齐荀微微侧头聆听三爷说话,余光瞥见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之中。
“你初来乍到,住在皇城外的客栈定是诸多不便,寒舍敝陋,你若是不嫌弃,便来我这里住一段时日......”
齐荀听到这话眸光微闪,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小人惶恐不安的模样。
......你也会怕吗?
午后的日光带着凛冽的寒意,在纠缠的花藤间映出五彩斑斓的光耀,齐荀随手捻下藤上一颗花蕊,抬脚走出游廊时,眸底只余下一片寒冷。
啪——
湖岸边,身着绛色如意纹蜀锦褙子的三夫人抬起手,毫不留情扇了陆瑶珂一巴掌。
玉霜吓了一跳,赶忙上前解释,语气中夹杂着忿忿不平:“三夫人误会了!是二小姐突然冲出来撞到我们主子......”
“你算个什么东西?”三夫人看也不看玉霜一眼,抬手似是又要扇陆瑶珂,却被身后的人拦了下来。
身后那人是三房的兰姨娘,兰姨娘神情怯懦,声音极低:“夫人,先带云珠回去吧。”
三夫人手上的动作一顿,极不耐烦地瞥了兰姨娘一眼,兰姨娘吓得一抖,忙低下头噤了声,看上去似是十分畏惧三夫人。
陆瑶珂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开始火辣辣地疼。
方才她正绕着镜湖往前走,路过假山时突然蹿出一团黑影猛地撞在她身上,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是谁,三夫人就气势汹汹赶到跟前,不由分说扇了她一巴掌。
那巴掌当下扇得她太阳穴发懵,她缓了半晌才掌握眼下的状况。
撞她那人正是侯府二小姐廖云珠,也是三夫人视若明珠的小女儿。云珠这会儿正哇哇大哭,被三夫人身边的丫鬟抱了起来,头深深埋在了丫鬟怀里。
三夫人看了越发觉得心疼,扶了扶头上簪着的金丝红玉云纹簪,转而倪了陆瑶珂一眼:“不过是个大房姨娘,哪来的胆子欺负珠姐儿?下次若再叫我碰着,可就不是打一个耳光这么简单了!”
陆瑶珂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默不作声,并没有要辩驳的打算。
三夫人和从前大有不同了。从前侯爷康健时,三房在府中没甚地位,三夫人也向来是夹着尾巴做人。可如今三爷出了头,府外各项事务都依仗三爷,三夫人自然不再乐意受气,甚至比原先嚣张了许多,连主母大夫人也不放在眼里,也一直觊觎大夫人手中的掌家权。
前段时间侯爷丧礼时那事,云珠被大夫人罚了半个月的禁足,三夫人早就因此怀恨在心,但又不能对大夫人如何,难免会把账算在陆瑶珂头上。所以今日这事想来也不是什么意外。
三夫人看陆瑶珂像个木头一样,只觉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里的怒火更甚,拔下自己头上的金簪恶狠狠朝陆瑶珂走了过去。
兰姨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想开口阻拦,愣愣张了两三次嘴也没发出声,似乎是怕极了三夫人这个行为。
一旁的玉霜被吓得尖叫出声,下意识拦在了陆瑶珂身前,却被陆瑶珂伸手扯住了衣袖。
“三夫人。”陆瑶珂扯了扯唇角,淡淡瞥了一眼紧紧缩在丫鬟怀里的云珠,又问,“您当真要在二小姐面前这样做?”
三夫人举起簪子的手一滞,正当她犹豫之时,王嬷嬷的身影走近了,看到这里的场景似乎被吓了一跳,远远地就高喊出了声。
“陆姨娘!”
陆瑶珂松了口气,王嬷嬷是明霄院的大嬷嬷,也是大夫人身边的得力助手,她若来寻自己,三夫人不会阻拦。
三夫人愣了片刻,冷哼一声收起簪子,不等王嬷嬷走过来,便趾高气昂地带着云珠离开了,兰姨娘也跟着走了,临走前还朝她深深看了一眼。
玉霜匆忙起了身,仔细瞧了瞧自家主子的脸,主子肌肤本就白皙娇嫩,怎么经受得住那样狠地一下?果不其然这会儿主子脸上已经浮起红肿,掌印清晰可见地映在了她的侧脸。玉霜满眼心疼,却不敢说些什么,今日这事本也不是主子的错,可主子不解释,定然有她的道理。
陆瑶珂细长的指节轻轻抚上侧脸,刚碰到就嘶地拿开了手......三夫人下手真是不轻。看来三夫人对大房的积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原以为三夫人撒了气就会作罢,眼下看来却不是这样。
陆瑶珂抿了抿唇,抬眸迎上王嬷嬷走来的身影。
“陆姨娘,大夫人有事找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