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讣告

第1章

夜半,庭院内秋意阑珊,风也不知何时停了。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没能跟随日间的风,缀在枝头被乌云悄悄笼罩。

陆瑶珂身着素色交领中衣,倚在红木雕漆的塌上看书,再抬头望向窗外时,原本被月光照亮的院子已变得乌黑一片。

安庆侯府的宅子很大,即便是这其中一处的倚翠院,也有大大小小十余间房。院里却空荡荡的,只零星栽了几棵树,暗夜中也模糊了影迹。

陆瑶珂被困在这倚翠院中也有四年之久了。

四年前因着道士的一则卦,陆瑶珂与病卧床榻的侯爷一同搬进倚翠院。那时她尚且娉娉袅袅十七余,如今四年过去,容颜未衰,心却好像死了。

从窗外收回视线,陆瑶珂淡淡放下书卷,一抬眼却见婢女玉霜神色匆匆走了过来。

陆瑶珂不由得眉心一跳,玉霜是她的贴身婢女,性子一向沉稳,她鲜少看到玉霜这样慌张。

“主子,侯爷......怕是不行了。”

玉霜话音刚落,一声巨雷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雨点声。

恍若被雷击中一般,陆瑶珂愕然愣在原地,一张杏脸失了颜色,如墨的双眸只是一眨不眨地睁着。

她虽心底慌乱,却也知道这事有多紧要,死死抓着案几起了身,踉跄着朝外走去,边走边暗哑道:“可找了魏大夫?”

魏大夫是四年前她特意着人请进府中的郎中,为了能及时照顾到侯爷,常年住在倚翠院里。

玉霜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平日里再怎么镇定,这会儿也是不知该做什么,看到主子轻飘飘地往外走,慌忙赶上前想扶住主子,但主子才走了几步的功夫,身形就已经稳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主子问了什么。

陆瑶珂瞥了她一眼后,立刻扭过头吩咐其他丫鬟去请魏大夫,又着人去拿披风纸伞,已经没了一点慌乱的痕迹,玉霜瞧着主子一如往常,心里也不由得镇定了下来。

一路上雨越下越大,大大小小的雨滴急切地往地面砸去,陆瑶珂如擂鼓般的胸口也一点点往下沉去。

六年前,父亲官场不顺,因行事太过端正得罪了詹事府右庶子,眼看官位不保,连身家性命都要搭进去。祖母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安庆侯昏迷多日的消息,想方设法找了道士,传了信儿去安庆侯府,说自家未出阁的小女能救侯爷的命。

陆瑶珂当时只觉是无稽之谈,但侯老夫人病急乱投医,竟真的信了那骗子道士的话,把她纳入府中,给安庆侯做了妾。

她最没能想到的是,侯爷果真如那道士所说,大婚后没几日便醒了。也不知是不是没好全,约莫一年后,侯爷再次突发昏厥,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过。

因着先前的事,侯老夫人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没过多久就按照道士所说,将她和侯爷一同关进倚翠院,一关就是四年。

二人很快行至正房,内间的帘子掀开,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陆瑶珂闻惯了这样的味道,这药味几乎已经融入她的血肉。

魏大夫面色凝重的守在一旁,见她来了欲言又止,陆瑶珂当下了然,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径直朝床榻走去。

床上的男子形同槁木,多年的僵卧让他没了养分,日日用药物进补吊着一条命。四年前昏倒后,侯爷便无法动弹了,全身上下能动的只有眼珠,后来慢慢调理,嘴唇也能动了,但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安庆侯半张着眼睛,看见她来了,似乎激动极了,发青的嘴唇张了又张,像极了将死之人临终前的挣扎。

他的的确确快死了。

亲眼确认了这事,陆瑶珂反而越发冷静下来。她缓缓扭过头,想吩咐丫鬟通传各院,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极细的声音。

雷雨声嘈杂,声音听得不真切,陆瑶珂却猛地转过头,只见侯爷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全不似方才那般浑浊。

刚刚他的声音很微弱,但她离得近,却听得明白——他想让其他人全都退下。

陆瑶珂手心微微出汗,迅速下了判断,吩咐丫鬟们都退下,又让玉霜关了门守在门口。

随后正房大门紧闭,玉霜守在门口,心里却不解。虽然主子从未说过,但她却看得出来,主子不喜和侯爷独处,哪怕侯爷身体康健时亦是如此。现在眼瞧着侯爷快不行了,按理说主子应当会先吩咐人通传前院才对......

玉霜思索着出了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

天仍是黑的,廊下只有烛火的微弱光亮飘动,陆瑶珂缓缓走了出来,被雨溅湿的裙裾已经半干,雪白的脸上嘴唇微张,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开了口。

“侯爷殁了。”

“先去给老太太递信。”

脚步声匆忙来去,烛火一盏盏亮起,府里的人陆续来了倚翠院,陆瑶珂披着对襟紫绫披风静静站在檐下,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远处走来的人,老太太、三夫人、大夫人......随即淡淡垂下眼眸。

众人顾不上瞧她,心急地往正房走去,很快恸哭声阵阵响起。魏大夫答完话后从屋里退了出来,抬头便看到陆瑶珂站在檐廊下。

许是因为母亲是淮安人,陆瑶珂的身板要比北方女子娇小许多,巴掌大的一张脸,眉眼却浓墨重彩,这样艳若桃花的一张脸,笑起来应当是十分明媚的。

只是她很少笑,魏大夫几乎没见过她笑,但不笑了,却添了几分清冷,显得端庄许多。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书房,陆瑶珂手里拿着本兵书,坐在桌案后问自己话:“魏大夫,你是我请来的人,和院里这些下人都不一样。他们每年会换一批,可你若是进来了,也许这一辈子都出不去......”

陆瑶珂说这话时,视线仍停留在书页上,眸子淡淡垂着,分明是十五六岁姑娘的模子,内里却像住着一位暮气沉沉的老者。

当时他家中药房的小厮给人配错了药,把家里积蓄都赔光了,连药房都抵押给了别人,父母被此事气得双双病危,他压根没有考虑的余地。

但陆瑶珂却像是自愿关在这里一样,从来不哭不闹,只看看书便熬得过漫漫长夜,书房里香枝木雕鹿纹架子上的兵书,原先应是侯爷的,她应该也都翻了个遍。

后来魏大夫了解到其中原委,越发觉得陆瑶珂心里应是有一股强大的执念在支撑着的。但他今日看到陆瑶珂一如往常,心里仍有些讶异。她被困在院里这么些年,如今侯爷去了,且不说喜还是悲,也应该是十分激动的。

他一个历经世事的男子,心里都尚且忐忑的不得了,忍不住去瞧外头的光景,可陆瑶珂只是静静地在风中立着,半张脸隐没在暗处,让人瞧不出一点波澜。

魏大夫驻足片刻后,轻叹了口气离开了。

玉霜一早察觉到主子的情绪,悄悄抬眼看去,心里只觉发酸。她自幼与主子一同长大,又陪着主子进了侯府,眼睁睁瞧着主子这些年一点点沉寂下去,若不是心里还有挂念,主子能不能坚持到现在都未可知。

玉霜背过身悄悄拭去眼泪,低声劝慰道:“主子,这会儿天还黑着,三小姐定是还在屋里睡着。”

陆瑶珂浓密的睫毛微微动了动,藏在披风下的玉石被她攥了又攥,半晌沉默不语。

屋里的哭声渐渐小了,雨也将歇未歇,房里对话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

“发信让老三回来!”

“前月三爷才去了湖广,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

屋里老太太似是怒极了,啪地一声狠狠摔了茶盏,痛斥三爷丧尽天良狼心狗肺,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没了音,而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檐下的雨滴渐渐停了,天空泛起一抹鱼肚白,陆瑶珂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这时才觉得有些冷。

次日,府里已是白幔丧幡立起,孝棚灵堂皆设。

侯爷生前是京卫指挥使,安庆侯府又是京中的簪缨世家,来吊唁的人本就不少,再加上明年便是朝觐的年份,按惯例各地的官员会提前来京准备,所以当日来侯府的人比预期多了一倍,一时间侯府前的二道胡同被堵得水泄不通。

又过了一日,收到讣告的世家贵族纷纷从外地赶来,当下又添了不少女眷。

尽管如此,府里也未曾乱了秩序,各处的吃食茶水都由大夫人安排得一应俱全,来的客人也不觉怠慢,女眷和男客分开休憩,也未曾失了大家礼仪。

陆瑶珂在灵堂前守了一天一夜,这会儿才得了空合上眼,只觉身子疲软,精神却亢奋异常,这样躺着,又回想起侯爷死前跟她说的话。

这时外头闹哄哄的,府里请来的道士正在做法事,守在外面的玉霜看见有人急匆匆跑来,当下没了好脸色:“慌什么?主子才刚睡下!”

“姐姐,快救救我们三小姐!她、她在镜湖西岸的桂花树上不肯下来......”

玉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赶忙就要去禀告,转身却看到陆瑶珂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那丫鬟眼色极快,咚地一声就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开了口:“求求陆姨娘救救我们家小姐——”

陆瑶珂迅速扣上最后一只牛角玉搭扣,扫了一眼问道:“你是哪个院的?”这几年府里添了不少新丫鬟,她又才刚出来,瞧谁都觉得脸生。

“小的是三小姐身边伺候的莲香,是明霄院的。”莲香边说边悄悄看,只觉这位陆姨娘年纪轻轻,看上去却雷厉风行,竟有当家主母的做派,一时觉得自己没找错人。

陆瑶珂心里狐疑,祺姐儿身边的丫鬟,怎么会找到她这儿来?随即又觉得心慌,祺儿才五岁,若是真从几人高的桂花树上掉下来,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况且那位置离觅柳阁很近,近日来吊唁的官员恰被安排在此处休息,这会儿人来人往,若是出了乱子,祺儿一个小孩子如何稳得住?

陆瑶珂不敢再细想,忙跟着莲香往镜湖走。